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裕寧接到陸離電話,已是臘月三十那天。
時間有些久,久到他快忘記他在等這麼一個電話了。
陸離的電話是晚上十一點多打過來的,那時葉姍請來的做飯阿姨給他做完年夜飯,又收拾了碗筷,離開許久了。
方裕寧沒開家裡燈,躺在沙發上摸着黑百無聊賴地換臺,結果換哪都是春節聯歡晚會。
電視裡在演小品,方裕寧看了一陣,沒看出笑點,一鍵關了電視,在沙發上躺成了“大”字,胳膊腳都垂下來。
房間裡是暗沉沉的,外面的光通過玻璃透進來,也不太明朗。這個點還算安靜,至少炮竹跟煙花還未開始綻放,只有遠遠傳來的團年飯的慶賀聲,像隔着一層飄渺的霧,只隱約聽了個輪廓。
方裕寧在這不太真切的寂靜裡躺了一會兒,漸漸來了睏意,可還未一頭栽進黑暗裡,手機便響了。
那一年用手機的高中生不太多,周圍沒什麼朋友用,自然也就沒人找他,聯繫功能幾乎成了擺設,平時只用來玩一些打發時間的小遊戲。
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號碼,方裕寧拿到耳邊,無精打采地“喂”了一聲。
“是我。”
方裕寧大腦清醒了些,“陸離?”
“嗯。”那邊沉穩的聲線溫柔地笑了一聲,“怎麼聽聲音懶洋洋的,在睡覺麼,吵醒你了?”
“沒有,”方裕寧撐了起來,“我怎麼會睡這麼早。”
“不好意思,回家到現在,我一直想打給你,但總沒找着機會。”
“怎麼現在找着機會啦?”
“一大家子人在大伯家吃年夜飯,我偷偷溜出來,在公共電話亭給你打的。”
“這也太難爲你了。”方裕寧道。
“方裕寧……”陸離沒來由地叫了他一聲。
“怎麼了?”
“我……”陸離那邊頓了一下,“我實在是想你。”
方裕寧噗嗤笑了一聲,“多想我?”
“想明天就開學,寧願沒有寒假。”
“你這話說得一點也沒情調。”方裕寧與他說笑。
“那應該怎麼說?你教教我?”
“我教你,那不就成我向你說了嗎,別想騙我說情話,我說得夠多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陸離道,“我是真想學,想說出一些讓你感到驚喜的話。”
“嗯……”方裕寧又躺下來,側身而臥,手機壓在耳朵下面。
“怎麼……你生我氣了?”
方裕寧覺得好笑,“好好的我生哪門子氣啊。”
“我覺得你今天好像狀態不太好,最近有不開心的事?”
“沒有,我好着呢。”
“和家人一起吃過飯了麼?”
“吃過了,”方裕寧也不多說,“你打電話前,我正看春晚呢。”
“你還愛看那個?”陸離笑道。
“我也不想看那個,可沒別的東西看啊。”
陸離沉默一陣,後面的話像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咽喉擠出來似的,“那個……方裕寧,你在家的時候有沒有想起我?”
“你是想我想不想你?”
“……嗯。”
“想啊,當然想。”
陸離握着聽筒,站在街邊笑出聲來。
“我說,你做賊似的偷偷摸摸跑出來打這個電話,不會就是爲了問這個問題?”
“當然不止,”陸離小聲道,“我想聽到你的聲音,就好像……你離我很近。”
“我倆現在離得也不遠,幾百公里而已。”
“我指的你在我視線內。”
“快了,”方裕寧打了個哈欠,“還有其他事麼,沒有的話,我想先睡了。”
“別……”陸離道,“能不能等幾分鐘?”
“什麼事?”方裕寧坐了起來,撐着身體,爲了不讓自己睡着。
“等會兒告訴你。”
“……”
陸離看了看錶,還差幾分鐘。
他環顧四周,新桃舊符交接之時,大街上人和車都很少,不遠地方已隱約聽得到炮竹聲。夜晚很冷,還起了風。寒風襲過來,從袖口領口鑽進去,不過他心裡流淌着一股暖流,這是他假期最溫暖的時刻。
“好了嗎?”方裕寧的聲音已帶着濃濃倦意。
陸離盯着手錶,秒針一步一步轉着圈,快要靠近“12”。
忽然,鐘聲響起,一簇簇的煙花在空中綻開。
“方裕寧,新年快樂。”陸離一字一句道。
“就爲這個?”方裕寧那邊的聲音似乎有些失望。
“是……”陸離有些窘迫,他一直覺得這算得上是“浪漫”的祝福,但看方裕寧的反應,明顯不以爲然。或許該多說些話?
“祝你新的一年開開心心,健康成長。”
方裕寧在那邊笑起來,“陸離,你這是中老年人祝福?”
“我是真心的……”
“好了,我知道,謝謝你。”方裕寧道,“陸離,也祝你新年快樂。我實在太困,要睡了。”
“好,晚……”
陸離還未說完,便聽到了電話裡的忙音。
陸離許久方纔把聽筒放回去,手一直放在外面,凍得有些發僵,他揉了揉,將雙手插到外衣口袋裡。
Z市實在是比Y市繁華太多,然而於陸離來說,卻全然不如此。他的過往人生,似乎都蜷縮在一個模具裡,與外面的世界隔着一層看不見的薄膜,別人無法靠近他,他也無法觸碰其他人。
然而去了Y市後,那層透明膜開始融化了,他知道,不是因爲Y市的關係,而是因爲方裕寧。
是方裕寧毫無預兆地踏進他孤絕的領土內,將他拉拽了出來,而後牽着他,指引他,帶着他一步步靠近他曾經未曾涉足的每一寸土地。
陸離訂好了票,三天後飛回了Y市。
兩地緯度無甚差別,Y市也是一股不透徹的陰冷,凍得人牙關發抖,卻也不肯痛痛快快地下一場雪。
從機場回到市內後,陸離先找了家小商鋪,用裡面的電話打給了方裕寧,問他下午是否有時間。
“你到了?太好了,你終於回來了,明天就要報道了,我生怕你最後一秒纔過來呢。”
“等不及要見到我了?”
“當然了,”方裕寧歡呼一聲,又不好意思地補了一句,“我作業一點沒動,你再不來我就完蛋了……”
“……”
“陸離,你一定要幫幫我,我一個人真的寫不完。”方裕寧哀求他。
雖知道方裕寧一直對學習不上心,但陸離還是有些詫異他竟然會懶散到這種程度。
“我找你,還是你找我?”
方裕寧一聽他有答應的意思,高興起來,“當然是我找你啦,你什麼時候到家,我隨時都能過去。”
陸離說了大致時間,掛了電話,嘆了口氣。
到家時,方裕寧已經在門口等着了。
一個寒假不見,他臉龐長圓潤了一些,更顯得有幾分稚氣。
“陸離,我可想死你了。”方裕寧撲上來,撞得陸離後退了幾步。
陸離順勢摟住他,“是想我,還是想我幫你趕作業?”
方裕寧咧嘴朝他笑,“都挺想的。”
陸離開了門,看到方裕寧放在門口的鼓鼓的雙肩包。“這裡面都是?”
“嗯,我放假帶回家的,還沒打開過呢,第一次讓給你。”
“……”陸離不言語,房子雖空了將近一個月,倒也沒積什麼灰,但他仍仔仔細細打掃了一番,方裕寧坐沙發上看着電視。
“陸離,你好了沒,到底還要多久啊?”
陸離擦了擦額頭的汗,道,“等一會兒,快了。”
方裕寧看電視劇的廣告插播了三次,陸離終於忙完了。
他將行李箱中的寒假作業拿出來,遞給方裕寧,“你別照着寫,自己記得改一改。”
方裕寧接過來,不說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麼了?”
“陸離,我一個人寫一個通宵也寫不完,你幫我一起好不好……”
陸離走過去,將癱在沙發上的方裕寧拽起來,往書房裡推。
“哎哎哎你輕點,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得動手動腳的。”
“你知道這學期開學就高二下了嗎?”
方裕寧坐下,仰頭看着他,看到陸離陰沉的臉,“知道啊……”
“你打算這個樣子到高考是嗎?”
“高考不是還有一年多嗎……”
“你覺得你是天才,還是洗心革面得快?準備高三一年趕起來?”
“不是……怎麼好好地說起這個來了,我們不是從不說這個的嗎,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就是這個樣子的……”
陸離盯着他,看方裕寧一臉天塌下來也不着急的樣子。
他稍稍緩和了語氣,“你先寫一會兒,我收拾完行李,再來陪你。”
“好……”方裕寧翻開陸離的習題卷,看到他乾淨整潔的卷面,一個空題都沒有。
方裕寧抄了半張試卷,開始坐不住,百無聊賴地翻陸離的錯題集,上面寫的密密麻麻,大概是他寒假在家整理的。
翻了幾頁,突然看到一張摺疊好的紙夾在裡面,白色的紙張上有着另一面透過來的筆印,上面明顯寫着什麼。
方裕寧屏住呼吸聽了聽門外的動靜,陸離應該還在忙,沒靠近門的聲音。
他呼出一口氣,偷偷將那張紙展開。
方裕寧一看到紙上亂七八糟的字,就立馬想起來了,這是陸離剛轉來不久,他寫的罵他的話,當時是一時氣頭上,寫完了準備扔給老王一起吐槽,結果老王沒接到,那個紙團掉在地上,被陸離撿了去。
方裕寧早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萬萬沒想到還會再看到這張紙條,還是被陸離摺疊得好好地夾在了本子裡。
方裕寧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裡五味雜陳,一時不知是該愧疚,還是感動,亦或是其他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