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軍驚厥地回頭一看,不是別人,原來是他高中同級的一位同學。
這人身高一米八左右,生得十分魁梧,就像古典小說裡面寫的那些虎眉豹眼的武士。方方的臉膛,黑裡透紅,就像在毒熱的太陽底下曬過多年一樣。
“是你,王博!”李曉軍激動地說,一面迎了上去。他簡直喜出望外,好像在沙漠裡孤獨地行走時,忽然遇到親人一樣。
“我多遠就看見你了,只是不敢確定,來到近前這才做出最後的判斷。”王博向曉軍伸出一隻大手,用洪鐘般的聲音說,“多年沒見了,你從哪裡來的?準備到哪裡去?”
李曉軍向李博簡要說明了他闖東北和從東北迴來的經過。
李博十分同情。
“其實也就是四五年的時間沒有見面吧?你不是69年當兵走了嗎?聽說你去了山海關呢。那可是個險要的地方。還聽說你已經提幹了,當了排長了。我早就看你是當軍官的好材料。”李曉軍一面打量着王博那魁梧的身材,一面說。
“你聽到的消息不錯,黨也入了,幹也提了,可是我也是命運多舛呀。”王博說。這後一句顯然是學着那些多愁善感的人說的,因爲他是一個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憂愁的人。
“怎麼?看你的服裝好像不在部隊了,一身軍裝,連個紅五星都沒有啊。”
“咳,別提了。窩囊死了!”王博又說。
“怎麼回事?”李曉軍看着他那張生得很粗獷的的方臉說。
“叫咱們縣裡那幾個整人的傢伙告回來了。”
“他們憑什麼把你告回來,你又不是反革命?”
“你說呢,5。16分子,還不是反革命嗎?”
接着,王博把自己的遭遇詳細地講給李曉軍聽。他們一邊談,一邊來到人行道的邊緣的樹籬旁蹲下。王博從衣袋裡掏出一盒東北出的雜牌香菸,從中抽出一支遞給曉軍,自己叼上一支。他先給李曉軍點上煙,然後給自己點上。李曉軍本來不會抽菸,抽了一口咳嗽起來。王博則狠狠地抽了一口,一下子將一隻煙抽掉了一大截,然後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那會兒沒有風,煙霧暫時遮住了他的面容。而這恰好烘托了王博的形象——不是軍官,倒像一位學者,就像我們見到的聞一多的畫像一樣。
王博的外號就叫“博士”上高中的時候,這個人也跟方雲漢一樣喜歡讀書。但是,他跟方雲漢不一樣的地方是,方雲漢閱讀的大都是文學書籍,他則天文地理什麼書都讀,因此同學們稱他爲雜家和博士。他跟方雲漢是一個年級,但不是一個班。文化大整頓爆發後,他倆才真正認識。當時,因爲王博知識淵博,說話很隨便,好表現自己,在班裡也是威信不高。大城市裡揪鬥反動學術權威,鳳山中學也批判教師中的黑幫、牛鬼蛇神,有的班裡也在學生中找出鬥爭的靶子來,王博班裡的一些人就把他當成反動學術權威鬥了。後來工作組被趕出學校,趙一志等人成立了官辦紅衛兵,方雲漢、李曉軍、黃蔚等不服氣,就私下跑到北京成立了鳳山紅衛兵。後來王博和魏劍鋒也成立了無名山紅衛兵。各種紅衛兵像雨後春筍般出現了。縣裡奪權的時候,好多組織的代表都參加了。王博跟李曉軍也參加了,而且都作爲學生代表進了權力機關,當上縣革委委員。1969年,王博眼見文化大整頓是一場沒有盡頭的運動,而且反反覆覆整的都是知識分子,自己這個縣革委委員好像也是虛的,升學的希望十分渺茫,就決定當兵尋找出路。於是他參軍了,穿上軍裝到了山海關某炮兵部隊。他拼命地幹,希望提上幹,弄到一個長久的飯碗。
因爲他吃苦能幹,在軍事訓練中表現得很出色,不久他就被評爲五好戰士,入了黨;又不久,當上了班長;69年底當上副排長。他是個有能力的人,幹什麼像什麼,領導很重用他。有人估計,這傢伙有可能一步步上去,最後說不定還要當個團長師長什麼的。他也常常在做這樣的夢,幹得更加起勁了。
王博在部隊裡步步順利,就像開順風船一樣,這叫他有點得意忘形。他寫信給他的父母說自己將來很可能要當上大軍官,到那時就把他們接到部隊來享福了。他們的父母逢人就誇自己的兒子爭氣。這樣村子裡的一些人就紅了眼。“一打三反”中,有些不地道的人就寫信給王博的部隊,說他大爺當過什麼土匪二馬子,社會關係有嚴重問題,要求部隊開除他的軍籍。
這些信到了部隊,均未起
到多大作用,部隊來人調查,王博的大爺不但沒有當土匪,還殺死過好幾個土匪。
這一關,王博算是過去了。但是不久——大約是1971年的冬天,一封可怕的信飛到部隊首長那裡。那封信是以鳳山縣清查5。16辦公室的名義寫的,信中說,據反映,王博到北京串聯的時候,加入了反革命組織5。16,要求他回來交代問題。
當時王博所在的部隊,團政委的階級鬥爭觀念最強,作風也很武斷,接到這封信不久便讓王博提前復原回家了。
復員回家以後,王博被縣裡弄去審查好幾個月,受盡了嚴刑拷打也沒有什麼結果,縣裡不得不讓他回家。
近來中央又叫落實政策,這對王博這樣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個福音。他找到縣落實政策辦公室,要求平反。可是,分管落實政策的人還是“一打三反”的負責人李俊臣。他笑嘻嘻地說:“你有什麼證明嗎?”王博感到奇怪:“什麼證明?”李俊臣說:“就是當時的處理決定。“王博說:“當時誰也沒有給我處理決定呀。”李俊臣說:“那就不好辦了。”王博說:“不是縣裡向部隊反映的,說我是5。16分子嗎?”李俊臣笑道:“那你只是道聽途說。”王博火了:“你們還講理不?就是因爲你們給部隊上寫了那封信,說我是5。16分子,部隊才叫我提前復原的。怎麼到了落實政策的時候,又一切都不認賬了?”李俊臣說:“不是不認賬,現在落實政策都是拿着當時的處理決定來找的。你沒有處理決定,就沒有要求落實政策的根據。要是憑着自己說,那人人都可以說自己受了迫害,都可以來要錢,要工作了。”王博強壓住自己胸中的怒火問:“那就沒有什麼辦法了?我是明明白白受過迫害的呀。”李俊臣還是強調不好辦。後來辦公室裡一位叫鄒文的副主任對他說,可以叫部隊寫一個材料,說明當時復原的原因。王博就回到山海關部隊要了一份證明材料。
王博說完,從衣袋裡掏出那份證明材料叫李曉軍看,那上面所寫的復員原因正是縣裡去的那封信。
“照你這種情況,我的問題更不好辦了。我捱了多少年的整,也沒有什麼處理決定呀。”李曉軍說。
“是呢。我們現在要求落實政策,說是要求平反,實際上還是要求解決飯碗問題。”王博擡起頭向馬路上望去。這時正是上班的時候,衣着整潔的青年男女正騎着自行車往自己的單位趕去。秋天明亮的陽光照射在他們身上,在馬路上投下許多影子。“唉,要不是復原,我現在也許就是團長了。可惜呀。就算落實了政策,我的機會也耽誤了——不過,我不灰心,我相信時來運轉的道理,這是辯證法。辯證法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核心。馬克思的哲學思想是從黑格爾哲學脫胎出來的,他主要是吸取了黑格爾辯證法的合理內核,創造了辨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這兩個武器……”
他高談闊論的聲音引起路人的注意。好多人都投來了奇怪的目光。長期的盲流生涯已經形成警惕習慣的李曉軍急忙打斷王博的演說:“聲音小一點——咱們不是談的落實政策嗎?”
王博也發覺自己扯遠了,覺得不好意思,便自我解嘲地說:“我是叫人家整出水平來了,滿肚子的馬列呢。”
“知道,可是大道理,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呀,我們的工作怎麼辦?聽說咱縣裡跟着左軍走的,文盲也當上了工人,提了幹。咱們都是高中畢業生,學了一肚子知識,就只有在家裡種地的份兒?”李曉軍不平地說。“我們有知識有什麼用?還不是天生捱整的貨?人家恨不得像肅反的時候那樣,把我們一個個槍斃,更不用說安排工作了。
“我讀了那麼多書,也沒有解開這個謎:爲什麼捱整的大多是有知識的。你看五七年的右派,文化大整頓初期的五十天,清理階級隊伍,‘一打三反’,主要不是整知識分子嗎?”王博皺皺粗黑的眉毛說。“你看我們學校裡,鮑加登、單碩、張可夫、陳瓊……哪一個不是有德有才?可這些人捱整最慘。相反,這幾年飛黃騰達的,多少人既無德又無才呀,不就是靠着整人上去的嗎?”
李曉軍側側腦袋向馬路上的行人看了看,壓低聲音說:“少說兩句吧,這些話不能說呀。”
“管它呢,我說的是實話,他們還能把我們怎麼樣?”李博不服氣地說。
“你不服氣不行呀。禍從口出,多少人因爲言論問題成了反革命,叫人家逮捕法辦了,家破人亡!”李曉軍小聲說,一
邊望着路上的行人。他覺得那些人好像聽見了他倆的話似的,因爲他們不時有人拿眼睛往這邊瞥。爲了轉移話題,他說:“咱談了這麼長時間,我還不知道你爲什麼在濟南下了車。”
“你知道,我很喜歡大明湖,就在這裡下了車。我想到大明湖裡看看。”一說到大明湖,王博就揚起眉毛,“你知道,大明湖是濟南三大名勝之一,北魏酈道元《水經注》記載:‘濼水北流爲大明湖。’六朝時叫蓮子湖。宋代曾鞏寫詩道:‘問吾何處進炎蒸,十頃西湖照眼明。’金代詩人元好問在《濟南行記》裡面才稱大明湖。那裡有歷下亭、鐵公祠、北極廟、匯波樓等二十多處景點呀……”
“怪不得人家都叫你王博士呢,真是個淵博之士呀。你的腦子這麼好用嗎?將來你要成爲第二個酈道元了。”李曉軍不無讚歎地說。
“說不定呢。李白都說,‘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就不信,憑我這樣的天才,國家就永遠不會用我。”王博自信地說,“別看現在他們拿咱們不當人待,到那時候,咱還會成爲香牌子呢?一切都在變化,月盈則缺,水滿則溢,樂極生悲,物盛則衰,一切都在向自己的對立面轉化。現在的社會是亂,亂一定會發展爲治的。到那時咱們會揚眉吐氣的……”王博又激動起來,聲音也高了上去。可是李曉軍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
“別吹了,博士。我真不理解,你還有心情去看大明湖。”
“你還真不瞭解我呢。我就是刀安在脖子上也耽不了吃喝,耽不了玩耍。你知道,咱出來一趟不容易,跟那些當官的不一樣,人家可以藉着出發的機會觀景,咱可沒有哪個條件。這一次我到部隊去的路費還是買豬的錢。我到這裡停一停看看大明湖,這可是一舉兩得呀。昨天下午我下了火車,就進了大明湖,欣賞了一陣那裡的名勝,就什麼憂愁也沒有了。”王博說,一邊站起來,向着太陽直直腰。
“你原來沒有去過大明湖嗎?”李曉軍問道。
“去過,那是1967年的時候,那時候沒有時間仔細欣賞,忙着鬧革命,只是在大門裡面往湖上看了看。”
“我那時候也去過,不過看得還比較仔細,還看見一對男女在人少的地方‘啃骨頭’(指男女接吻)呢。”李曉軍笑道。
“稀罕,俺可沒看到那樣的西洋景。那一對怪大膽呢。”王博逗笑道。“你沒有跟陶秋花那樣過嗎?”
李曉軍的臉色立刻變得陰暗了:“別提那把漏壺了,我還不叫她害死了!”
王博立刻覺得自己開的玩笑有些過分,自己不應該刺疼李曉軍的心,便道歉說:“我不對,老弟可別計較呀,開玩笑呢。”
“我不會計較的。可是你應該知道,這是我今生撫不平的傷痕啊。”李曉軍差點流出淚來。
爲了轉移李曉軍的注意力,王博說:“你還想去大明湖嗎?”
李曉軍說:“我是沒有那個遊興了。我得抓緊回家,俺媽有病——另外,聽說方雲漢出獄了,縣裡也正在落實政策。人家一個個都招工出來了,咱們說不定還託方雲漢的福,能找點工作乾乾。”
“說的也是。不過方雲漢至今還在家裡,沒有安排工作。”
“這不要緊。咱們可以組織一下,大家一起找一找縣裡,讓他們給咱安排點工作,就是臨時工也行。”
“對,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就不相信咱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王博情緒激動起來,他揚起一隻胳膊,用響亮的嗓門說。
“那咱就去車站。”他又說,“經你這一說,我還真想扎翅飛回去呢。”
“好,可是——”李曉軍皺了一下眉頭,用手摸摸衣袋。
王博似乎看出了問題,便說:“沒有路費了吧?”
李曉軍本來不好意思張口,這會兒覺得是個時候,便實實在在地回答了王博,說他爸爸給他的十塊錢他沒有要。王博批評他道:“這你就太愣了。當父親的,撫養孩子是天經地義。他沒有撫養你,幫你十塊八塊的路費,你都賭氣不接受,那就怪你了。”
李曉軍解釋說:“你沒有設身處地想想,那種情景,叫你更不能忍受。”
王博眨一眨眼睛說:“理解了——不要緊,路費我給你包着。我暫時比你富。”
“那得好好謝謝你了。”李曉軍的眉頭舒展開了。
這時候,一輛開往火車站的紅色公共汽車開了過來。他們一起上了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