方裕寧到底沒敢在陸離家逗留太久，手臂上的石膏一拆，便又回了自己家。
在家見到父母的機會依舊不多，葉姍經常一出差便是半個月，方博文近來倒是回來得勤快，不過往往半夜接個電話又出去了。
方裕寧知道他在忙什麼，關於誰、爲誰。每每思及都是一股快衝出腦門的恨意，這恨意太過濃烈，往往讓他分不清到底在恨誰，恨些什麼。
時節已漸漸進入冬天，天亮得越來越晚，每天的起牀對方裕寧都是一場生死考驗，他永遠是三個鬧鐘一起響還爬不起來，在被窩裡磨蹭半天穿不齊衣服，洗漱完了還睜不開眼，這一系列拖沓和懶散一直要持續到開門呼吸到新鮮空氣的那一刻，方纔幡然醒悟般的狂奔下樓去打車。
教室裡掛着一幅月曆，上面沒任何圖案或者攝影作品，只有光禿禿的數字，白紙黑字，過去一天便由值日生劃掉一個日期，代表昨日永遠消逝。
十九中的學生絕大部分都有着極強的目標感和自制力，隨着日期一個個被劃掉，大家的緊迫感也越來越強，彷彿每天都在戰場上爭分奪秒。
只是，一天天的日子對別人來說是學習鞏固更多的知識、爭取更高的分數，對方裕寧來說，卻是打不完的哈欠，以及循環不止地盼下課、盼吃飯、盼放學、盼週末。
但生活還是起了些變化，比如，他終於脫離了那個他坐了一年多的全班最後一排專屬座位，和其他同學一起，加入了每兩週一次的座位輪換之中。
據說是有人替他向班主任求了情。
方裕寧不用猜也知道是誰，他雖一貫被當作多餘的角色，但這世上總有人，是真心實意對他好。
平淡生活裡的另一件大事，是無數次減肥無數次失敗的卡門，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竟以肉眼可見速度逐漸瘦了下來，雖然還沒到苗條的程度，但原本粗壯的胳膊和鼓起的肚子都小了一圈，雙下巴也不明顯了，甚至五官都像長開了些。
老王因爲這個發現調侃了卡門無數次，卡門卻從不招供，課間時間一頭扎進書裡，誰叫他出去玩他都不理。
“喂，胖子，你什麼時候這麼愛學習了？”
“都說了不準叫我胖子，”卡門從書裡擡起頭來，頗爲嚴肅，“這個稱呼是帶侮辱性的，你們叫我卡門我都忍了，再說，你覺得我現在胖嗎？”
“嗬，你上哪學的一套一套的？我發現你最近很有問題，說，有什麼情況瞞着組織？”
“一邊玩去，別吵我。”卡門皺了皺眉頭，小心翼翼地將書本翻了一頁。
“反了你還，”老王伸手一把奪了過來，“看的什麼玩意？”
“哎哎哎別碰！”卡門心疼壞了，急道：“你洗手了嗎就在書上亂摸。”
“一本書而已，難不成我還沐浴焚香？什麼名字這是……”老王指着書名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追憶逝水年華……什麼玩意？”
“看不懂就給我！”卡門趁他分神，一鼓作氣奪了過來，心疼地撫着上面的褶皺。
“誰不懂了？別以爲我真不知道，不就是本意識流小說嗎，誰還沒聽說過啊，搞這麼神神秘秘的……”
卡門不理他，抽了張紙，把老王碰到的封面輕輕擦拭了一遍。
“餵你用不着這樣吧！”老王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一本書你至於嗎，你拍賣會上重金買的啊？”
“纔不是我買的，”卡門嫌棄地白了他一眼，嘴角卻忍不住翹了起來，“這是別人借給我看的……”
老王注意到他表情不對，語氣立刻換了調，“喲，誰啊——長得漂亮不？”
“那還用說。”
“我們班的？還是隔壁班的？”
卡門像是藏着什麼舉世罕見的珍寶，扯開帷幕前盡情地吊人胃口，“都不是，跟我們壓根不在一個樓層。”
“你可別告訴我是別的年級？”
卡門慢悠悠地點點頭。
“臥——”老王的“槽”還沒出來，便聽到一聲字正腔圓的“趙耀！”。
一聽到這個稱呼，卡門跟老王都嚇了一跳，這是卡門的大名，在班上幾乎沒人會叫。
兩人一回頭，發現是陸離走了過來，表情還是那副老樣子，規規整整的，一點可揣摩的信息都沒有。
“叫我幹……幹嘛。”卡門聽人連名帶姓地叫自己嚇個半死，生怕有什麼事情敗露了。
“王大志，能請你先回避一下嗎？”陸離又道。
老王也是個鮮少有人叫大名的主，一聽到自己名字就是一陣寒顫，彷彿回到了數學課上被老師突然點起來的恐懼時刻。
“沒問題！”他連忙站了起來，給陸離騰座。
卡門保持着呆滯表情看陸離坐到了他面前。
“你在看書？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沒事！”卡門將書本合起來，捋直了舌頭，“找我有……什麼事？”
卡門見陸離一向從容沉穩的臉上罕見地出現了一絲符合他年齡的青澀無措。
“有個問題我想請教你一下。”
“什麼問題？”卡門擠出一個笑容，笑得嘴角抽筋，年級第二來問他問題，說出去要當新聞了。
“我似乎看到……你放學後經常和一個女孩子一起走，你們在交往對嗎？”
“……”卡門像被電擊了一下，所有神經都緊繃了起來。
“你別緊張，我不是要關注這個問題……”陸離神情柔和起來，“我只是……有些問題不太有經驗，也不知道問誰好。”陸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卡門還是不明白陸離想說什麼。
“呃，我想問，你是怎麼當男朋友的？”
“我不是她男朋友，”卡門摸摸後腦勺，小聲嘟囔，“我還沒告白呢……”
“那你們是……？”
“我在追她啦，不過她應該沒感覺出來，所以你這個問題……”
“那更好！”陸離搶白道，“你怎麼追的？”
“……”
卡門看了看陸離一臉認真的神態，覺得不可思議的同時內心又有些飄飄然，從小到大，還沒有人以求知的姿態請教過他什麼問題，別說請教了，認認真真徵詢他意見的人都幾乎沒出現過。
“這個……咳，我自認還是比較有經驗的，雖然成功率不好講，但比誠心，大概沒人比得上我了。”卡門瞥了眼陸離表情，沒變，專心致志聽他講話的樣子，他底氣便又足了些，說話也開始有條有理起來。
“首先，你要明白，別人的想法是不可控的，你喜歡對方，對方卻不一定會喜歡你。”
“嗯。”陸離配合地點頭。
“其次，千萬不能有犧牲感。你得知道，你的付出，其實都是爲你自己，對方並不欠你的，也沒義務回饋你。”
“你說得很好，但是……”
“最後一點！不是說對方不喜歡自己就不能去追求，我喜歡她是我的事，至於她是否喜歡我，那是她的事，我只要做好我的事就夠了。何況，誰知道她喜不喜歡我呢，對吧？”
“你說得這些，都非常有道理。但我的問題不是這些……”陸離頓了頓，“因爲對方是喜歡我的。”
“……”卡門一時語塞，鬧了半天原來只有他一個人在玩單戀。
“對方說了麼，你確定麼，不會是你一廂情願推測的吧？”卡門不放棄。
“當然不是。”陸離臉上掛着笑、
“好吧，”卡門撇嘴，“這什麼時候的事啊？不是……你喜歡誰啊，方裕寧不是在追你麼，你這麼快就跟別人兩情相悅了，他知道不？”
陸離：“……”
卡門敏銳地捕捉到陸離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我說，”卡門壓低了聲音，“你不會就是跟他吧？”
卡門朝方裕寧座位的方向看了一眼，方裕寧正趴在桌子上矇頭大睡，老王在偷偷往他校服後背上貼什麼東西。
陸離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皺了下眉，下意識就要過去。
“哎哎哎等會兒，要幹嘛啊你。”卡門把他拽回來。
“有人捉弄他。”
“捉弄一下怎麼了，他們鬧着玩呢。”
卡門看陸離仍未放鬆的神情，覺得這人可能跟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他們是好朋友，好朋友之間打打鬧鬧有惡意嗎，你現在過去準備幹嘛？”
“我得幫他。”
“什麼幫不幫的？”卡門替人着急得緊，“方裕寧很重視朋友的，你要是不管不顧站在他朋友的對立面，不是讓他難堪嗎？”
陸離眉頭鬆動了一下。
“我可算明白你爲什麼要來向我請教問題了，還真沒委屈你，我指點你幾個問題簡直綽綽有餘。不對，大街上隨便抓一個人，都不至於像你這樣。”
“……我真的很糟糕？”陸離有些低落。
“哎，也不是，”卡門一瞥陸離好像受傷的表情，又覺得自己說錯話了，“那個，你開始說什麼來着，你現在的問題到底是什麼？”
“我想知道，兩個人交往的時候，怎麼做能讓對方愉快一點？”陸離微微紅了耳尖，“因爲我是個……比較無聊的人，他的性格……你也瞭解，我怕他跟我在一起，會覺得太悶。”
卡門沉默了一會兒，“你們真的在交往？你真的決定跟他在一起了？”
“嗯。”陸離點頭。
“你想好了？你剛轉來的時候不是跟我說，你是直男麼？”
陸離尷尬地咳一聲，“那時我不知道還有別的可能，因爲我之前沒有喜歡的人，我也沒想過這些問題……”
“可是你確定……他是真心喜歡你麼，我是說……他是像你這麼慎重地喜歡他一樣，慎重地喜歡你？”
“他當然喜歡我，他早告訴我了。”
卡門看陸離篤定的眼神，突然覺得可能是自己會錯意了。
“怎麼……有什麼問題？”
“沒，沒。”卡門呼出一口氣，“既然你都知道他喜歡你，那就不用擔心這麼多，你覺得自己無趣，他未必這麼想，或許在他眼中，跟你在一起就是最快樂的事情了，不需要你絞盡腦汁去想別的方式。再說了，你看方裕寧什麼時候不開心過？我看他什麼時候都高高興興的……”
陸離嘴角漾出笑意，“謝謝你，你真是又耐心又專業。”
卡門被誇得找不着北，“沒事！以後有問題，儘管問我！”
“嗯。”陸離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又去而復返。
“怎麼了？”
“我來找你問過這些問題的事，你能不能別告訴方裕寧？”陸離耳邊的紅潮還沒褪。
“這個你放心！”卡門衝他擠擠眼，“職業素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