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街上人流如織,家家戶戶都忙碌着,開始採集置辦年貨。
方裕寧記得自己從小到大是沒過過年的,他爺爺奶奶嫌他爸是個見不得人的恥辱,早就從家譜裡剔除了他的名字,兒子都不認了,自然也不會認他這個“外姓人”生的孫子。至於他外公外婆,去世得太早,他都來不及知道他們長什麼樣。
過年的大家庭沒了,他本該還有個小家,可惜這個小家更是一盤散沙,誰都不樂意搭理誰。方博文十天前就出去度假了,據說要度到春天才回來。葉姍聽說方博文走了,覺得自己還留家裡像等他回來的怨婦似的,於是臘月二十收了行李,瀟瀟灑灑地出門了,臨走前請了個做短工的廚娘,讓她給方裕寧做年夜飯。
方裕寧在街上閒蕩,買了個糖葫蘆拿着吃,大超市跟小商鋪都很熱鬧,看過去皆是喜慶的紅色,方裕寧隨意進了一家店,湊氛圍似的買了箇中國結放進外衣口袋裡,正好把垂着的細軟紅繩露在外面。
沒人和他過年,他其實也不覺得孤單,總歸是習慣了,他自己也能尋得快活。只是看見別人成雙成對地依偎着走,他有點羨慕,大冬天的,也想和人靠在一塊兒。
陸離給他留了號碼,是家裡的座機,但留了也沒什麼用,方裕寧不敢打。聽說陸離父母管教兒子極其嚴苛,不讓買手機,且在家裡書房、客廳都安裝了監控,監督他在家裡有沒有貪玩。
方裕寧當時聽完便打了個寒顫,全身過電一般,汗毛都豎起來了,笑稱陸離在這樣的變態環境中成長,不會是個隱藏的變態吧?
陸離也不生他的氣,趁着天黑燈光弱,嘴脣在他臉頰上輕輕拂過,說我會找着機會打給你的。
方裕寧等啊等,等了十來天,也沒等到陸離找到這個“機會”。
他早吃完了糖葫蘆,又在街上晃了一圈,晃得腳累了,走不動路了,才慢悠悠地踱回去。
冬天天黑得早,回去已是黃昏時分,方裕寧爬了沒幾層,便看到了祝遠,他抱着胳膊坐在樓梯上,見他回來了,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
方裕寧又驚又喜,“祝遠,你怎麼來了?”
祝遠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彎成了月牙,“寧寧,小年快樂。”
方裕寧幾步跑過去,一把摟住他的肩膀,“哈,同樂同樂!”
“難不成你是來找我過節的嗎?”方裕寧邊說話邊開門,邀祝遠進去。
祝遠卻是在門口停住了,“寧寧,我不進去了,我是來同你告別的。”
方裕寧生平第一次聽到有人對他說“告別”,冷不丁還是最重要的人之一,他手中一軟,幾乎要握不住鑰匙。
方裕寧臉上笑意還未散去,嘴角有些僵硬,“告……告什麼別呀,你要去哪?”
祝遠似乎難以啓齒,“我……我要走了。”
“走去哪?”
“加拿大。”
方裕寧頓了一下,“是去讀書嗎?”他突然想起來,祝遠幾個月前似乎是問過自己,有沒有留學考慮,當時他怎麼說來着?似乎只是把當下生活抱怨一通,根本沒去想祝遠爲什麼要這麼問。
“不止,我全家都會過去,是移民。”
方裕寧猛吸了一口氣,冬天的冷空氣竄進鼻腔裡,冰冰涼涼的,那股寒意似乎順着氣管滑進了胸腔。
“什麼時候走?”
“今晚就走了,我本來吃過午飯就趕過來了,結果你不在家,我就只好在這裡等着你,我真擔心,你要是再晚點回來,我會不會走之前見不到你了。”祝遠規整地站在他面前,沒焦急,也沒埋怨。
“你……你就在這等了一下午?你怎麼不提前說一聲!”方裕寧壓不住性子了,“這麼大的事情,你怎麼這時纔來對我說,你不知道提前幾天來告訴我嗎!我們還能好好在一起玩幾天,現在你都快走了,你來找我,是純心想讓我難受麼!”
“寧寧,對不起。”祝遠肅穆地看着他,眉目間卻是無能爲力。要是真像方裕寧說的,他提早幾天說,兩人再膩個幾天,那他或許就走不了了。
“我七點去機場,還有半個小時,你陪我走走吧。”祝遠率先笑了起來,這笑容淡淡的。
方裕寧也想笑,可他愈是醞釀笑意,就愈是想哭。然而又覺得哭沒什麼用,分離的時候應該堅強些,免得兩人都難過,他眼淚冒出來,又在眼眶裡乾涸了。
其實他自從撞見了方博文那見不得人的事,他的人生就開始過得渾渾噩噩,越過越不是東西。他的大腦空很久了,裡面只剩一團火,沒日沒夜地炙烤他,幾乎不思考,也幾乎不回想過去。只要他繼續沒心沒肺地過日子,生活哪一處不是甜的?
他與祝遠小學便認識,做同學一直做到了高中,祝遠早已成爲他腦海裡伴着記憶生長的神經,如今這根神經冷不丁地被扯出來,硬生生喚醒了他的痛覺,一片混沌的大腦開始變得清明。
一個朋友要是陪自己走了太久,就容易讓人產生錯覺,以爲一輩子也該是這般,他永遠在自己身邊,永遠活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
他們一起走到街邊,走在林蔭道上,香樟樹的葉子落了厚厚一層,還來不及打掃,枯黃的樹葉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聲音。
“寧寧,你怎麼不說話?”祝遠問。
這聲音明明就在耳邊,卻又彷彿有萬里之遙。祝遠的聲音他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看到任何一行字、一段話,腦海裡都可以想象出祝遠說這句話的樣子跟語氣。
方裕寧語言中樞好像壞掉了,情緒都是遲鈍的,像上了年紀的齒輪,生滿了鏽,用足了力方能生硬地緩緩轉動。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方裕寧在心中祈禱,等他能真正接受這個突發事件,等他理出個頭緒,等他想得清楚明白些,他方能說出什麼來,或者宣泄出情緒,再或者,隨便做點什麼當下應該做的正確的事,讓自己以後回想起來不會後悔的事。只要不是像現在這般,焦灼卻遲緩,眼睜睜地看時間從眼前踱過去了。
“寧寧,別難過。”祝遠將他兩隻手都握住,像懵懂無知的孩童時代一般,“我會給你發郵件,會給你打越洋電話,有機會,還會回來看你,好嗎?”
方裕寧舌根被壓住了,拼命地點頭。
“真不準備對我說點什麼?”祝遠一雙桃花眼溫柔地笑起來。
方裕寧想起小學時第一次注意到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這雙眼睛。他從小就愛跟性格熱鬧的孩子在一起玩,本來是不會注意到祝遠這樣性格安靜的人的。結果一天他下午到學校早了些,看到在教室午休的祝遠剛剛睡醒,還沒來得及戴上眼鏡。那時方裕寧根本不懂眼型,只知道這個同學的眼睛很好看,很特別。祝遠見他一直站在門口盯着自己看,便朝他笑了一笑。那雙明亮的眼睛頓時變成了弧形,像兩道月牙。
方裕寧像是得到了極大的嘉獎,他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將祝遠桌子一拍,“我叫方裕寧,你跟我做好朋友吧!”
一段從童年相伴到少年的友誼,就從那時打開篇章。
方裕寧鼻子一酸,低下頭道,“我捨不得你。”
“我也捨不得你,”祝遠聲音小了一些,“唯一捨不得的就是你。”
“你會想我嗎,特別想的那種?”祝遠半開玩笑地問。
方裕寧原本是下定決心今天一定不能哭的,結果被這麼一問,熱湯湯的眼淚便衝破閘門滾落下來,他邊抹眼淚邊哽着嗓子道:“會的,會特別特別想你。“
祝遠像是一直在等着他這一出,並沒太驚訝,只要仍有些慌亂,他在口袋裡翻找一番,沒帶紙巾,又擔心手上髒,便用沒碰過什麼東西的手背去幫他擦眼淚。
“我們以後也是好朋友嗎?”
方裕寧剛問出口,便察覺這話太不“大人”了,他破涕爲笑,不好意思起來。
“只要你覺得是,就永遠都是。”
“什麼意思?”方裕寧歪着腦袋。
祝遠意味不明地笑,“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天色越來越暗,太陽在看不見的地方越沉越低,方裕寧找到腳邊一顆石子,一路踢着它,“你說會回來看我,那是什麼時候?”
祝遠略一沉吟,“看情況吧。”
“就不能給我個準信?我好有個盼頭。”方裕寧腳下使力,那顆小石子被他踢出老遠。
“萬一我失約了呢,豈不是讓你失望?不如不告訴你,倒還能給你個驚喜。”
方裕寧轉頭看了祝遠一眼,發現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不是小時候那個呆頭呆腦只會做他跟屁蟲的小男孩兒了。
方裕寧想起什麼,將口袋裡白天隨手買的中國結拿出來,“喏,你走得這麼急,我連好好給你準備個送別禮物都來不及,這是我應節日氣氛買的,你要是不嫌棄,就當留個紀念。”
祝遠接過來,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陣,突然笑道,“寧寧,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個什麼結?”
“中國結啊。”
祝遠搖頭,“的確是中國結,但中國結的結式有上百種,你拿的這個是……”
“是什麼?”方裕寧對這個沒研究,一時來了興趣。
“算了。”祝遠突然收口。
“怎麼了?”
“謝謝你這份禮物,我會好好珍藏的。”祝遠認真道。
“你當然得好好珍藏了,以後就是移民到火星也不能丟!別說是個中國結了,我就算送個石頭你,你也得好好收着,纔對得起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對不對?”
祝遠嘴角慢慢地漾起笑意,這個笑緩慢卻深刻,漸漸地暈染到了整個五官,眼角眉梢都帶着笑,“對,你送什麼我都留着。”
方裕寧看見了他這個笑,然後又看到他低頭看了看手錶。
“要走了,對麼?”
祝遠擡頭,“嗯。”
“記得多聯繫我。”方裕寧道。
“我會的。”
祝遠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麼,而後又閉上了。他看了方裕寧一陣,忽然再次張口,“寧寧……”
“嗯?”
祝遠笑了一下,這個笑容有幾分無奈意味,“還是算了。”
方裕寧也露出牙齒朝他笑,“你到底要說什麼?”
“可能來不及說了。”
“很長?總不會說幾句話的時間也沒有。”
“不是因爲這個,”祝遠的目光飄忽了一下,“總之,的確來不及了。”
方裕寧睜着一雙圓眼睛,莫名其妙地打量他。祝遠拍了拍他的肩,“真的要走了,保重。”
“保重……”
方裕寧站在原地,看見祝遠越走越遠,看到他攔了一輛車,然後車也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街角。
方裕寧依舊站在鋪滿了落葉的林蔭道上,夜色如墨,越來越冷,方裕寧朝手心裡吹了口熱氣,將手放進口袋裡,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往回走。
風聲如潮,一陣陣地襲打過來,方裕寧隱約覺得大腦裡也響起了風聲,那是飛馳而過的過往時光。
他已經開始長大了,長大意味着告別,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