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中有重點班和普通班之分是人盡皆知的秘密,方裕寧因爲中考成績好,理所當然進的是重點班。不過重點班同時也是關係戶重災區,拼爹拼錢拼關係,父母有本事自己沒能耐的孩子被一股腦地塞了進來,老王跟卡門便屬於後者。
雷公是十九中的老教師了,在重點班當了十年班主任,這其中校長換了三屆,而她王牌教師的位置依然屹立不倒,帶的班年年高考成績全市第一,市裡的理科狀元也必然出自她的班級,十年來無一例外。
雷公是個有脾氣的,每年會自行“開除”幾個在他看來“病入膏肓”無藥可治的學生,無論何方神聖來求情,她只一句話,“要麼學生走,要麼我走”。士卒易招,將軍難得,十九中捨不得這麼一位年年不出差錯的教師,只好將她放棄的學生下放到普通班去。
方裕寧跟老王踩了雷公的底線,雷公說到做到,第二天便開除了他們的“班籍”。
方裕寧倒是沒想到雷公這麼雷厲風行,他本以爲他還能把這學期混過去,下學期再轉班。
他們被髮配到了三班,一個之前沒一點印象的班級,既沒聽說拿過什麼成績,也沒聽說這個班有誰惹過什麼事,
雷公讓他們上晚自習前搬走,方裕寧也不拖沓,下午的課一上完,便開始收拾課桌。
老王自然是跟他一起過去的,只不過他看起來輕鬆很多,只裝了幾本書,剩下的文具、筆記本、寫過的試卷,一股腦地往教室垃圾桶裡倒。
“拜託,你是轉班,又不是畢業,這些東西扔了幹嘛?”
老王滿不在乎,“轉個班我也要瀟瀟灑灑地轉,在雷公班上用過的東西我才懶得留着,老子要全都買新的!”
“行,你能耐……王大志!”方裕寧突然叫了一聲,“你臉怎麼了?被馬蜂蟄了?”
“你才被馬蜂蟄了呢,”老王沒好氣,捂住了自己額頭上的包,“我爸昨晚下手太重了,臉上你看到的都算是輕的,你是沒看到我身上……那哪兒是親爹啊!”
“因爲你爸知道你不再是重點班光榮的一份子了?”方裕寧笑道。
“嘁,本來也不稀罕。”老王從鼻腔裡冷哼一聲,“我爸說我不爭氣,他千辛萬苦把我送進雷公的班我不珍惜,辜負他的良苦用心。我還委屈呢!我幾時想進重點班了,他不顧我意見把我硬塞進來,還反過來怪我!”
方裕寧安慰道,“那現在被開除了,遂你意了,被你爸打一頓,你就當是自由的代價,反正你皮糙肉厚的,也沒多大點事。”
“我說你這個人怎麼站着說話不腰疼呢!”老王急起來,“誰說沒多大點事了,我爸可是手腳並用,還換了好幾種武器,你看看我的腿,”老王說着把褲腿捲起來,“看到沒!這裡!這些印子都是他用衣架抽出來的,我們家衣架帶彈性,抽起來可疼了!”
“我確實站着說話不腰疼啊,反正我又沒捱打。”方裕寧嘻嘻地笑起來。
“怎麼?你爸媽不知道這事?”
方裕寧無所謂地聳聳肩,“他們連我曾經在重點班待過都不知道。”
“不是吧……”老王目光有點同情,“聽你這麼說,我好像覺得身上不太疼了……”
方裕寧笑着猛推了他一把,“從我身上找安慰你倒是學得挺快!”
“喂喂餵你手輕點……臥槽方裕寧你小子故意的吧見不得我舒坦!”老王捂着肩膀,“我現在身負重傷,你不能隨便碰我知不知道!”
“你方纔不是說不疼了麼,我幫你回憶回憶啊。”
“你這個人……算了!差點把大事忘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老王聲音沉下來,“我有卡門的消息了。”
方裕寧原本坐在自己課桌上晃着腿,聽到這話,一咕嚕跳了下來,“他出什麼事了?”
“我今天從雷公辦公室出來的時候,看到他父母在辦休學手續。”
“休學?”方裕寧想過卡門可能會請三天、一個星期、甚至一個月的假,但他萬萬沒想到卡門會休學。
“是不再來學校了嗎?不考大學了?”
“不知道。”老王搖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字條,“這是卡門現在的地址,好像是在……一家療養院,他父母希望我們有時間能去看看他。”
“當然去!”方裕寧抓住那張字條,將上面的地址翻來覆去記了三遍,“我們這週末就去!翹掉週六的課,實在不行,週日的也翹掉!”
“啪!”
幾本書被重重地拍到了課桌上,方裕寧轉頭,發現陸離不知什麼時候進了教室,這聲音便是他發出來的。
此時大多數同學都在食堂吃晚餐,方裕寧知道陸離一向吃得很快,爲了能早點到教室來自習。
方裕寧現在有點不敢跟陸離搭話,直覺陸離又會責怪自己沒規沒矩。況且,自己還爲這次“不守規矩”付出了轉班的代價。
到一個新的班級,他沒什麼不適應的,反正原來的老朋友都已七零八落,唯一剩下的老王正好跟他一起轉班。
至於不能跟陸離繼續在一個班,方裕寧固然有些失落,但也覺得沒多大事,反正三班離得近,就在同一層樓,大不了他以後往陸離教室跑得勤快點就是了。他天生比較樂觀,典型的天要塌了也覺得有個高的頂着的人。心道人家正兒八經的情侶還有異地戀乃至異國戀呢,他們這一點點距離算得了什麼。
昨天關於卡門的事情,他事後回憶,覺得自己當時的確很衝動,但他卻不後悔,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會這麼做。
不知道陸離會不會理解他。
他小心翼翼瞥了陸離一眼,發現他正沉着臉望着自己。
方裕寧躊躇一陣,走上前去,“陸離……你不幫我搬搬東西麼?
“我爲什麼要幫你?”陸離眼神冷冷地橫過來,“你這叫自作自受,賴不了別人。”
“我沒賴別人呀……”
“你既然樂意,就愛去哪個班去哪個班,我管不着。”
“不是……誰說我樂意了?”
陸離冷眼看着他。
方裕寧發現他又不懂陸離的邏輯了,他撇撇嘴,“行,我自作自受。”
老王很有當電燈泡的自覺,他隨手提了書都沒裝幾本的雙肩包,不聲不響地出去了。
陸離看了眼他的背影,頓了一晌對方裕寧道,“你要跟你的好朋友在一個班了,還沒有我打攪,很高興吧?”
方裕寧轉過頭,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陸離。他明白了,陸離就是在找茬,刻意的不能再刻意。
方裕寧覺得有點委屈, “有話你不能好好說?你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
“我這是給你逼的。”
“對不起。”
陸離冷笑一聲,“你是對不起我,還是對不起你自己?”
“我對不起你,我讓你不開心了。”方裕寧認真地對上陸離的視線,“我從沒覺得我對不起我自己,也許你看我覺得很可笑,但我有我的人生準則和做事的道理,我覺得我是對的,就足夠了。”
“你的人生準則?說來聽聽。”陸離微微揚起下巴,“朋友在自己背後貼字條,讓自己在全校同學面前受辱,可以毫無芥蒂地原諒。朋友貪玩兒,逃學了,自己便付出被開除的代價追上去只爲關心一下。自己的成績一團糟,分數沒法看,卻每天花大量時間精力跟幾個同樣遊手好閒的傢伙一起嬉笑打鬧。方裕寧,這就是你的人生準則和道理?你腦子裡到底裝的什麼東西?”
方裕寧深吸一口氣,“收回你剛剛說的,我可以當沒聽到。”
“爲什麼要收回?我想說這些很久了!”陸離驟然站起來,握住方裕寧的肩膀,“方裕寧,是他們毀了你,把你的生活攪得一團糟,他們毀了我們倆,我們兩個本來可以好好的!你爲什麼不能只跟我在一起,我是真心爲你好,會帶你一起變好,而不是像他們一樣,以所謂的友情爲藉口消耗你!耽誤你的青春!浪費你的生命!”
“陸離!”方裕寧掙開陸離的手,壓抑着怒火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陸離等着方裕寧發難,然而卻沒等來他的下文。
“你好好想想我的話。”陸離緩和了語氣,坐下來。
“不用了,”方裕寧的眼簾垂下去,聲音平靜而遲緩,像一個終於認了命的垂暮之人,“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你。”
“你什麼意思?”陸離挑起眉頭看他,語氣帶了些陰冷,“你想分手?”
方裕寧手上一頓,呼吸也跟着停滯了,輕聲道:“我不會把這個詞掛嘴邊。”
“你都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還在一起幹嘛?”
“如果譏諷我能讓你覺得好過,那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好了。”方裕寧已經收好了所有東西,他揹着書包,手裡提着兩個沉重的布袋,有些吃力,“陸離,你太自私了,你根本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是我,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想法有人格的人,不是你滿足佔有慾的工具。”
方裕寧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陸離緊緊握着拳頭,止不住地顫抖,“我自私……?我不考慮你……?”
他笑不出來,哭不出來,心被掰成一塊一塊,擲在地上踩得血肉模糊。
方裕寧的課桌被收拾得一塵不染,一張廢紙都沒留下,乾淨得好像這張桌子上從沒坐過方裕寧這個人。
陸離衝上去,一腳踹翻了那張凳子,桌子也掀倒在地上,發出“砰”的巨響。
桌子和凳子都倒地後,他心裡的河壩也決堤了,濃重的悲慟涌了出來。陸離跪坐下來,抱住了自己的頭。
他從來沒有一刻曾這麼恨方裕寧,也從來沒有一刻曾這麼爲方裕寧心如刀絞。他覺得後悔,後悔喜歡方裕寧,後悔輕而易舉就受了他的撩撥,甚至後悔自己當初爲什麼沒有和父母多抗爭一下就來到了Y市。
這不是個好地方,摧毀了他固若金湯的心牆,然後衝進去肆無忌憚地踐踏,傷透了他的心。
就算方裕寧是這麼多年唯一路過的船隻又如何,他捧出全部的真心和信任上了他的船,想和他一起看外面的世界,卻在中途被推了下去。他無法到達遠方,也再找不到回頭的路。
他過去那封閉而安全的小島,早在他向方裕寧踏出的那一刻,就永遠地沉入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