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六月初的時節,天驟然熱了起來,人們過早地感到了身體的不適,覺得已經進入了暑熱的天氣。
因爲廠裡搞油壓機會戰,方雲漢常常夜間加班,這樣,白天在鳳山中學自己家裡休息。一天午飯後,天色驟然暗了下來,天邊隱隱地傳來雷聲。
女兒平兒和兒子安兒都在睡覺。忽然外面有人闖了進來。
方雲漢警覺地從牀上爬起來,迎上去。
“是你,希忠?你怎麼來了?”看着韓希忠那紅紅的掛滿汗水的臉,方雲漢急忙追問。
“出事了,你還矇在鼓裡呢。”韓希忠好半天才說,“廠子裡給你寫大字報了。”
方雲漢心裡一震,略微一停頓,問道:“寫的什麼?”
杜若從裡間走出來,跟韓希忠點點頭,讓他坐下。她那無動於衷的態度,讓韓希忠感到奇怪。
“寫的什麼?”杜若一邊給韓希忠倒水,一邊問道。
“什麼?今天早飯後召開了全場職工大會,吉月武書記給講的話。”
“他怎麼講的?”雲漢問道。
“他叫全廠的人都寫你的大字報,還罵你呢。他說,四人幫打倒了,現在要清查他們在各地的代理人,他說你就是四人幫在咱們縣裡的爪牙,現在必須挖出來。他叫大家站穩立場,提高階級覺悟,緊跟英明領袖華主席的戰略部署,把清查運動進行到底……說了很多,咬牙切齒,很厲害。老同學呀,你可得小心點呀,受了那麼大罪,好不容易過了幾天的平安日子,不能再走到那一步呀!”韓希忠十分擔心地說,然後一口氣喝完了碗裡的水。晃出的水撒在在頸下的汗衫上,他用手抹了一下。
方雲漢沉默片刻,汗水不住地流下來。他無奈地望着他的妻子,忽然攥緊拳頭,悲憤地說:“杜若,我真沒有想到。歷史發展到今天,他們還是這麼歹毒地對待我們。這三年半來我究竟幹過什麼?又犯了什麼罪?”他向裡間望了一眼,尚不諳世事的女兒和幼小的兒子聽到動靜,剛剛醒了過來。方雲漢忍不住流下淚來。
此刻杜若就像一尊女神的雕像,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到丈夫那麼激動,便安慰他道:“雲漢,你也不必這樣。社會的變化,不是我們說了算的。他們要亂,你想當一隻太平犬也辦不到。我父親當年起義過來,自認爲找到了歸宿,還要下鄉下到沂蒙山區當陶淵明,可他心邊上也沒有想到會把一把老骨頭扔在山溝裡。我們光想着過天平安日子,可人家就是不叫你過,你能怎麼樣?我以爲中化大大命已經結束了,可是我也太幼稚,把問題看簡單了。”她擡眼往窗外望了一眼,見西鄰居萬里芳正從窗前走過,而且往屋裡瞥了一眼,便立刻閉了嘴。
這時候,一向不好睡午覺的杜媽從外面回來了,她用慌亂的目光望了韓希忠一眼,欲言又止。
韓希忠說;“我先回去了,我一點半上班,不能耽誤了。你馬上去看看吧,雲漢。”說完出門騎車走了。
杜媽覺得氣氛不對頭,便問杜若有什麼情況。
杜若照實說了。
杜媽說:“這社會也真怪!你爸爸一輩子在動亂中過來的,最後還是死在動亂上。他活着的時候經常說,‘寧當太平犬,不做亂離人’。還是讓觀音大士來保佑吧,保佑咱們不再出什麼大事,平平安安過幾天日子。”說完去哄啼哭的安兒去了。
杜若深情地望着丈夫說:“一切都不由人。你去看看吧,雲漢。千萬沉住氣。天塌下來有地接着。”
這時候,杜媽已經把安兒哄住了,便插嘴道:“不知昌樂你弟弟妹妹們怎麼樣?該不會出什麼事吧?要是他們沒事,雲漢你就到那裡避一避,等運動過去再回來。”
正在這時,郵遞員送來一份電報,是給方雲漢的。雲漢接過來。杜若和她的母親急忙湊上去看。那電文說:“家中事急,見電讓媽速回。”
安兒似乎有什麼本能的預感,又啼哭起來。平兒要去上學。大家用擔憂的目光瞅着她。杜若把她送出學校大門。
杜若回來後,三人一起猜了半天,結論是:杜若的弟弟們也出事了。
杜媽不再猶豫,決定回去。但是當天沒有車,只能等到第二天。
方雲漢騎車到了機牀廠。廠裡的氣氛有很大的變化。這不是節日紅旗招展的情景,也不是新產品試驗成功後的喜慶;這裡彷彿瀰漫着火藥的氣息。一條從南到北的中心道路上,兩邊的牆壁一張連一張地貼着大字報。好多白紙墨跡未乾,有的因爲用墨過多,墨水還在往下流淌。那字跡可就更加五花八門,大都是行不行楷不楷草不草,書寫很隨便。
方雲漢將自行車插在一旁,從南往北瀏覽着大字報的內容,大都是無中生
有的編造,望風捕影的瞎說,方雲漢對這類大字報已經不甚在乎。但是在車工車間門口對面的牆壁上,有兩張字跡工整的大字報,卻引起他的注意。靠南的一張是這樣寫的。
質問方雲漢。
方雲漢,你是怎樣到機牀廠奪權的?你既不是這裡的工人,又不是這裡的領導,你來到這裡幹什麼?告訴你,你追隨四人幫來向無產階級奪權,妄圖復辟資本主義,讓被打倒的地主資產階級重新上臺,讓我們工人階級重受二茬罪,重受二遍苦,你的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這張打字報的落款是“鳳山縣機牀廠工人階級。”
靠北的一張是用極爲潦草的大字寫的,其文略曰。
方雲漢,你這條歸山虎,是誰把你從監獄裡放出來的?你必須重新交代你那年如何搞玉山暴動的,你的殺人罪一定會得到懲罰。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是不會放過你的。
落款是“機牀廠一工人。”
“方雲漢,你必須認真交代你跟你岳父那個特務的關係,還要交代你是怎樣被階級敵人拉下水的。”有一張大字報這樣追問。
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真叫方雲漢眼花繚亂,不一會兒他就看暈了,憋悶,有點噁心。
方雲漢也許沒有注意到:大字報貼滿了整個機牀廠的牆壁,但是大多是重複的,也好像一個人擬定的,文字語體風格基本一樣。
這時候,一些工人開始往車間這邊走來,男男女女,從他的身邊擦過。方雲漢不自然地跟他們打招呼,點點頭,但是除了個別人對着他微笑一下,大都不冷不熱。少數人還怒目相向,好像對待仇人一樣。“怎麼回事呢?”方雲漢想,“平時我跟他們相處很好呀。我一向對工人階級都是很敬重的,爲什麼他們對我這樣呢?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翻了臉,真是不可理解!”
那個副書記關明智,跟雲漢簡直是至交,平時還在一起喝過不少酒。原來的一切,現在都翻了個兒。機牀廠的整個環境變了,人變了,什麼都變得不可思議。現在,他亟需逃出去,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定下神來,想想這是怎麼回事。
於是他準備到機牀廠後面的鳳河上去,那是他經常去的地方,每當心裡有些不快的時候,他就獨自漫步到那裡,在河灘上想心事,吟一首小詩。但是,這一次可不行了,當他走過傳達室門口的時候,兩個身強力壯的工人攔住了他。其中一個結結巴巴地衝他說:“上面有命令,不准你隨便到處去。”
不遠處站着他的老同學吳思金。看派頭,他很像個公安人員。
方雲漢什麼都明白了:現在他已經成了被審查的對象,失去了自由。但是方雲漢畢竟是方雲漢,他是不到黃河不死心的。他挺了挺,橫橫眉毛,嚴厲質問攔他的人:“你們有什麼權力限制我的自由?
“這,這,這,就不是我們的問題了,我們是執,執行上邊的命令的。不信,你,你,你,問問老吳。”口吃的人說,憋得臉通紅,一面指指吳思金。
吳思金臉上現出一絲冷森森的笑容,然後向着方雲漢走過來,像一個人物似地說:“走吧,老同學。厂部有人找你談話呢。”
“走就走!”方雲漢沒好氣地回答,然後跟着吳思金來到黨委辦公室。
黨委辦公室就在廠子的西南角上,三間瓦房相通。正面牆壁上,一左一右掛着偉大領袖毛主席和英明領袖華主席的彩色畫像,兩位偉人的表情都十分莊嚴。畫像兩邊分別向外斜掛着一面鮮豔的黨旗。當逝世之後那些羣龍無首的日子,全國人民都陷進痛苦和迷茫中。中國的前途如何?下一步到底怎麼辦?毛主席開創的革命事業能不能繼續下去?中國會不會變顏色?這一連串的問號終日縈繞在廣大幹部和羣衆的腦子裡。但是不久這些問題都解決了:華國鋒一舉粉碎四人幫,並且提出,凡是毛主席說過的不能改變。這就保證了黨和國家永不變色,那些在中化大大命並中沒有被鬥死,恢復了自己原有的社會地位的人,現在可以高枕無憂了。華國鋒最大的長處就是牢記的階級鬥爭理論,而且巧妙地將這種理論應用到自己的權力鬥爭上,例如,原來用來批鄧,現在用來批判四人幫,而且擴大到清查什麼幫派體系,在老幹部裡面也要找出賣身投靠者。華國鋒忘記了,他自己正是大革的最大受益者,是真正的賣身投靠者。當全國大多數老幹部被打倒的時候,他卻青雲直上,當上公安部部長,進而當上副總理、總理,最終取代了不爭氣的王洪文的地位,成了看中的接班人。你看,無論怎麼看,華國鋒的氣質都很像,他那潤澤的天庭和的下巴,表示他是一位非同常人的傑出人物,他眉宇間透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概。的確,誰要是威脅到他的權力,誰就當然是無產階級的死敵
,不管這樣的勢力是左的還是右的。現在,全國人民都把希望能寄託在這位一舉成名的英明領袖身上。
兩位領袖像面前,是一張漆着綠漆的大辦公桌。正襟危坐在領袖像前面的是吉月武書記。他嚴肅地緊閉嘴脣,表示他不是輕易表態的那種人,也表示自己是有風度的。
吉月武的右邊是廠裡的黨委書記楊令海——一位紅方臉大塊頭的人,他微微地皺着眉,正在吧嗒吧嗒地抽菸,表情有點沉重。吉月武左邊是廠長兼副書記關明智,一身深藍色的工作服包裹着他小巧玲瓏的身體。他的臉乾乾巴巴,癟癟嘟嘟,但是,看那一雙智慧的眼睛,總覺得很像是他的名字,給人感覺就是那種善於看風使舵的人。在那樣的年代,這種人是最適應生存需要的。
吳思金將方雲漢帶進黨委辦公室的時候,天色更加昏暗了,雷聲越來越近,西南風經過窗戶猛烈地吹進辦公室。關明智急忙關上窗戶,並且拉開電棍。藍色的燈光照在人們臉上,叫人產生一些不好的聯想。
方雲漢推開門,邁進門坎,吳思金緊跟着進了屋,閉了門,像警察一樣立正站在靠近門口的地方。
“坐下吧。”吉月武說,一面用下巴指揮關明智把旁邊的一把破椅子搬到他對面的桌旁,讓方雲漢坐下。
方雲漢並沒有反抗的表示,很隨便地坐在椅子上,還像平常一樣跟各位官員打招呼。
“方雲漢,”吉月武打着官腔說,“你知道今天爲什麼叫你來嗎?”他像公安人員一樣目光直視着方雲漢。
一看吉月武這架勢,方雲漢便有點火。他也打起官腔說:“不知道,有什麼你直說好了,何必拐彎抹角?”
“啊?你方雲漢真是看不透風向呀!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嗎?你以爲你是領導?你以爲平反了,你就什麼問題沒有了?”吉月武發出了一連串的詰問句。
吉月武的裝腔作勢,讓方雲漢不能忍受。小說裡寫的那些被捕受審的革命者在法庭上慷慨陳詞的形象,一時在他腦子裡浮現出來。他質問吉月武說:“怎麼?秋後算賬嗎?我倒要問一問吉書記,我到底有什麼錯誤?我到底該不該平反?”
外面雷聲大作,大雨滂沱。
吉月武笑道:“毛主席早就說過,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跑掉。方雲漢,我明白你這個人,你是一撞南牆不回頭呀。可是,現在英明領袖華主席發動的大清查運動,已經在各地轟轟烈烈地搞起來了。其勢如狂風暴雨,不可阻擋,就像四七年打土豪分田地一樣,這是人民的盛大節日,是反動派掉淚的時候。告訴你,這一次不是‘一打三反’,那個還可以落實政策,翻案平反;這一次清查的規模遠遠超過‘一打三反’,不但要把那些翻案的牛鬼蛇神重新清理一下,還要抓一批新的反革命分子。不是有人對華國鋒當領袖不滿意嗎?這樣公開反對領袖的要抓起來判刑——方雲漢,不是我嚇唬你,你自己的所作所爲你最清楚。如果你是個聰明人,你現在就要持一種老實態度,相信黨的一貫政策,竹筒子倒豆子,毫不保留,把自己的老錯誤新錯誤一起向黨交代出來。這樣纔有出路。不這樣的話,那就不好說怎樣了。兩條道路,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擇!”最後這句話像錘子在鐵砧上敲了一下,結實而有力。
坐在一旁的關明智歪頭瞅瞅吉月武,也向方雲漢板起面孔說:“方雲漢,你應該理解吉書記的苦心。他是老革命,最懂黨的政策,他這樣苦口婆心地挽救你,你不能持對抗態度呀。”他說完這些話,偷偷地看看吉月武,又望望楊令海說:“你說呢,楊書記?”
楊令海正在低着頭一個勁兒抽菸,關明智的發問,弄得他措手不及。他只是敷衍地說:“是,是,就是這麼回事。”然後繼續抽菸。
方雲漢側目看了一眼關明智那張癟癟嘟嘟的臉,十分厭惡,但是他對他的話沒有反駁。
吉月武這類話,方雲漢早就熟悉了,那是他在監獄裡受審時經常聽審判員說的,不過今天不是出自公安人員之口。
“吉書記,你不要拿這些話嚇唬我,我不害怕。‘一打三反’中你們加在我身上的那些污衊不實之詞,我到死也不會承認的。況且那些問題已經有結論了,我的平反書還在。至於打倒四人幫以後的事,我也很坦然。我沒有什麼錯誤。所以還請吉書記說話負責一點,你是黨的書記呀!”方雲漢坦然地說。
吉月武覺得受了嘲弄,便和着外面的雷聲咆哮起來:“方雲漢,看樣子,你是把我們的好言相勸當成耳旁風了。那麼,咱就騎着驢看唱本——走着瞧吧!”
外面雷聲隆隆,電光閃閃,雨暴風狂,世界好像又到了末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