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清潭由於家庭出身不好,加上父親呂斯坦有歷史問題,因此自幼形成了一種思慮深沉、不苟言笑的性格特點,凡事三思而後行。他貌不出衆,但智力過人,處事老練沉穩。這是環境和生存的需要使然。當大革的烈火方幟的時候,他爲了避禍,不聲不響地回到相對平靜的老家。這一次安排代課,他放棄了進入鳳山中學的機會,而來到距離縣城六十華里的葫蘆鎮。這種出人意料的選擇,也許是出於安全考慮,因爲大革尚未結束,下一步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他不願意待在作爲政治中心的縣城,決心避開鳳山中學這樣的是非之地,在偏遠的鄉鎮中學潛心教學和學習,等待時局的變化。他是高材生,希望有一天還能夠進入大學深造。
葫蘆山中學座落在葫蘆山南面五公里的地方。這是一處相對平靜的的學校。學校後面是一座大水庫,就是方雲漢落難逃亡時曾經橫渡過的那座瓜子形的大湖。水庫後面就是葫蘆山。山上林木茂密,而孫臏洞就藏在那裡面。
總之,這一帶還保持着一些原始的自然風貌和風土民情。
呂清潭報到以後被安排在學校最後排的一間單身宿舍。當時學校還沒有院牆,他坐在宿舍的書桌前就可以望見葫蘆山水庫大壩和松柏蒼蒼的葫蘆山,還有遠處與天相連的逶迤連綿的羣山。
運動期間,各地上課都不很正常,但是這裡好一些。呂清潭被安排教語文課,每天上兩節,比較輕鬆。此時正值批林批孔剛剛開始,他除了教課還要參加運動。因爲受家風影響,呂清潭對孔子印象不壞,心裡不願意批孔,又不得不應付。他很懂得化害爲利的道理,上面發了不少批林批孔的材料,有一些是孔子的原作,這給他提供了學習古代漢語的機會。他背誦了不少《論語》中的章節,學習了很多古漢語知識。在後來的評法批儒和學習馬列運動中,他也是如此。他背誦了荀子的《天倫》和韓非的《五蠹》,閱讀了馬克思的《資本論》和其它一些馬列主義的哲學、經濟學著作。這些知識豐富了他的頭腦。
他是個老實忠厚之人,從不張揚。他在生活上也沒有什麼過高的要求,只要能吃上飯,有工作和學習的機會,他就覺得很幸運了。
前幾天方雲漢就來電話說,朋友們要在今天搞一次聚會,地點定在他這裡。他聽了非常高興,早早地吃罷飯,等着他的朋友們到來,不時地到學校門口眺望一會兒,看看有沒有云漢他們的影子。
大約九點鐘的時候,方雲漢他們來了。他們是這樣來的:方雲漢用自行車帶着杜若,文海波帶着鄭子蘭,王博帶着李曉軍。
“怎麼,聽說曉軍結婚了,怎麼不把弟妹帶來呢?還有王博,你的那位呢?”他們還沒進屋,呂清潭就甕聲甕氣地問起來。他不是那種愛開玩笑的人,他問得很認真。
“我們同學聚會,叫娘兒們來幹什麼?頭髮長見識短。”王博說,一面瞅瞅鄭子蘭和杜若。
鄭子蘭白了王博一眼說:“真是小看人了!女人不好,你離了女人還不行。一時間娶不上媳婦,就急得屁股裡往外竄火。”
杜若幫腔道:“男的都是這樣,在外邊弄出個大男子氣概,回家都跪牀前呢。”
他們進了呂清潭的宿舍,隨便地坐下。
王博代替呂清潭給大家倒茶。文海波自己倒了一大碗,冷了一會兒,便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下去。鄭子蘭、杜若和李曉軍每人喝了一杯。
呂清潭接着剛纔的話題說:“王博的觀點是不對的,有些女的比男的還要偉大。”他笑着瞟了杜若一眼。
“呂清潭的觀點是對的。你看杜若,全縣的男女老少,誰不說她是個奇女?”鄭子蘭趁機讚揚杜若道。然後看着雲漢說:“你說是吧?‘一打三反’中有多少離婚的?一方進了監獄,另一方馬上提出離婚。提出離婚的不光女的,有些男人也是這樣。聽說琅琊一個叫紅霞的女職工寫了本書,叫人家打成了反革命,他的丈夫馬上提出離婚。這女的後來叫人槍斃了,屍體都沒人收,叫衛校弄去解剖了。”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喜歡發議論的雲漢想說什麼,但也強制自己沒有張口。
還是文海波打破了沉默的空氣:“現在我們都找到偉大的對象了,可什麼時候吃呂清潭的喜糖呀。”
呂清潭紅着臉說:“我,我的長相不好,沒有哪個女的會看中我,我對人家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雲漢戳破了呂清潭的內心世界:“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你嘴上是這麼說,可一般的姑娘你是看不中的。我看最終你要找一個不平常的女子。不信等着看。”
呂清潭說:“別當你的預言家了,我沒有你們那樣的福氣。”
“此其志不在小,我們拭目以待吧。”王博用相面先生的目光察看了清潭一會兒說。
他們就這樣隨便扯了一會兒,呂清潭問大家:“今天怎麼活動?”
王博搶先說:“我是歷史教授,我今天
重點考察孫臏洞。”
“我是故地重遊,來看一看當年我躲難的地方。”方雲漢說,看他那輕鬆勁兒,好像那一次到孫臏洞是一次旅遊似的。
“我是來欣賞風景的。”鄭子蘭說,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她今天穿上了一件嶄新的西式格子布褂子,顯得格外精神。這是她自己設計裁剪後叫別人給縫製的。
“我也是。”杜若附和鄭子蘭道。
“你們都是大言不慚,標榜自己是遊山玩水的文人,我就是來參加聚會的,找呂清潭玩的。”文海波道,“多少年了,大家捱整的捱整,受罪的受罪,很難聚集在一起。今天我們好不容易得到一份工作,有了收入,生活安定一些了。大家在一起玩玩,多開心。”說着,他猛的站了起來,要往外走。
“你呢?”鄭子蘭笑着望望李曉軍說。
“我……我是來,來……”李曉軍思想好像開了小差,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李曉軍正在想老婆。”文海波故意逗他道。
李曉軍臉紅到脖子根兒。
“這些日子,曉軍工作好像都不安心,晚上不知做什麼,白天在辦公室打盹兒。哈哈。”王博也開玩笑道。
“你們不要糟蹋曉軍了,誰剛娶了媳婦不那樣?”鄭子蘭給曉軍解圍道。
看看外面的陽光漸漸強烈了,王博催道:“咱們去吧?一邊走一邊聊。”
於是大家出了呂清潭的宿舍,又出了學校的大門,驅車上了葫蘆山水庫大壩。
舊曆三月的陽光特別溫煦,照在那一片湛藍的春水上。東風徐徐地吹着,在水上吹起一圈圈漣漪。水庫西邊是一道屏障似的峭壁,好像突然將一片春水截住似的。峭壁上有一個黑洞,一半露出水面。這就是當年方雲漢逃亡時從水庫鑽出去的那個涵洞。
方雲漢呆呆地站在那裡看着洞口,心裡涌出一股難言的滋味。是後怕?是輕鬆?是探險家死裡逃生後的自豪?……他說不出。他只覺得那件事好像發生在昨天。他在想,人也真是奇怪呀,要是在正常情況下,他無論如何也沒有那麼大勇氣從這麼寬的水面上游過來,而且敢在黑漆漆地夜晚鑽進那個一半泡在水裡的涵洞。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腳下的水庫大堤並不十分陡峭,可爲什麼那天晚上他卻覺得沒有可以爬上來的地方呢?爲什麼一定要從那個涵洞裡鑽出去呢?真是鬼領路呀。但仔細想來,也是可以理解的,當時是夜間,看不清楚,地形又不熟,便形成一種錯覺,以爲都是陡峭的石壁,現在是白天,觀察的情況當然比當時真實了。
但是無論如何,他的生命是從那黑暗的日子裡逃出來了。他不僅能做一個普通的人,有老婆孩子,而且有了一份工作,能夠掙錢養家餬口,也有讀書學習的機會。過去的事情就叫它過去吧,時來運轉,苦難的歲月不會再來了……
“雲——漢——你站在那裡做什麼,掉隊了!”遠處,王博用粗獷響亮的聲音喊道。方雲漢看見,他正在用一雙手做成一隻“喇叭”順風而呼,其他的幾個人也一齊往這邊看。
方雲漢從回憶中醒了過來,急忙騎上車子追趕他們。
旅行的隊伍轉到水庫東岸,下了大壩,上了一條寬闊的拖拉機路。幾輛自行車飛了起來。他們穿過一個村莊,來到村後,見到一位牧羊老叟,便停車問孫臏洞在什麼地方。老人指點着葫蘆山上一片樹木青蔥茂密的地方,說那裡面就藏着孫臏洞。
“雲漢,你不是那年到過這裡嗎?你應該還記得孫臏洞在什麼地方。”走在前面的王博回過頭來說。
方雲漢雖然曾經在孫臏洞裡躲藏過很長時間,但是他對這裡的地理情況並不熟悉,甚至連方位都很模糊。於是他說:“那時我不是來考察的地理學家,我是逃難的呀,哪能記得那麼清楚。”
“可你總應該有個印象的。”文海波說。
“我只記得是在這座水庫北面的山上。”
“等於沒說。”杜若插嘴道,“一個不辨東西的人。”
他們邊說邊向山坡走去。
一條小河從山上密林間蜿蜒流出,發出悅耳的叮咚之聲,像用吉他奏出的音樂。小河彎彎曲曲地爬到一塊光滑的大石蓋跟前突然不見了。大家正在詫異,鄭子蘭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激動地喊道:“你看那裡!”大家便順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不遠的地方,小河像一條銀魚一樣從石蓋底下鑽了出來。
這大自然的奇觀吸引了他們,於是他們跳上石蓋,就像上了一條奇特的大船一樣。
石蓋上有一個斜坡,坡上有一道黑色的溝痕,宛然農人犁地時犁出來的,約有十幾米長,旁邊有一淺一深的兩個大腳印,非常逼真。
這是怎麼回事?大家有些納悶。
方雲漢忽然發現在犁溝的東邊,模模糊糊地刻着幾行字,便喊道:“你們都來看呀!”
大家湊過去看那字跡,也許是年久風化的結果
,文字已經漫滅了。
但王博卻能夠辨認出幾個字來,他猜測道:“這段話好像是說,孫臏曾經在這裡耕作過,這是他用牛耕地的時候留下的痕跡,那邊的腳印是孫臏的。”
“我怎麼沒有看出來?你該不是胡謅吧?”文海波懷疑說。
“我看也是這麼個意思。你看這個字像是耕地的‘耕’吧,這個像是‘牛’呢。”雲漢俯身察看了一會兒說。
鄭子蘭和杜若都說看不清楚。李曉軍只是趴在那裡看,不說話。呂清潭蹲着一字一字地辨認,皺着眉,嘴脣動着,但不表態。
這時候,王博興致勃勃地給大家講了孫臏的故事。他說,這段文字講的只是一種傳說,孫臏怎麼可能留下這麼大的腳印呢?這條溝溝兒也不是孫臏犁的,是地質變化形成的。人們爲了紀念這個好人才編出這樣的故事來。”
大家同意他的解釋。
他們離開大石蓋,驅車進了深山。
他們在密林裡找到了孫臏洞。
洞口依舊被灌木覆蓋着,泉水涓涓地從裡面流出來。方雲漢想攀住那些灌木上到洞裡,可是他怎麼也上不去,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十分笨重。文海波和王博躍躍欲試,可是摸不透底細,有些猶豫。雲漢說:“不要緊的,裡面沒有什麼害人的東西,至多有幾隻小鳥兒。”
鄭子蘭激他們道:“上不去的上不去,不敢上的不敢上,虧你們還是些男子漢呢!”
這時候,誰也沒有想到,李曉軍踮起腳跟,用手抓住灌木叢,嗖的爬到洞口,然後像小猴兒一樣蹲在洞口的平臺上向着大家笑起來。
文海波和王博紅了眼,便爭着往上攀。誰知這當兒,呂清潭也攀了上去,最先鑽進孫臏洞。
文海波、王博和方雲漢也陸續登了上去。文海波把鄭子蘭拽了上去,方雲漢也把杜若拽了上去。
在孫臏洞裡,他們坐在石炕上歇息了一會兒,王博就像一個歷史學家一樣給大家講起孫臏的故事。
“孫臏是孫武的後代,和龐涓一塊兒學習兵法。後來,龐涓在魏國做了將軍,嫉妒孫臏才能比自己強,陷害孫臏,給他用了臏刑,去掉膝蓋骨,所以後來人叫他孫臏。在友人的幫助下,孫臏逃離魏國,到了齊國,被齊威王重用了,做了齊國將軍田忌的軍師,設計大敗魏軍,射死龐涓。後來,田忌被鄒忌排擠,流亡到楚國,孫臏大概也隨他去了,所以漢人王符說‘孫臏修能於楚’。在戰國的兵家中,孫臏是以講求機變著稱的,他和吳起都是當時著名的軍事家……”
王博一邊指點着孫臏洞牆壁上的壁畫一邊講解,就像一位博物館的講解員。大家認真地聽着。
“方雲漢,你還有什麼補充嗎?”講完後,王博問道。
“沒有。”正站在孫臏像前沉思的方雲漢答道。
“你講一講那次你是怎麼逃到這裡的,又是怎樣在這裡面生活的。”王博又說。
方雲漢猶豫了一會兒,便把那次他如何被邵威追到這裡,又如何在洞頂上吃螞蟻,捉到一隻野雞等事講了,像講一個傳奇故事。
“還講呢,你以爲你是英雄呀!你知道我們在家裡受的什麼罪呀。”杜若制止了雲漢那有聲有色的敘述。
“你很幸運呀,雲漢。你在逃亡的時候無意中來到這裡,由孫臏保佑着,住了那麼多天。俺可沒有那樣的運氣。”文海波說。
“是的。你的命運真有點跟孫臏相似呢。追趕你的邵威就是龐涓呀,哈哈。”王博看看孫臏的雕像,又看看雲漢,激動地說,“歷史上的事情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呢。”
“可不能那樣比擬。人家孫臏雖說受了龐涓的迫害,可畢竟在歷史上留下了好名聲。像我們這樣的,就很難說了。”方雲漢說,“我也很同情項羽,他是個失敗的英雄。可我也不會留下英雄的名聲。”
李曉軍也插上了幾句:“咱們的命運也太不濟了。你受的罪不小,可我比你還厲害呀,雲漢。”他講了他在東北誤入原始森林後差點被狗熊吃掉的歷險經歷。最後不愛說話的呂清潭說了幾句:“接受教訓吧。咱們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不光政治上得到了解放,還有了一份工作,能拿幾塊錢的工資吃就不錯了。今後多一點心眼兒,不要做無謂的犧牲。”
呂清潭的話有弦外之音,但是沒有誰再問他。
洞中現在是最明亮的時候。神泉的水冒着蒸汽。也許害渴了,杜若和鄭子蘭用手捧水喝起來。
當他們出了孫臏洞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他們回到葫蘆山中學。呂清潭用粗茶淡飯招待了大家。
夕陽西下,像一羣打了勝仗的戰士一樣,他們飛馳在回縣城的公路上。鄭子蘭又唱起那支《草原晨曲》,大家也隨着唱道。
我們像雙翼的神馬,飛馳在草原上,啊草原千里滾綠浪,水肥牛羊壯。
再見吧綠色的草原,再見吧美麗的家鄉,啊爲了遠大理想像燕子似的飛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