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局局長沈洪波因爲受藍玉坤牽連,正在接受審查。主持工作的是副局長陳東方。陳東方也是被打過後又平反的。但他比沈洪波幸運,因爲他的脾氣稍微隨和一點,這一次才得免於難。
杜若將自己被學校解僱的情況反映給陳東方,陳東方立刻給胡言森打了個電話,說不經過教育局批准,任何人不得解僱代課教師。胡言森根本就不把陳東方放在眼裡,他立刻請示了吉月武。吉月武的答覆很簡單:“杜若是子女,現在又是被判刑的反革命分子的家屬,是藍玉坤和沈洪波利用手中的權力私下安排的,應當堅決趕出學校,絕不心慈手軟!”
胡言森得了這樣的答覆,又一次通知杜若,學校已經停發她的工資,限她三天之內離開學校。
杜若現在是陷入了絕對的困境。當代課教師,雖然工資不高,但是還能帶着兩個孩子活下去;現在工資沒有了,今年生產隊分的糧食很少,瓜幹也爛了,一家三口將怎樣活下去?她又一次發出疑問:茫茫人寰,厄運爲什麼一次又一次地降臨到她身上?
四叔不再登門,老師們不敢登門,雲漢的所有好朋友沒有一個再上門的。劉晴光、“大牯牛”、吳夢溪,他們揭發雲漢有功,得到從寬處理。這些人見到杜若拐着牆角走。
杜若被解僱以後,學校裡立刻安排萬里芳當班主任。這人除帶政治課念幾篇報紙,什麼也不會,因此學生們對她沒有好印象。她按照胡言森的指示,嚴密控制學生,不讓他們跟杜若接觸。她利用課堂造輿論說,杜若是的子女,反革命分子的家屬,思想反動,因此學校裡把她解僱了。一些學生不服氣,跟萬里芳頂了起來,她就找個藉口把學生趕出教室。
藍玉坤的女兒藍燕子和賈文斌的女兒賈鉄梅來了。
藍燕子的臉上帶着淚痕,賈鐵梅也咕嘟着小嘴。
“老師,你真的要走嗎?”藍燕子問道。
“要走。”杜若回答。
“你走了,我們可受氣了。”賈鐵梅低着頭說,眼眶裡充滿淚水。
“怎麼?誰欺負你們了?”杜若問道。
“萬老師撤了我的班長,賈鐵梅的學習委員也不叫當了。”藍燕子訴苦道。
杜若忍住眼淚,用手給藍燕子抹掉淚水,一面望着將哭未哭的賈鐵梅,安慰她們道:“班幹部不當也好,騰出時間多讀點書。現在已經恢復高考了,你們還要準備考大學呀。你們都很聰明,有發展前途,好好學習,一定能考上大學的。”
經這樣一說,兩個孩子高興了。但是不一會兒藍燕子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可是,老師,我聽萬老師說,父母有問題的,就是考上大學也不叫上。俺爸爸正在受審查,人家說他是四人幫的幫派分子。”
賈鐵梅也說:“俺爸爸也正在受審查。”
杜若鼓勵兩個孩子道:“你們不要考慮過多,受審查又怎麼樣?大革已經結束了,整人的時代過去了,這是春天的寒流,時間不長的。寒流過去,就百花爭豔了。到那時候,我還會回來教你們的。”說到這裡,杜若的目光穿過窗玻璃,好像看到了百花盛開的春天,臉上出現了愜意的微笑。
兩個孩子高興得蹦了起來。
正在這時,傳來萬里芳的高頻率的喊聲:“藍燕子,賈鐵梅,你們不上課,跑到這裡來訴什麼苦?你們和一個反革命分子的家屬倒熱乎起來了,給我回去!”邊說邊闖了進來。
兩個孩子望了望杜若,不知如何是好。
杜若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鎮定。那張大理石般美麗的臉上,透着一股不易察覺的凜然正氣。她用輕蔑的目光掃了一下萬里芳,然後用手指着門外,一字一頓地說:“萬里芳,你給我出去,這是我
的家!”
萬里芳揚起臉,用嘲弄的口吻說:“你的家?真是不知人間還有‘羞恥’二字!你已經叫學校開除了,這裡還是你的家嗎?”
“我一天不走,這裡就是我的家。你沒有權利跑進來騷擾。你給我滾出去!”杜若豈肯受這窩囊氣,她一面說,一面往外推搡萬里芳。
萬里芳豈肯示弱。一是仗着自己的男人是軍官,一是仗着胡言森、趙一志和工作組給她撐腰,現在即使她對杜若有什麼過分的行動,也沒人幫她說話。於是她往後撤了一步,突然揚起胳膊往杜若臉上打去,一面罵道:“我非打死你這個雙料的反革命家屬不可!”
誰知杜若眼疾手快,一歪頭躲過了萬里芳的巴掌,然後反手一巴掌打過去,正中萬里芳的左臉。
萬里芳着着實實地捱了這一巴掌,臉上火辣辣的,一下子變紅了。她用手捂了一會兒腮幫,又一次發起了進攻,卻被兩個學生攔住了。她一面罵着“幫派崽子護着反革命!”一面向着被嚇哭了的安兒踢去。
杜若發瘋似的衝上去,擋住了萬里芳。
萬里芳未敢再動手,一面罵着,一面退出門去。
兩個學生安慰了一會兒杜若,也回去了。
屋裡剩下杜若和安兒。安兒驚魂未定,還在哭。杜若一面流淚,一面用手給孩子抹眼淚。“別哭了,媽媽給你做好飯吃。”她說。
然而有什麼好飯做?家裡只剩下一點爛瓜幹。
這時候,關在門口小棚裡的那隻小母雞叫開了。安兒急忙跑出去,從雞窩裡摸出一個不大的雞蛋。
杜若用平兒放學後挖的一把薺菜炒了雞蛋,讓兩個孩子吃了。
丈夫被判了長期徒刑,杜若的工資停發了,這裡已經不是她一家居住的地方,下一步將如何生存下去?杜若想到了回家,好歹那裡還有剛蓋好的房子。這一次畢竟不是上一次,那一次是公婆將她趕出來,逼到一間僅可容膝的小黑屋子裡。她想象着,回家後在院子裡多養幾隻雞,也可以養一些長毛兔。剪了兔毛可以賣錢花,母雞下了蛋,除了自己食用還可以換些油鹽醬醋之類。她自己在生產隊好好勞動,多掙幾個工。她要好好供孩子上學,說不定將來能考上大學。到那時,丈夫也許已經從勞改隊出來了,一家人還可以團團圓圓,過上安定的日子……
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是學校給她限定的最後一天,她準備明天上午搬走。
可是,誰來幫忙搬呢,家裡雖然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但畢竟鍋碗瓢盆的日常傢什還有,要搬回家,還需要別人幫忙。可是,學校裡對她就像過去將地主掃殿出門一樣,誰還敢來幫忙?
正在發愁的時候,石小花來了。杜若跟她說要搬家。石小花說:“那好辦,我給你幫忙。”她眨着眼睛想了想,又說:“我叫李永雪哥哥給你幫忙,他長得很壯實,力氣就像水牛。”
“他願意幫忙嗎?”杜若有點懷疑,他雖然知道李永雪這人很好,但是畢竟跟他沒有什麼來往,如今自己到了這一步,人家能無緣無故地幫忙嗎?
“一定願意。”石小花肯定地說。
第二天早飯後,李鐵拳來催着搬家,他說領導說的,這房子已經分給別人了,杜若再不走,就要把她的東西扔出來。杜若沒有跟他吵鬧,直接找到胡言森,要求學校安排拖拉機把東西拉走。胡言森臉上閃過一絲叫人十分難受的笑容。“你不是這裡的合法職工,不是正常調動,我們想給你安排也不行呀。”他說。
杜若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還不如劊子手。”她反而感到一陣輕鬆,這是被逼到絕路的人放棄一切慾念的輕鬆。她笑了。
然而在那一瞬間之後,她想到了孩子,
想到了服刑的丈夫。不,她不能灰心,無論什麼困難她都要活下去,“一打三反”那樣殘酷,不是也熬過來了嗎?她懂得形勢的變化,她意識到這次運動不過是早春的寒流,是大革的迴光返照。萬紫千紅的春天不久就會到來的。
她鼓起了勇氣。
但是眼前首要的是搬家問題,總不能讓他們把東西給扔到屋外吧?
正在她發愁爲難的時候,一輛泰山-24拖拉機帶着斗子開到杜若門前。車上跳下一個黑臉大漢來。這人很像《水滸》裡描寫的那些好漢,兩道濃眉橫在那張寬闊的方臉上,目光明亮而精神,鼻子粗短有力,生一張闊大的嘴,嘴脣稍厚。但這人相貌粗獷而不可怕,黑臉上老是帶着笑。這就是李永雪。
石小花也從拖拉機上跳了下來。
司機是方六子。他三十幾了,還像十七八歲的樣子,臉上連點皺紋都看不見。
杜若苦澀地對他們笑了笑,那意思是:早知這樣,何必當初,在家當個農民也許不會到這一步。
幾個人忙忙碌碌,一會兒把東西搬上拖拉機。
總務處主任鄭玉真也來了,是胡言森叫他來的,怕杜若把學校的東西搬走了。鄭玉真只留下了大件,像書桌之類,一些不值錢的小東西,例如笤帚他都讓拾到車上。但是杜若除了自己的東西一樣也不要。鄭玉真是個老實人,向杜若表示歉意,說胡校長不讓他幫着搬家,他預訂的一個泰山-12的拖拉機被迫退了。
杜若表示感激。
車上好了。杜若和兩個孩子坐在車斗的一個空閒處,李永雪和石小花分別坐在拖拉機的兩個擋泥板上。方六子發動了拖拉機。
拖拉機駛向大街,不一會兒就出了縣城。
“媽媽,咱到哪裡去呀?”三歲的安兒用不清楚的口齒問杜若道,一面留戀地看了看學校的大門。
“回老家。”杜若說。
“老家有小青蛙嗎?”
“我們家鄉有一條小河,那裡青蛙可多了。春天到了,過幾天青蛙就叫了,叫你姐姐帶你到河裡去玩。”杜若望着尚不更事的安兒那張天真的小臉兒,不覺淚水涌出眼眶。
“媽媽,我回去還能上學吧?”平兒問媽媽。
“能。咱家鄉有的小學可大了,你爸爸就在那裡上過學。”杜若回答道。
“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呀?”平兒又問道。
杜若望着遠方空闊的天空,敷衍道:“不久就回來了,等着吧。”
拖拉機駛進玉山村,停在方家衚衕口。老支部石青和一些鄉親幫助卸下傢什。四叔和四嬸也來了,他不大好意思地對杜若說:“我本來打算去你那裡看一看,這些日子你四神不舒坦,我也就沒能離開。”杜若說:“沒什麼。”她心裡想,自己的姊妹和公婆都沒有一個靠近的,不能對人家要求過高,再說雲漢出獄後也沒有好好酬謝人家。
四嬸也跑前跑後,幫着拾掇傢什。
一切安排停當,已經是太陽偏西。石小花回家拿來一疊煎餅,還有青菜,四嬸也送來一些吃的。杜若燒了稀飯,一家三口吃了飯,這時天色已經暗下來。
晚上,石小花、四嬸和村裡的幾個小姑娘陪着杜若聊了好久。
後來兩個孩子累了,杜若安排他們睡覺。
人們走後,屋裡靜了下來。杜若坐在牀沿上,看着平兒帶着淚痕的臉,和安兒那張瘦了許多的小臉兒,心裡涌出一陣酸楚的感覺。
杜若睡不着。她來到院子,倚着一株槐樹想心事。
上弦月出現在西天,彎彎的像個元寶,向人間灑下微弱的光。杜若自然自語地說。
“月亮呀,你什麼時候再圓起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