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臘梅的家。三間破草房,房頂凹陷。靠東牆一間矮小的廚房,煙囪冒着炊煙。院子中間有一方形石臺,石臺旁邊有一盛水的紅缸。還有泡豬食的小瓦缸,缸裡放着木勺子。
靠近西牆是豬圈,不時從裡面傳出豬的叫聲。
於臘梅從外面挑水回來,將水倒入水缸,然後用手抹臉上的汗水。
於耿士正在用土墊豬圈。他穿一件深黑色的夾襖,面部瘦削,添了些乾乾巴巴的皺紋,顯得老多了。
於臘梅的媽媽從廚房裡走出來,到石臺上的鉄臉盆裡捧水洗臉。這女人有四十來歲,高高的顴骨,黃色的皮膚,穿一件天藍色肥褂子。
臘梅的母親勸臘梅道:“臘梅,我看你昨天相的親就算了吧。”
臘梅低頭不語。
聽到這話,於耿士停了活兒,用手拄着鐵杴站在那裡朝臘梅母子望去。
“你想想,你爸爸是右派,弄得咱一家人擡不起頭來,你弟弟連個兵都當不上,你再找個富農的孩子,咱這家庭不越來越擡不起頭來了?”臘梅的母親繼續勸說女兒。
臘梅還是低頭不語。
“你怎麼不說話?你是想同意這門親事是吧?那你也太不省心了。你們這些年輕人,一點也不知道孝順老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了,你就不爲俺想想?還有你弟弟,到現在也沒有他咱提親的。唉,你這丫頭!”
“媽媽,你別說了,讓我想想看。”於臘梅說。
於耿士插嘴道:“婚姻問題,讓孩子自己做主,你說那麼多幹什麼?”
臘梅的母親轉過頭,向丈夫瞪起眼睛:“你還說呢。俺跟着你受的什麼罪?你叫孩子也跟俺一樣嗎?十幾年了,俺的脊樑骨都叫人戳破了,出門誰不指着俺,嗤啦笑啦地說俺是右派老婆?跟着你,俺這黨員當得也沒有臉了。”
於耿士低下頭,很自卑的樣子。過一會兒才擡起頭來,鼓起勇氣說。
“可是婚姻法規定的:婚姻自主。臘梅要是自己看中了,咱們也不能干涉呀。臘梅,你自己做主吧。”
臘梅的母親火上來了:“你,你這個老右派,就沒安好心!再嫁個富農的兒子,那可成了雙料的反動家庭了。”她又用緩和的語氣對女兒說:“臘梅,別聽你爸爸的,吃飯後,叫你弟弟帶着再去一趟你表姐家,到那裡好好說說,這門親事就算了吧。
臘梅終於拗不過母親,早飯後便叫弟弟用車帶着去了王博家。
王愛玲院子裡的石臺旁弓着腰刷碗。王博站在一旁捲菸抽。
臘梅
推門進來,弟弟凌雪跟着進來。
王博用目光迎接他們。王愛玲停了手中的活兒迎上去。
王愛玲問:“你們來了?吃飯了嗎?”
臘梅說:“吃了。”
王愛玲到屋裡搬了兩個板凳,讓他們坐下。
王愛玲問道:“臘梅怎麼不高興?那件事怎麼樣?”
臘梅心情沉重,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媽媽不同意。”
王博注視着臘梅。
王愛玲不滿地說:“真是這樣的。我姑姑也太那個了!”
臘梅說:“就是怕牽連,她叫我爸爸的事弄怕了。”
“我去說說我姑姑。”王愛玲說,一面到堂屋換衣服。
日近中午的時候,王愛玲讓丈夫用自行車帶着去了臘梅家。
這是於臘梅家的堂屋。正面是一張老掉牙的八仙桌,上面堆滿亂七八糟的什物。八仙桌前面是一張破舊的飯桌。
臘梅的爸爸和媽媽坐在西面,王博和王愛玲坐在東面。靠近門口,是臘梅的弟弟於凌雪。桌上放一把祖傳的紫砂壺,四個紫砂碗。
於臘梅彎腰給大家倒水,倒出的水帶着些茶葉末。
於耿士將遞給王博,煙笸籮裡放着一個帶字的破本子。王博撕下一張紙,卷一支菸後將煙笸籮遞給於耿士。於耿士捲起煙來。
王愛玲說:“姑,你怎麼那麼糊塗呢?我給臘梅說的這個對象,是個挺出挑的小夥子呀,就是年紀比臘梅大兩歲。”
臘梅的母親說:“年紀大小我不在乎,就是這出身……”
“姑啊,你可千萬別光看那一點,人家可是革命幹部子女呢。”
臘梅的母親眼睛一亮。
王愛玲又說:“叫王博說說,他爸爸在省城幹什麼的來?”
王博抽一口煙說:“這個我最清楚,我跟他是同學。他爸爸是一個廳裡的辦公室主任,副廳級幹部,老革命了。他的家庭出身本來是中農,可後來叫人給改了。”
“那是誰那麼壞呀。”臘梅母親說。
王博說:“不過,革命幹部子弟不能再抓出身問題。”
於耿士插嘴說:“我也聽說有這樣的政策。”
臘梅的母親爲難地說:“我相信你們說的,可我總覺得……他連個工作都沒有啊。”
王愛玲說:“王博,你說說吧。”
王博說:“現在縣裡正在落實政策,很快就安排工作了。”
臘梅的母親沉思了一會兒說:“這樣吧,臘梅年紀也不大,等安排了工作再定吧
。”
於耿士用責怪的目光看了妻子一眼。
王愛玲見姑姑已經表態,立刻收場道:“那就這樣。我們回去跟男方說說,就說女方已經同意了,單等着你安排工作了——我們回去了。”
於臘梅一家將王博夫妻送出門外。
王愛玲說:“你們回去吧,我們走了。”
於臘梅的母親交代道:“慢走。”
於耿士和他的妻子、兒子回到家。
於臘梅接着往前送客。
他們邊走邊聊。
王愛玲交代臘梅道:“臘梅,這事你可要自己拿定主意,不能聽我姑的。”
“臘梅,實在說,你能找到這麼個對象就很好了。你媽媽嫌人家是富農子弟,可人家沒有嫌你是右派子女,地富反壞右,富農和右派是一樣的。”王博回過頭來對臘梅說。
於臘梅表示:“姐姐,姐夫,我聽你們的。我媽媽擋不住。可她也是爲我好。”
“那我們就等着吃你們那刀豬肉了,哈哈哈……”王愛玲用很高的聲音說。
王博讓妻子坐在車腚上,騎上車子。他們很快轉過山去,不見了蹤影。
於臘梅又站了一會兒,便往家走去。
第二天早晨,王博約李曉軍來到方雲漢家。其時,杜若、雲漢和兩個孩子都在吃飯。
雲漢和杜若站起來迎接。屋子的空間被他們佔得滿滿的。
王博和李曉軍坐在牀沿上。王博熟練地卷着紙菸,卷好後點燃抽起來。屋裡飄起團團煙霧。
杜若咳嗽。王博主動把煙在地上悶死。
方雲漢問:“怎麼樣,曉軍,你的婚姻問題?”
王博說:“問題不大。”
方雲漢說:“你跟大姐打招呼了沒有?”
李曉軍說:“打了。”
方雲漢問:“她什麼態度?”
李曉軍說:“她叫我自己看着辦。”
方雲漢說:“那不簡單,她可是階級鬥爭覺悟很高啊。”
王博說:“一切都在變化。她也叫人打過“5。16”呀。”
方雲漢沉思了一會,又問:“你們去過臘梅家嗎?臘梅的媽媽什麼態度?”
王博說:“還是強調曉軍的成分問題。可會說不跟會聽,最後露了黃銅,只要曉軍有了工作,這婚姻就成。現在看,萬事具備,只欠安排工作這個東風了。”
方雲漢說:“是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一定要解決工作問題,這是真正的落實政策。別的都是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