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啦,雲漢?”杜若慌張地問道,一面蹲下,心疼地扶住他的胳膊,生怕他倒在地上。
“沒有什麼,我有點暈。”方雲漢回答,一面用手抹着前額,他的臉上已經沁出了一些細小的汗珠兒。
杜若用手給他抹那些汗珠兒,一面輕輕地嘆了口氣。
“是我的不是,”杜若內疚地說,“我一開始就應該叫你到你媽媽那邊吃飯,不能叫你犯這麼大的難爲。”
“別說了,一切都怪我,因爲禍根兒是我,要是我不蹲監獄……”方雲漢痛苦地說,“我連累了你一家,又連累了這邊,使得我媽媽拿我當了出氣包兒了。”
“她實在沒有數。這幾年,她做的事……”杜若剛要說出她婆婆的爲人,便立刻閉了嘴——她不願意讓雲漢剛出獄就受那麼大的刺激。於是她說:“雲漢,我受那麼大的委屈,我都儘量不在這個時候向你訴苦,我知道你也沒有辦法。我不叫你犯難爲,可你自己也得想開點。那樣的罪我們都受過來了,還有什麼受不了的?你媽媽就是那樣的人了,村裡都知道,你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她那張嘴是出了名的,四鄰八舍誰沒有叫她得罪透?她對你說什麼你就不要記在心上了。今後我們還得過日子。好不容易,我們死裡逃生,又有了一條生路,下一步咱還要好好計劃一下,今後怎麼過法。我覺得,不管現在咱多麼困難,將來的日子一定不錯。你信吧,雲漢?”
她的話象一劑良藥,使雲漢臉上出現了笑容。他頭也不暈了,站了起來,同時把杜若拉了起來。他的面前好像出現了一條光明大道,踏着這條大道,他們將一步步走向富裕的道路,過一種正常人的日子。
他們一塊兒到了四叔家。四叔又說了一些表明自己救了方雲漢這個家之類的話。方雲漢連連點頭領情,表示等家庭經濟狀況好轉了,一定好好孝敬他。四叔高興得合不攏嘴,用很響亮的聲音說:“那我就等着佔侄兒和侄媳婦的光了,哈哈哈……”他說話的聲音左鄰右舍能聽好多家。
方雲漢和杜若又坐了一會兒,便回了自己的家——就是那間連乞丐都不願意住的黑暗的小屋子。
方雲漢累了,杜若也有些累,她們倆關了門,一同倒在牀上睡去了。
一覺醒來,天已經全黑了。
杜若到小衚衕裡扯了一把草,將中午沒喝的麪湯溫了溫,二人各喝了一碗,便出去了。
鳳河上傳來此起彼伏的蛙聲。這聲音讓具有詩人素質的方雲漢感到格外親切,讓他想起了美好的童年。
春天的風是溫暖的,它將果樹的濃郁的花香送了過來,薰得人有些醉意。方雲漢知道,那是從河岸上的一片梨園裡吹過來的。於是,他挽着杜若的手,沿着一條幽暗的小徑來到梨園。他們在一株古老的梨樹下停住了。她們彷彿聽到了梨花正在開放的聲音,好像還聽到蜜蜂的嗡嗡聲。
月光靜靜地瀉向人間,透過梨花的縫隙,灑落到地上,形成了一種美麗的圖案。
這梨園的西北角上,還幸運地保留着一口古老的水井。井上架着轆轤。杜若和方雲漢手挽手地走過去,方雲漢斜倚着轆轤的架子,杜若稍稍扭曲着身子站在距離她一米半的地方他們誰也不說話,就好像剛剛戀愛的一對青年男女,還有一點羞怯的感覺。
她們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半前的那個春天。那時,她們是經常在溫泉河邊,或者在河邊的紅土嶺上散步。不過,那已經是春末了,因爲他記得那正是槐花盛開的時候。他們在槐花的芳香裡相依相偎,相互傾吐着自己的愛慕之情。但是他們即使在最激動的時候,也沒有過分的舉動。也許這是傳統觀念的約束吧?但作爲方雲漢來說,就好像面前有一箭美麗的荷花,只可遠觀不可褻玩一樣,他不肯做出那種不規矩的事情。即使他們私下舉行婚禮的那天晚上,他們兩人的接觸也是保持着一定的分寸。奇怪的是,在他們結婚四個年頭上,今天見了面,竟然又是那種感覺。他們倆不是沒有擁抱的衝動,然而卻都自覺的剋制住了。
春風輕輕地吹拂着他們的頭髮,月光柔柔地灑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這美妙的夜色,好像把他倆投進了一個極美極美的夢境。
昨天這個時候,方雲漢還在鐵窗之下盼着,僅僅一天的時間,他就好像從地獄來到天堂。在監獄裡,種種謠傳,幾乎送了他的命,可是今天的現實將那些惡意的傳言變成了齏粉。方雲漢不由得爲在裡面輕信謠言感到慚愧,在適當的時候,他一定會對杜若做檢討的。可是今天晚上,他不願意破壞這美好的氣氛,他應該跟杜若重新體驗一下初戀的滋味。
可是,開口第一句話應該怎麼說呢?他居然爲難起來了。難道他就像書上寫的那樣,做一個熱烈的動作,說一聲“親愛的,我愛你”嗎?可是那樣也太淺薄了。那麼該怎麼說呢?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又像那年剛剛接觸杜若一樣,生怕說出令她不滿意的話來。
然而他總得開口。
就在這時,杜若說話了。
“你在想什麼呢,雲漢?”杜若的聲音像春風一樣溫馨柔和。
方雲漢注意到,他的妻子仍然是那個他心目中的女神。她那張沐浴在月光中的五官端莊的臉,就像在牛乳中洗過一樣。他驚異地發現,歲月的霜雪,並沒有凋敗這一株美麗的花兒,她還是那副維納斯的神韻。這叫他感到奇怪,初戀時候他對她的神秘感又復活了。那時,他對她愛得發狂,簡直就把她當成了女神,短暫的婚後生活,並沒有讓他們墜向世俗的泥淖,儘管他們已經享受到了世俗的歡樂,但是他們總認爲那不過是愛情的必然和附屬物。世間真正偉大的還是精神之戀,是那種不同於貼胸交股的狂歡的偉大的精神上的愛情。
“我好像覺得你還是三年前的那個樣子,還是那麼……”雲漢說。
“美麗嗎,你要說的是?”
“是的。”雲漢只好說實話。
“我要是不美麗了怎麼辦呢?譬如說,我往後慢慢地變老了,臉上添上了皺紋。”杜若笑着逗雲漢道。
“人的美不是歲月可以改變的,美麗不是漂亮,就算你到八十歲,也還是美的。”方雲漢忽然想起一位搞美學研究的老師講過這樣的話。
“那你也是嘴上那麼說吧?”
“不是,絕不是。你根本不瞭解我。”
“那,你在監獄裡想我嗎?”杜若又問道。
“說實在的,我無日無時不在想你,在這一千多天裡,我爲你做過無數次夢。”方雲漢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了。
“真的嗎?”杜若很欣慰地問道。
“有一次,那還是入獄第二年的初秋,我做了這樣一個夢:一條小河,不,好像是一條溝,水在嘩嘩地流,不,是潺潺地流着。你抱着咱們的孩子——孩子長着綠色的羽毛,像一隻翠鳥一樣,我牽住你的衣襟,咱們一起過了河,站在河岸上。我看到你在微笑,就像一個小姑娘。可是我們誰也沒說一句話,我就叫看守員吵醒了。醒來後,你不知道我心裡是多麼難過。那時候,我很想日日夜夜都在夢中度過,在夢中跟你們娘倆一起生活,擺脫殘酷的現實……”方雲漢說着有點哽咽,淚水流了出來。
“雲漢,你怎麼啦?唉,我不應該跟你談這類事情,今天晚上我們只談好的,不談壞的。”杜若說着,向雲漢靠了靠,伸出纖細的玉臂給雲漢擦拭眼淚。
月亮漸漸地升高了。在它的下面,是一抹淡淡的白雲。潔白的月光灑在河岸那一片隆起的沙灘上,灑在河岸的楊林裡。青蛙的叫聲漸漸稀少了,鳳河的水發出了古琴般的優雅的聲音。他們不願意輕易放棄這美好的時光,便相攜離開轆轤,沿一條林中小徑,往河水那裡走去。
走出樹林,踏上那片鬆軟的沙灘,他們來到靠近河水的地方。
這裡有幾塊比較方正的紅石頭,是平常婦女們洗衣裳的時候的坐具。水中還有幾塊這樣的石頭露着頭,是捶衣服用的。每當陽光明媚的春秋兩季,那穿紅着綠的村姑,一邊用長杵捶衣,一邊唱着沂蒙山地區的民歌,歡快極了。歌聲在河面上空飄蕩着,小燕子也在飛上飛下——真是一幅絕妙的浣女杵衣圖。
方雲漢與杜若相攜來到水邊,每人找了一塊石頭坐下。兩塊石頭靠得很近,他們的衣服可以相互觸在一起。藉着明亮的月光,他們相互對視了一會兒。杜若甜蜜地笑着。方雲漢又看到了她右腮上的那個淺淺的笑靨。此時他覺得,跟他坐在一起的還是一位剛剛走過少女時代的姑娘,而不是已經有了孩子的女人。她依然可以引起他許多聯想,例如可以聯想到那些最美的花朵,朝霞,白雲,聯想到古代和外國的那些最美的女子,聯想到宋玉夢中的巫山神女,曹植遇到的洛神……這些形象是早在他青春萌發的時代就時時出現在腦海中的。直到高中時代杜若闖入了他的精神世界,這些形象才變成了可以看見的實際的女子。實在說,方雲漢是把所有美好的想象都集中在杜若的身上。杜若好像是他創造的一個藝術形象,他對她的鐘愛,不因時間的遷移而變衰,反而加強了。
“杜若。”方雲漢有些恍惚的感覺。
“什麼,雲漢?”杜若問道,“你想做什麼,你就……”她將自己的身子向他靠了靠。
方雲漢也向杜若靠了靠。
杜若將自己的頭偎在雲漢的胸部。
雲漢用自己的粗大的手撫摸着杜若的秀髮,又用自己的下顎抵住杜若的前額。
“這該不是夢吧?”方雲漢說。
“怎麼是夢呢?這一切都是真的。”杜若回答。
“你在我的懷裡嗎?”
“在你懷裡的是我。”
“我總覺得這是夢,不是真實的。在監獄裡,想在夢中見一見你都不容易,剛剛見面,就被看守員吵醒了。”方雲漢說,就像在囈語。
“可是現在確確實實變成了現實。”
方雲漢緊緊地抱住他的妻子——不,仍然是戀人,好像生怕她離開自己。
杜若也用雙臂攬住他的丈夫,好像也怕他再一次被人家逮去。
“雲漢。”杜若擡起頭來,深情地望着她的丈夫說。
“怎麼?你要說什麼就說吧。”雲漢說,他將他那粗糙的大手移到杜若那張明淨的大理石般的臉上,撫摸着。
“我再也不讓你離開我了,你跟我在家裡種地吧。我們都還年輕,也有兩隻能勞動的手。只要我們好好掙,不會吃不上飯的。”杜若望着丈夫的臉說。
方雲漢用一雙大手捧起杜若那張雪白的臉,靜靜地觀望着,若有所思。
“怎麼,你還想參加文化大整頓嗎?”杜若輕輕地擺脫了雲漢的一雙手,有些不安地說。
“杜若,你以爲我還迷戀什麼革命嗎?”雲漢道,“我是怎麼進的監獄,你不知道嗎?我如果沒有運動初期的那些事,他們怎麼會那麼殘酷地對待我呢?無中生有,造謠誹謗,說我暴動,說我是殺人犯。你們一家遭了那麼大的災難,也是因爲我。想一想這些,我覺得我好像走錯了路子。三年半的監獄生涯,三年半的罪。你在外邊受的罪也不小,飯吃不上,政治上受着那樣的壓力……想想這些,我對革命簡直有些懷疑了。”
“快別那麼說了。已經過去的事了。只要今後我們不再參加文化大整頓,老老實實在家裡種田,他們還會找我們的事嗎?”杜若說,一面向河面上轉過頭去。河水在明亮的月光下靜靜地流着,泛着銀光,河對岸
楊林的樹幹也呈現着銀白色。
“雲漢,”杜若深情地望着她的丈夫,接着說:“我們儘管經歷了那麼殘酷的事情,可是我們畢竟熬過來了。你看這月下的景色,多美。從今天起,只願我們再也不分離,老婆孩子在一起,就算吃糠咽菜也心甘情願。”
“是呀,杜若。在獄中,每到春天,我往窗外看着那一片嫩綠的小草,就想起鳳河上的春天。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是美麗的。有時看到小燕子的影子在鐵窗外閃過,就想起鳳河上的燕子,那時我是多麼嚮往自由啊,心裡想,做一個人還真不如當一隻燕子呢。要是我們是一對小燕子該多好。我們可以在鳳河的河面上自由自在地飛翔。可是做一個人,就算不進監獄,也沒有多少自由。說話不敢說,說錯了一句就成爲反革命。小燕子可以自由地覓食,捕捉空中的小飛蟲來吃,可是我們呢,經常連起碼的生存條件也沒有。我在裡面還要好些,可你和孩子呢,在外邊誰給你們幫一點忙呢——怎麼啦,杜若,你?”
月光裡,方雲漢好像看到杜若在流淚,於是便用自己那粗糙的大手給她揩拭。他後悔自己說了這麼多叫杜若傷心的話,於是道歉道:“杜若,我不該……”
“沒什麼。”杜若用手拿開雲漢的手指,然後自己揩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過去的就叫它過去了,我只希望咱們今後別再遭遇那樣的災難。過去老百姓說,就算做一隻太平狗,也不願意做一個亂離中的人。我理解你在獄中的苦處,可你知道,我和孩子在外面也很難。政治上受着高壓不說,還有可怕的貧窮,說實在的,我活了這麼大小,真正捱餓還是在文化大整頓這幾年。每天煮一小鍋瓜幹……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孩子有病靠我賣血治療,還有欠大隊衛生室的幾百元藥費……”
聽到這裡,方雲漢鼻尖一酸,掉下淚來,便哽咽着說:“人間的罪都叫你受了。杜若,我實在對不起你。今後我一切聽你的,再也不離開你。家裡窮,我們想辦法掙,我再也不叫你過那樣的日子了,政治上受迫害,經濟上也窮困潦倒!”方雲漢情緒很激動,以至於渾身顫抖。
“要是有一個宅子,我和孩子也不至於受那麼大苦。我可以養幾隻雞,讓它下蛋,賣幾毛錢打油買鹽。可是,就這一間黑屋子,又沒有院子,什麼副業也不能搞。那時候我想,要是有一臺縫紉機也好,我可以給人家做衣服掙點錢。可是,那只是我的空想。沒有辦法,我和孩子只能夠忍飢挨餓。有一年,我一年吃了半斤棉籽油。孩子後來送到媽媽家去了,我獨自一人住在這間小屋子裡。晚上擔驚受怕,怕壞人進來,我就把菜刀放在枕頭底下……”杜若在向她的丈夫訴說着自己所受的苦。三年半以來,她這還是第一次這麼大膽地向別人傾訴,因爲這是她的丈夫。她儘管控制着自己不過多地流淚,不讓丈夫爲她傷心,但她又怎能截住淚水的閘門?是的,幾年來,這還真是第一次痛快地流淚。那些昏天黑地的日子,她都是咬着牙度過來的。
但她實在不願意在這樣美好的夜晚跟剛剛出獄的丈夫談這些令人傷心的事情。今天應當是非常高興的日子呀,分別三年半了,今天好不容易又見面了!於是,她剋制着自己不再接着說下去。
河水衝擊着河中的的立石,發出一陣嘩啦啦的聲音,但一會兒又平靜下來。
方雲漢往杜若身邊靠了靠。這時他看到杜若腮上的淚珠在月光裡閃爍着晶瑩的光芒。他奇怪地發現,這張臉還是那麼青春。他簡直不敢相信,經過了三年半的殘酷風霜,這朵奇花還是那麼豔麗。他要愛護她,要用自己的勞動和智能創造出金錢和財富,讓她享受一下生活,以彌補由於自己的入獄給她造成的損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生活的路要從頭開始。
河水歡快地唱起來,不知是什麼鳥兒也在樹林裡愉快地叫了幾聲,聲音相當悅耳。
方雲漢用寬闊的胸膛擁着他的妻子,又用粗糙的大手撫摸着杜若垂在身後的秀美的辮子,興奮而激動地說:“杜若,我相信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人的一生真就像陸游詩歌說的,‘山窮水僅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呀。”
杜若將她的丈夫輕輕地推開,嬌嗔地說:“別吹了,到現在還是一身書呆子氣。你有什麼能耐讓我過上好日子?”
“我一定給你買上一臺縫紉機,我們用這臺縫紉機去創造價值,創造房子,創造一切生活資料。你要相信我。”
“還是滿口的馬列,什麼價值呀,生活資料呀。我問你,你一分錢沒有,用什麼給我買縫紉機呢?”杜若又說。
“你別小看我,我一定有辦法。你等着瞧吧,我一定能把縫紉機買到。我還要給你和孩子各買一身衣裳,讓你們高興高興。”
“是真的嗎?”杜若也興奮起來,她用帶着希望和疑惑的目光注視着雲漢那張瘦削的臉,好像要從那茂密的鬍鬚下面找出答案似的。
“你就看我的吧。”雲漢說着,猛地把妻子抱了起來,跑到沙灘上轉了一圈。
杜若咯咯地笑着,她沒有想到,像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一樣,在監獄裡押了三年半的丈夫,居然還這麼有力氣。這是她和孩子的幸福呀。月亮升高了,幾朵淡淡的雲悠閒地在它身邊飄動,那一片爲河水多年沖積而成的大沙灘被明亮的月光照得白晃晃的,長長的楊樹林像一道淺灰色的屏障一樣立在沙灘邊緣。三月的風像少女的手掌柔和地撫摸着他們的臉龐。這朦朧的像夢一般的月下景色,讓他們的心又回到了學生時代那個多夢的年紀,此時,他們寵辱偕忘,對人生又充滿了信心。他們要用自己的勞動創造美好的明天。
他們踏着軟綿綿的細沙,相互攜着手,哼着《喀秋莎》的調子,穿過幽暗的楊林回到了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