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瑾宸沒動,雪順着領口滑進了脖子裡,他突然就感覺到了涼意。虛無和尚說,念禪若是用心,便是察覺不到其他的。看來今日,他沒有用心。
嘆息一聲擡頭看着嚴省錢,他道:“嚴小姐乃俗世之人,自然當守俗世之禮,莫要再靠近在下才是。”
錢兒冷哼一聲:“那你是俗世之人嗎?”
“不是。”
“那爲什麼你都守着俗世之禮?”錢兒挑眉,站在遠處雙手叉腰,好笑地道:“你守了俗世之禮,不也就成了俗世之人?”
寧瑾宸一愣,低頭沉思。
錢兒站在三步之外笑道:“俗世之禮,男女當避三步。以後我會自覺站在離你三步以外的地方,你也就,莫要躲着我了可好?”
寧瑾宸微微皺眉:“嚴小姐何必執着?”
“關你何事?”錢兒微微紅了眼:“念你的佛說去!”
三步之禮,她當真遵守了,他看着,也就多說不了什麼。兩人同以前一樣,他參禪悟佛,她就在旁邊陪着,只是隔得遠了些。
京城裡過七夕節,錢兒非拉着他去了。街上熱鬧得很,旁邊小攤上的首飾玉佩賣得格外地好,許多公子都隨手買上一件,拿去討了自己心儀姑娘的歡心。
錢兒與寧瑾宸路過的時候,那攤子上只剩了最後一支木簪,大概是材質低賤,不得人喜歡。不過模樣倒是好看,一朵梅花,像極了某人的眉眼。
看了一會兒,錢兒掏了荷包,將那髮簪買了回來。
“哎,小姐倒是特別,要買來送那邊的公子嗎?”收了攤的老婆婆心情格外地好:“都是公子買來送小姐的,您今天這最後一支,倒是反過來了。”
錢兒鼓了鼓嘴:“不可以嗎?”
“哈哈,沒什麼不可以,這喜歡麼,就得去求。這簪子素雅,男人也可以用,挺適合那頭的公子的,祝小姐心想事成。”老婆婆背起揹簍,笑着走了。
錢兒臉上紅了紅,捏着簪子站在離寧瑾宸三步遠的地方喊他一聲:“喂!”
寧瑾宸從一河的花燈裡回過頭來,他們中間行人不停地走着,錢兒就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朝他伸出了手去:“這個送……”
過路的人撞開了她的手,不起眼的梅花木簪往人羣裡掉了去。錢兒大驚,連忙低頭想去找,寧瑾宸卻皺眉:“站直身子,這裡人多,會被踩到。”
錢兒一愣,有些可惜地看着人羣。她是不是就有這麼倒黴啊,喜歡個人一心向佛,連想送個簪子都送不出去。
“是什麼東西?”寧瑾宸問她。
“沒什麼,小玩意兒而已。”錢兒擺擺手:“走吧,去別處看看。”
寧瑾宸點頭,安靜地在人羣裡穿行,只是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看剛纔他們站的地方。
放了花燈,猜了燈謎,求了姻緣。兩人始終隔着三步遠,回去的時候,寧瑾宸也是先將她送回糧行,聲音平靜地道:“早些休息。”
錢兒求的姻緣籤是下下籤,一張臉早就垮了,無精打采地點頭就回去休息。寧瑾宸看她進去了,便又原路返回,沿着走過的路一直找,在他們那會兒站的地方,就找到了已經被人踩得不成模樣的木簪。
“是這個嗎?”他撿起來看了看,在一邊的河水裡洗了洗,看了一會兒,放回了懷裡。
手裡還握着求來的姻緣籤,那會兒錢兒很想看,他沒給。
她的下下籤是說“求而不得,難成眷侶”,而他的,是一片空白。
本來就是不會有可能的兩個人。
季曼命裡還有一個大劫,是在三年之後,有一場大病,病得幾乎要死掉。寧瑾宸一直等着她大劫的日子,幫她渡過之後,他便該回山上去了。
人間呆上六年,自己的修爲真的能精進到虛無和尚說的那種程度?寧瑾宸不信,不過接下來的日子,他依舊是潛心念佛。
錢兒依舊陪着他。
院子裡的一棵大樹綠了黃了又白了,三個輪迴就是三年,錢兒站在他面前,昔日的小女孩兒也終於長成了窈窕少女,眉目間的憂愁,也多了些。
“爹爹給我安排了親事,對方是官家少爺,聽說還沒有過正室,我嫁過去,是要做大房的。”錢兒坐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乾笑道:“聽起來是不是很不錯?”
他停下了手裡的念珠,睜眼看着她道:“是挺不錯的。”
錢兒笑眯眯地點頭:“是啊,那家少爺聽聞還是個好脾氣,只要我會持家就行了。”
寧瑾宸還是點頭。
嚴省錢的表情終於慢慢黯淡了下來,側頭呆呆地看着他道:“你知不知道嫁人是什麼意思?”
“自然知道。”寧瑾宸垂了眸子:“便是坐上花轎,嫁與人爲妻。”
錢兒笑得眼裡都帶了淚:“你還真的知道啊,那嫁給了別人,我就再也不能這樣陪着你了,你又知道嗎?”
寧瑾宸一愣,手裡的念珠僵硬了許久,又開始慢慢動起來:“遲早都會有這麼一天的,還好我沒有耽誤你。”
還好我沒有耽誤你。
錢兒笑得彎下腰,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佛說什麼來着?”
寧瑾宸重新閉上眼,輕聲道:“佛說:唯心,隨心,忘我。”
“那你爲什麼不聽佛的話?”錢兒擦乾眼淚,仰頭看着他道:“你不是最喜歡佛了嗎?”
“如何沒聽?”寧瑾宸微笑:“佛祖說的這些,我都記在心裡,並且按之而行。”
錢兒咯咯笑了兩聲,笑得比哭還難看:“你來跟着我念。”
“嗯?”寧瑾宸睜眼。
“佛說。”她深吸一口氣,直起腰來看着他。
“…佛說。”他跟着念。
“唯心。”她朝他的方向跨了一步。
“…唯心。”
“隨心。”她又跨了一步。
“…隨心。”
“愛我。”第三步,她跨到他面前來,一雙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愛…”寧瑾宸皺眉:“最後兩字,當是忘我。”
“我不管,愛我!”嚴省錢死死地盯着他:“我聽你念了六年的佛說,怎麼可能會錯。”
寧瑾宸一震,心裡有些不明的情緒翻動,最後卻只是鎮定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錢兒很想自己有出息一點,別總是對着他哭,但是卻總是忍不住,在他面前哭得天昏地暗:“你這個傻和尚,唸了這麼久的佛說,卻從來不懂佛在說什麼。讓你按照自己的心來,就你自己的心最重要,你卻還是看重你的佛!”
寧瑾宸抿脣,心想這應該就是他的大劫了吧,渡過去了,也就好了。
“再過兩天,花轎就要來了。”錢兒紅着眼睛道:“我不想嫁!”
“已成婚約,怎能不嫁?”他站起身來,拂開身上的落葉,轉身要走。
“婚約非我所願,你若是願意帶我走,那我就不嫁。”錢兒眼神灼灼地看着他的後背:“哪怕以後你要念一輩子的佛,我也跟着你,陪你念一輩子的佛!”
荒唐。
人世間的情感,都是這樣荒唐的嗎?寧瑾宸笑了笑,算算時辰,該趕去侯府了。
侯府夫人重病,寧鈺軒坐在牀邊焦急不已。牀上的季曼睜着眼睛,眼淚一直往下流:“要碎了…”
“什麼東西要碎了?”寧鈺軒心疼地拉着她的手:“不管是什麼,我都讓人拿去修,沒有什麼東西修不好的。”
“夢……”季曼眼淚越來越多,哭得好難過:“夢要怎麼修?”
陌玉侯愕然,寧瑾宸匆匆進去,將一直備着的還魂藥給季曼餵了下去。
季曼睜眼看了他一會兒,又閉眼慢慢睡過去了。
“你給她吃的是什麼?”陌玉侯沉着臉問。
“孃親的魂魄被另一處的東西拉扯着,吃了這個便無礙了。”寧瑾宸道:“我下山來,也就是爲了報答父母恩德,救她這一命。”
寧鈺軒愣了好一會兒,一探季曼的呼吸,一切都正常,這才放下心來。
在侯府照顧三天,寧瑾宸也沉思了三天,三天之後,他就該回山上了。
錢兒已經許了好人家,這紅塵俗事,終究不是他該來攙和的。
選了一個黃昏的時辰離開侯府,他沒告訴任何人,只留了信給父母親啓。此一去若是成仙,他也會繼續庇佑自己的家人。
也許,還可以庇佑她。
走在街上的時候,有迎親的花轎吹吹打打而來,從他的旁邊經過,一路往街的另一頭去了。寧瑾宸停下來看了看,沒有什麼表情,轉身又走了。
花轎之上,錢兒蓋着蓋頭,想起多年以前的樹上。
“這是在做什麼?”他問。
“這就是娶親啊。”她答:“就是把你喜歡的人給娶回家去,用大紅的轎子擡。”
等了六年她的心都沒死,卻在這三天裡,化爲了灰燼。他始終不會來,就像始終不會跟着她念,說出一句愛她。
根骨奇佳的少年回去了山上,剃了度。虛無和尚高興得抱着他大腿直哭:“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寧瑾宸不再叫寧瑾宸,他叫佛說,一本佛經的名字,拿來做了法號。
“佛說:唯心,隨心…”
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