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就站在他身旁, 近得他能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伸長手臂便可抱住他,然而方裕寧卻感到陸離正在漸漸離他遠去, 或許他早在他還沒察覺的時候就已經轉了身, 如今走得遠了, 他夠不着了, 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事實。
方裕寧嗓子哽得有些疼, 平時他總是說不完的話,停都停不下來,然而一到重要時刻, 他卻又彷彿得了失語症。
“陸離,你別這個表情……”方裕寧上去握住他的手, “是我不對, 我這個人就是……你就當我說話不過腦子就行了, 我不知道你在意這個,我以後一定改, 我再也不對你撒謊了。”
“來不及了,”陸離低了低頭,視線又擡起來,落在方裕寧臉上,“我很快就要回Z市了。”
“回去做什麼……”
“我本來就是Z市人, 來這裡借讀而已, 現在該回去準備高考了。”
方裕寧眼眶有些發熱, 彷彿知道自己手中唯一的稻草也快斷掉了, 但他仍舊不肯放開, “你不就回去考試就行了麼,現在還早呢……這才六月, 你何必……”
“我該回去了,”陸離視線轉向別處,“這兒不適合我,我一開始就不該過來。”
方裕寧像被人當場打了一個巴掌,這個人還是他心裡最親近的人。
陸離這是後悔了?連來這兒認識他都不願意了?
方裕寧憋住了淚,然而聲音中的哽咽卻沒掩飾住,他連自尊也顧不得了,“那我呢?陸離,你回去了,那我怎麼辦呢?我們兩個……怎麼辦?”
“你不是從來都沒考慮過我們兩個人的未來麼?”陸離盯着他,“在你心裡,有跟我在一起很久的想法嗎?在一起幾年,十幾年,幾十年,你有想過嗎?”
“我……”方裕寧啞口無言,他從小就是個只看眼前,不怎麼考慮未來的人,就好像腦袋裡少了某種構造似的。
可是他對陸離的感情和真心,卻是一分一毫都不少的啊。
陸離沒聽到他的回答,苦笑更甚,“你知道嗎,我從第一天喜歡你就開始想了,我心裡想的是一輩子……”
“我也願意的……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
陸離搖了搖頭。
方裕寧攥着他的手,“陸離,你信我,我說的是真的,我是真的喜歡你,我……我永遠都喜歡你……”
“方裕寧,我覺得我們可能真的不合適……你說的是對的,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你……這不是我們誰努力一下就能改變的,這麼久了……如果我們能好好地在一起,又怎麼會出這麼多問題,我實在是有點撐不下去了,我想你也不好受。”
“你什麼意思……”方裕寧愣愣的。
“我們算了吧。”陸離突然道。
他說得很輕,然而正是因爲話語中沒任何賭氣或者氣急的成分,才顯得格外認真。
一瞬間方裕寧感覺自己幾乎失聰了,周圍的風聲、蟬鳴通通聽不見,甚至連自己心跳的動靜都感覺不到,唯獨陸離剛剛那句話,在空白的腦海裡留下了回聲。
“能告訴我原因嗎……?”方裕寧聽到自己聲音的顫抖,“爲什麼突然就這樣了……是因爲我曠課?撒謊?還是我剛剛的回答讓你不滿意,還是因爲……”
陸離仍舊搖頭。
“方裕寧,我們之間的問題太多了,不是解決了某一件就能彌補的,我想……我已經放棄了。”
方裕寧原本是滿腔的酸楚、委屈、不甘,乃至悲憤,在聽到陸離這句話之後,卻一下子突然安靜下來了,就好像跪在公堂上百般申辯的犯人最終被下了斬立決。
“你已經決定了?無論我說什麼,都挽回不了了?”方裕寧一張口,聲音有些嘶啞。
陸離再沒看他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纔開口,“是我不好,一直沒能契合你,讓兩個人都這麼累,對不起。”
“你說這些做什麼……”方裕寧聲音平靜些了,“把錯誤都攬到自己身上,讓自己好受……然後讓我更難過對麼……”
“我沒這麼想,”陸離道,“我不會這麼對你。”
方裕寧鼻子一酸,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情緒又洶涌起來,但他不想哭,不能哭,於是整個人都劇烈地顫抖着,那股來勢洶洶的悲慟幾乎要讓他痙攣。
陸離看方裕寧抖得厲害,猶豫着要不要去握住他的肩膀,然而下課鈴卻響了,安靜的教學樓一下子嘈雜起來,收書包,擺桌凳,放個學也要呼朋喚友,那棟大樓裡盡是熱騰騰的青春。
“我……我先走了。”陸離丟下一句,頭也沒回。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其實叫落荒而逃。
方裕寧站在學校的主道路上,許久沒回過神,好像一個靈魂突然被孤零零地扔到了這個世上,不知所有,也不知所求。
他在大腦的一片混沌中竟然還存有一絲理智提醒自己,這場景他不是第一次經歷。
兩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夜晚,他撞破了父親跟另一個男人擁吻的身影,他的整個世界都好像在那一刻崩塌了。
那天他走在大街上,像一個孤魂野鬼,或者說,他本來就是,因爲“父母”於他,幾乎是一個不存在的概念。
方裕寧很小便察覺自己的家庭和別人不太一樣,他小學時經常去祝遠家吃飯做客,祝遠的父母多數時候很恩愛,但也免不得尋常夫妻拌嘴鬧矛盾的時候。每當兩人劍拔弩張時,他就會和祝遠躲進臥室的牀底。
祝遠的母親很愛乾淨,三天兩頭在家大掃除,牀底都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他們年幼的身體可以輕而易舉地鑽進去,兩個孩童匍匐在牀板下,聽到兩個大人吵得不可開交。
“他們不是夫妻嗎,爲什麼要吵架?”方裕寧問他。
“正因爲是夫妻,才吵這麼多次還在一塊兒,要是普通關係,一次就掰了。”祝遠說完那句話,撐着身體艱難地伸出手,在方裕寧背上拍了拍,“你放心,我永遠都不會跟你吵架的,我們也不會掰。”
方裕寧似乎沒留神這句話,他陷入了沉思。自己的父母,好像從來沒吵過架。這說明他們感情很深嗎?可是他們……方裕寧記得他們幾乎沒對對方特別舒心地笑過,卻也從未發生過矛盾。他們好像並不關心彼此,很少聚在一塊兒,總是各忙各的。也從不像祝遠的家長一樣,一家人坐一起吃飯的時候詢問他的學習情況,順便還向方裕寧覈實。
他自己的父母,到底哪裡不對勁?
方裕寧幼時不懂,以爲是因爲父母工作太忙,怠慢了家庭。至於他們對自己之所以不上心,可能是因爲自己不夠出類拔萃。等自己成了人人誇讚的優秀的小孩,父母自然會喜愛自己,爲自己而驕傲。
方裕寧這樣想了很多年,也一直努力當着讓人省心的“別人家的孩子”,直到那天,□□裸的真相砸在他的面前。
自己的父親,是個不折不扣的同性戀,自己的母親,遭受了如假包換的騙婚。而自己,從來不是什麼狗屁愛情的結晶,他是他們心上的疤。
他曾年少衝動,當面質問父親,也曾毫不避諱,跑去詢問母親。
“你知道了?”葉姍更像是在說一個肯定句,她的聲音有種疲態,卻沒什麼波瀾,“方博文也真是,怎麼能讓你看到。”
“什麼時候的事情?”方裕寧紅着眼,聲音顫抖,“我爸什麼時候出軌的?”
“出軌?”葉姍因這個詞而詫異,嗤笑了一聲,“方博文跟那個人早在和我結婚之前就混在一起了,你說他什麼時候出軌的?”
“或許對他而言,跟我結婚纔算是出軌呢。”葉姍苦笑了一下,她的眼角已經有了清晰的皺紋,即使是精緻的妝容,也無法遮擋她老去的痕跡,“當初怪我眼瞎,不過現在無所謂了,我也不在意他做什麼,隨他去吧。”
葉姍站起來,又準備去公司了,臨走前久違地摸了下方裕寧的頭,“聽我一句話,既定的事實改變不了,別難受鑽牛角尖。方博文他不是個好男人、好丈夫,也不是個好爸爸,你要是爲了他跟自己過不去,那你就太傻。你已經長大了,要學會不受別人影響,自己的生活,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
葉姍自己是個理智而獨立的女人,這麼多年都過來了,道理也早想通了,她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愛好、自己的社交圈,一個人也活得有滋有味。失敗的婚姻縱然對她有負面影響,可事到如今,也基本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她以爲她那一套人生哲學,丟給方裕寧也照樣適用。
可惜葉姍在方裕寧的成長之路中幾乎從來沒跟他好好談過心,也不曾有耐心聽方裕寧說自己的想法。他對方裕寧內心世界幾乎一無所知,根本不知道他已經到了成長的哪個階段。
方裕寧像個天生天養的孩子,沒有人引導,他就隨着自己的喜好來,小孩子怕孤獨,總愛和其他孩子粘在一塊。小時候經常鬧着讓保姆帶着他到處找小夥伴玩兒,等稍大一些,進了學校,便又開始纏着同學玩。這般會給自己找樂子的心態,除去家庭應有的關愛,他也勉強算個無憂無慮的小孩。
葉姍自以爲方裕寧已經長大了,實際上方裕寧那時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十幾歲的孩子沒見過外面廣闊的天地,滿心的歸屬都是家。
然而他卻沒有家了,“家”的概念徹底破碎,霎時間化成了灰。
他迄今爲止的人生中有兩道分水嶺,知道父親是同性戀的那天,還有陸離對他說放棄的今天,皆是晚風徐徐的晴朗夜晚,皓月當空,甚至都沒有一場雨陪他傷心,彷彿萬物皆在欣欣向榮,唯有他一人被這個世界擠出去了,丟進了天地茫茫的黑暗裡。
他曾以爲遇到陸離是命運對他的補償,他終於要從漫長的孤獨、多餘的人生中走出,結果,卻又只是一個玩笑。
而這個玩笑實在太重了,他不知道這一次,自己還有沒有力氣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