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查沿襲了運動初期整知識分子的做法,爲了尋找證據,抄家是經常的。
也就是在王博和李曉軍被抄家的那天,杜若吃罷早飯,正在給平兒扎小辮兒。這時,突然闖進幾個黑貓虎眼的男人來,其中一個是杜若所認識的吳思金。他的兩隻眼睛仍然像銅鈴一樣,眼珠子在大眼眶裡轉動了幾下,發出公雞叫一樣的聲音:“奉吉月武書記的命令,來搜查你的宿舍。”
張有福跟在吳思金後面,就像一隻不離主人的狗。
還有幾個,杜若不認識,他們自稱是工宣隊的,看樣子吳思金就是工宣隊的隊長。
杜若冷靜得嚇人。她說:“請你們拿出搜查證來。沒有搜查證,抄家是犯法的。”
“哈哈。什麼搜查證?我不明白。我們沒有!”吳思金回答道。
“沒有搜查證,你們別想到我們家裡亂翻。我們犯了什麼罪?”杜若質問道。
“你還矇在鼓裡呢。方雲漢在學習班什麼都交代了。他就是犯罪分子,今天來搜查不是沒有根據的。”吳思金詐言道。
杜若輕輕地皺了一下眉頭道:“誰是犯罪分子?你們沒有任何手續就到我家來搜查,這本身就是犯罪!方雲漢沒有罪,有罪的是你吳思金!你現在乾的勾當跟土匪有什麼兩樣?運動初期,你帶頭抄老師的家,今天你又繼續幹打家劫舍的勾當。你算什麼東西!”杜若氣得滿臉通紅。
“這是上級的指示,不是我們自己要乾的,你有理找領導說去,我們是執行任務的。你還是放明白點,現在全國的形勢你也不是不知道。”吳思金說,一面號令幾個隨從開始翻箱倒櫃地折騰起來。
平兒和安兒都嚇哭了。杜若將他們攬到自己的懷裡,哄着說:“不要怕,有媽媽在這裡,神鬼都不怕!”孩子這才安定些了。
一個高個子的鐵匠模樣的人,用他粗大的黑手,將牀頭木箱上的小鎖一把撕開,掀開箱蓋,掏出裡面不多的幾件衣裳,一件件摸過,都扔在地上。然後回過頭再一次將黑手伸進箱子摸來摸去,口裡罵道:“媽的,什麼東西都沒有!”
他有點失望地逼迫杜若說:“你趕快交出方雲漢的罪證,不然我們掘地三尺也要找到!”
“那好,你們掘吧。方雲漢有什麼罪證我不知道,但是你們這種做法跟運動初期你們整老師的時候是一樣的。”
“這你就看錯秤了。這可不是運動初期,那一次打倒的牛鬼蛇神都翻案了,是四人幫給他們翻的案。”吳思金幸災樂禍道,“方雲漢一直是牛鬼蛇神的代理人。現在四人幫倒臺了,牛鬼蛇神再也沒有靠山了。方雲漢也不是那一次了。那一次是藍玉坤給他平反的,可這一次,藍玉坤成了鳳山幫派體系的骨幹,市裡重點清查對象,再也不會有人替方雲漢說話,等待着他的是判刑、勞改。不信你等着看!”他一邊說,一邊拉開雲漢的書桌,稀里嘩啦地翻着。
“好啊,找到了!你們看,這裡還有兩本詩集呢。”吳思驚喜地喊道,然後翻看着那本封面上寫着《韶華集》的本子。“你們聽這兩句:‘風雨十年坎坷路,書生老去意茫然。’。
對社會很不滿呀,多麼反動!”他如獲至寶似地把詩集放進自己的公文包。
杜若知道文字獄的厲害,雲漢寫了這麼多詩,隨便從中找
出幾句,就可以被人無限上綱,打成反革命。多少老師就是這樣進了監獄呀。於是她急忙去搶奪那兩本手抄詩集。無奈她力量單薄,怎抵得住吳思金那如牛的力氣——她被吳思金一把推到在地。
兩個孩子又一次被嚇哭了。
這些人將屋裡翻弄得亂七八糟,總算離開了。他們最大的收穫就是方雲漢的兩本詩集。臨走的時候,吳思金笑着對同夥說:“還真是一貧如洗呢,看來打成貪污犯是不可能了,打成反革命沒問題。”
杜若沒再說話,她也沒流淚。她知道,這都是沒有用處的。現在他惟一後悔的是,她未能將丈夫的兩本詩集銷燬。她是過於相信華主席了,打倒四人幫,華當了主席,她誤以爲他會改變大革的路子,讓自己一家過上平安的生活,但是她的想法錯了。大革還在繼續,整人成性的人還在整人,社會還是充滿了恐怖。丈夫被審查,他這個家庭已經變成了一隻破碎的小船,它正在狂濤惡浪中漂泊,說不定什麼時候被打翻沉沒……
吳思金一夥人走後,杜若將被他們鼓搗得不成樣子的家拾掇了一遍,又做了點麪湯給孩子喝了,然後讓平兒去上學。
但是平兒不一會兒就哭着回來了,是石小花把她送回來的。杜若問是怎麼回事。石小花說,是萬里芳攔着平兒讓她看她爸爸的大字報,說她爸爸是反革命,她是反革命子女。平兒哭了,石小花就把她領回來了。
杜若給平兒擦了擦眼淚,讓石小花在家看着兩個孩子,自己來到那條中心路上。其時,萬里芳和陶秋花正在那裡興高采烈地談論着什麼,不時指點一下大字報上的漫畫。杜若直奔他們而來。
“你們不覺得這樣對待一個孩子缺德嗎?”杜若指責她們道。
“缺德?”萬里芳仰起臉說,“你才缺德呢。方雲漢是反革命,我叫你女兒看看大字報受受教育有什麼錯?要是叫她像你這樣,出身反動家庭,不跟你爸爸劃清界限,繼續堅持反動立場,有什麼好處?”
這番貌似仁義的歪理,把杜若氣得渾身顫抖。
“萬里芳,我知道你的好心!可是,方雲漢是不是反革命,不是你說了算的。你也不要高興太早!”杜若說。
萬里芳一直拿自己那當排長的丈夫來炫耀,因爲他使她的地位提高了不少。杜若的話,好像刺到她心上的肉一樣讓她難以忍受。她逼近了杜若,用一隻手指着她的鼻子說:“杜若,我告訴你,你是雙料的反革命家屬,你的父親是老反革命,你的男人也是反革命,你也堅持反動立場,你還要讓你的孩子也成爲反革命的接班人嗎?你也太沒有數了,你的末日已經到了,你還不老老實實,只能死路一條!”
“你不要拿那麼多大帽子來嚇唬我,我不害怕!我看你們的末日到了,不信你等着瞧!”杜若寸步不讓,也用手指着萬里芳的臉說。
萬里芳好像抓住了把柄,說:“杜若,你的反動立場終於暴露無遺了,你說我們這些貧下中農子女末日到了,可見你真是反動透頂!你等着瞧吧!”她惡狠狠地說,然後離開現場。
杜若用力噙住淚水回到家,讓石小花將平兒送到學校,自己帶着安兒來到辦公室。
鈴聲響起,杜若準備上課,這時候,有人過來通知她,說學校裡找她談話,叫她到黨支部辦公室去。
杜若來到黨支部辦公室。那裡已經坐定了三個人:工宣隊的隊長吳思金,他瞪着一雙銅鈴似的眼睛,坐在大辦公桌後面稍偏的地方,看來他還知道這是他的母校,胡言森和趙一志曾經是他的師長,所以沒有佔據最重要的位置。主要位置當然是胡言森的。不用說,胡言森的東邊是趙一志了。
杜若進去後,被安排在背南面北的位置上,不用說,這是受審的位置。
此時,胡言森正在翻着一疊審訊犯人的記錄。他還是那個樣子,清瘦蠟黃的面龐,表示他爲整人操心太大。但瘦小的身段,仍然可以說明他的幹練。而一雙挺有精神的小眼睛,藏在他那凹陷的眼窩裡,好像避免被人看透心思似的。其實這是無用的,因爲誰都知道,胡是鳳山縣出名的整人英雄。不信,你看他,現在又開始表演他的公安人員審訊犯人的把戲了。
“杜若,你知道我們今天爲什麼叫你過來嗎?”他用抑揚頓挫的聲調說,一面注視着杜若的面龐。
“不知道。”杜若冷冷地回答。
“不知道?你這是說假話了,杜若。”趙一志插話道,露出焦黃的牙齒。
杜若不語,臉上平靜得出奇。
“你這是對抗呀,杜若!你知道,你現在到了什麼地步了。方雲漢眼看就要逮捕法辦了,他是已經定性的反革命。你的父親是,你是的女兒加反革命家屬。你還不依靠領導,老老實實交代問題,揭發你的丈夫,爭取有點出路,還在對抗呢!”吳思金用一種很難聽的帶有刺激性的語調說。
“吳思金,上帝怎麼叫你披了一張人皮,你也人模狗樣地坐在這裡審我,像個法官似的。你有什麼資格這樣給我亂扣帽子?”杜若忽然掀起一陣狂飆,向着吳思金捲過去。“你有什麼根據說方雲漢是反革命?誰不知道你吳思金,運動初期就是工作組的一條狗,照着老師同學亂咬一氣。你不過是毫無人性的之輩,還有臉審我呢!”她一身凜然之氣,讓吳思金不敢正視她。
這時候,胡言森弄出副公允的模樣,擡高聲音說:“不要吵了,你們不還是同學嗎?吳思金也是好意,叫你不要越陷越深。杜若,你得理解,這次運動也不是我們要搞的,這是華主席的部署,各級黨委都得這麼做。我們跟你有什麼私仇?”
杜若冷笑一聲,對胡言森說:“你的好意我領教多少次了。一個‘一打三反’,你配合縣公安局逮捕了我一家四五口子,讓我父親冤死在獄中。我們剛剛落實政策,過了幾年的平安日子,你們又來害人!方雲漢這幾年幹過什麼壞事?你們昧着良心,無緣無故又把他弄到學習班,像關押犯人一樣不讓他回家,用各種卑鄙的手段來審訊他。你們以爲扣大帽子我就害怕了?那你們是估計錯了!我們沒有做過什麼虧心事,不怕你們這羣鬼叫門!”說完,杜若仰臉大笑起來,那聲音叫人豎起汗毛來。”
“簡直反動透頂!”吳思金壯壯膽子,發出一聲狂吼。
“你反動透頂!你這條毫無廉恥的瘋狗!”杜若忽然站了起來,指着吳思金的鼻子罵道。
吳思金是個沉不住氣的人,也驀地站起來,來到杜若身邊。
“怎麼,要打人嗎?你敢!”杜若厲聲喝道。
胡言森用眼色制止了吳思金。吳思金悻悻地回到原位坐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