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常委會議室裡。從東到西,幾張慄殼色的大辦公桌連在一起。
今天是縣委常委擴大會議。參加會議的,除了七個常委以外,就是落實政策辦公室的負責人。自從上面叫落實政策以來,這樣的會議開了多少次,幾乎每一次都有爭論。藍玉坤在鳳山縣威信不低,但李俊臣等人還是極力反對他,向它發難。
會議研究了一批覆議案件,儘管一些人極力阻撓,還是大都按照藍玉坤的意見解決了,好多在“一打三反”中蒙冤的人得到平反和昭雪。這讓李俊臣大爲惱火。
近些日子,李俊臣十分煩躁。除了以上原因,就是爲家庭問題。在鳳山縣城,人們大都知道,這幾年李俊臣利用跟左軍的關係和自己的職權,將自己七大姑八大姨安排了很多,連最不應該安排的都吃上了國庫糧。這叫一人飛昇,仙及雞犬。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種最敗壞的事發生在他的家庭裡。他的女婿——在機牀廠當副廠長的吳思金,跟他的兒媳——在鳳山中學當教務員的陶秋花發生了不正常的關係。1970年,正當方雲漢身在囹圄的時候,陶秋花卻由於巴結左軍和李俊臣招工進了化肥廠,當上工人。他因爲天天梳洗打扮,懶散不守紀律,受到廠長的批評,不願意在廠子裡幹了。他的公公李俊臣雖然也批評他缺乏吃苦耐勞的革命精神,但還是利用職權把她調到鳳山中學去了。他這樣做其實是順水推舟,因爲他已經耳聞陶秋花和吳思金利用兩廠毗連的方便條件經常相互雲雨,把陶秋花調到中學正好拉遠了他倆的距離。李俊臣估計,這樣一調,也許他倆之間會慢慢地冷下來。
然而事實證明,他的預測是錯誤的。這就是古典小說上說的,男女之間,若有那個意,就是鋼刀也割不斷。狗改不了吃屎,慾火越撲越旺,就在陶秋花調到鳳山中學的第二天晚上,吳思金還是約陶秋花到莊稼地裡發生了雲情雨況。
這些似乎不必要指責,男女兩個人要好,法律也沒有辦法。但是李俊臣總覺得這太丟臉了,他是國家幹部呀,怎能容忍這樣的事情敗壞他的聲譽?這幾天兒子和女兒都找他,哭哭啼啼,就像得了神經病一樣,弄得他也心煩意亂。是呀,這到底算是什麼事呢?這類事情,他曾經處理過不少,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會發生在自己的家裡。他的妻子也老是嘮叨,說他丈夫白當官兒,發生了這樣丟人的事也解決不了。李俊臣說:“你這不是逼我嗎?要我去整牛鬼蛇神好辦,可是要我解決這樣的問題,那就跟要我往屎坑裡跳一樣啊。”他的話說得懇切,妻子也就理解了。
“不行就離婚,法律允許婚姻自由!”當女兒再一次哭哭啼啼地要他給解決這個問題時,他這樣回答。
說歸說,離婚可不是個小事,兒子和女兒到現在也沒有跟他們的對象離婚。
李俊臣畢竟是有涵養有理性的人,這表現在私事和公事發生矛盾的時候,他能夠毅然讓前者服從後者,而強制自己暫時忘掉前者。現在,他好像根本沒有什麼心事似地端坐在藍玉坤的對面。跟他緊緊靠在一起的是左軍的親信吉月武——一位五十來歲的縣委副書記。藍玉坤的身邊坐着落實政策辦公室主任鄒文,還有宣傳部長李高山。
鄒文是個四十來歲的人。他面孔白皙帶黃,喘噓噓的,好像有點哮喘。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大而明亮,很有精神。兩道眉毛濃濃的,生得挺有勁兒。
“最近接到一些人民來信,都是要求落實政策的。”當會議研究完中學的幾個反革命錯案之後,鄒文提出新問題。
“說說看。”藍玉坤用目光注視着鄒文說。
“一個叫王博的,他是當兵的。那年清查‘5。16’的時候,因爲清查辦公室向他所在的山海關部隊寫信反映他有‘5。16’嫌疑,被提前復原了。前些日子他來辦公室找過,辦公室叫他去原部隊寫一個證明材料。現在他寫來了。可是我們辦公室有爭議,今天提到會議上解決。”鄒文用緩慢有力的聲調說,不時用鋒利的目光掃一下李俊臣。
鄒文的舉動讓李俊臣心裡不安:“你鄒文也太狂妄了!說起話來就像個大人物似的,你不就是一個小小的副主任嗎?辦公室裡真正說了算的還是我呀!”還沒等藍玉坤錶示態度,他就搶先說:“這個嘛,是有這麼回事。但是我覺得,這件事不是一般的小事。清查‘5。16’是當時中央叫搞的。這是個很危險的的反革命組織,準備顛覆中央的。這個組織的成員遍佈全國各地。如果我們沒有根據,隨便給人扣上這樣的帽子,那是說不過去的。可是,當時有非常準確的揭發材料證明王博參加了這個組織。”
“什麼揭發材料?”藍玉坤問。
所有會議成員的目光都集中到李俊臣的臉上。
“當時北京一個大學裡來了個搞調查的,說他們那裡有一個學生頭頭是‘5。16’負責人,清查中他向組織交出了他的黑名單。黑名單上寫着參加者的名字,大都是各地到北京串聯的學生,其中就有王博。當時登記的時候,王博把自己的姓名、籍貫、原畢業學校都寫得清清楚楚。”李俊臣像講故事一樣,很流利地敘述王博的情況說。
“李主任,說話要實事求是。”鄒文直直身子,用毋庸置辯的口吻說,“王博的情況,我瞭解得比你多。王博是1966年秋天到北京串聯的。當時他住在北京的一個大學裡。那裡有一個學生組織,頭頭叫吳友。王博幾個人無意間跟他聯繫上了。當時王博很想當個紅衛兵,就問那人能不能加入他的組織,那人說行。這樣王博就登了記。可是這裡有個矛盾,北京鋼鐵學院‘5。16兵團’是1967年的五月份成立的,王博1966年到北京串聯的,他怎麼成了‘5。16’呢?王博串聯回來後就加入了方雲漢的鳳山紅衛兵,再也沒有跟那個組織聯繫。清查‘5。16’的時候,北京來人說王博是‘5。16’分子。前些日子我打電話給那個大學的辦公室,那裡的人說,‘5。16’,根本就沒有的事,就是一般紅衛兵造反組織。陳伯達虛驚,望風捕影,說‘5。16’是什麼最危險的敵人,把有極左思潮的紅衛兵都叫做‘5。16’了。”
“你說呢,李主任?”藍玉坤問李俊臣道。
“這個嘛,只要實事求是就行,就怕……”李俊臣有些尷尬。但他是不會輕易認輸的。這個案子在辦公室裡已經爭論多次了。每次鄒文都以有力的事實論證了它的虛假性,但是每次李俊臣都不願意解決,說再瞭解一下看看。其實他是鬧義氣。他覺得他的年紀、他的資歷都遠遠超過鄒文,而且在落實政策辦公室裡擔任正主任職務,鄒文只不過是個副手,可是鄒文說起話來老是那麼硬梆梆的,不就仗着藍玉坤給他撐腰嗎?
“那當然,一切都得實事求是。”鄒文冷冷地說,“要是實事求是,就不會造出個國民黨大案來了。那麼多老幹部都成了國民黨了?”他的話帶着些凌人之氣。
藍玉坤點上一隻香菸,貪婪地抽了一口,吐出濃濃的煙霧,然後說:“好,你們的態度都不錯,做事就得實事求是,這是毛主席一貫倡導的工作作風。
我們共產黨人就最講實事求是。今天落實政策就是實事求是地給那些在‘一打三反’中蒙受冤屈的幹部羣衆平反昭雪。”藍玉坤意味深長地說,“你們想,建國以後這麼多年了,哪有那麼多階級敵人呀?我們打擊得那麼多,不正孤立了我們自己嗎?我們黨之所以從小到大,從弱到強,從無權到奪取政權,這是團結大多數人一道奮鬥的結果。我黨歷史上多次發生左傾路線佔統治地位的現象,你像李立三、瞿秋白、王明,他們的左傾路線曾一度影響了全黨,給革命造成嚴重損失。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正是王明的教條路線,導致了第五次反圍剿的失敗,中國共產黨由已經發展起來的三十萬黨員只剩下三萬,我們的紅軍也是由三十萬軍隊減少到三萬,多少革命同志遭到殺害。左傾路線表現在對人上,就是毛主席說的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每次整風,實際上是整人,不是整頓黨的作風。建國以後的多次運動也是這樣,文化大整頓……”
鄒文用胳膊肘碰了一下藍玉坤,因爲他發現對面的吉月武在皺眉頭。
“好,扯遠了。大家談一下,王博的案子怎麼辦?”藍玉坤明白了鄒文的意思,便把話題拉回來。
被帶着剛氣的鄒文擊暈了的李俊臣發現了自己的失利,心裡憋氣,於是藉機發泄道:“王博的案子是不是冤案先不說,應當弄清楚的一個問題是:‘一打三反’是不是中央發動的?既然是中央發動的,那就應該說是對的。這是基本前提,就像五七年的反右鬥爭,你不能說有幾個反錯了的,那場鬥爭就是錯誤的了。五九年反右傾也是一樣。‘一打三反’總體上沒有錯誤吧?我們不能抓住運動的一些偏差,連中央發動的這場運動也否定了。”他說完,用眼注視了藍玉坤一會兒,不料他的視線被藍玉坤嚴肅的目光頂了回去。
藍玉坤說:“你說的這些跟我們今天要解決的問題無關。誰也沒有說‘一打三反’是錯誤的,我們只是說接受歷史的教訓,不要犯左的錯誤,好好落實政策,解決冤假錯案問題——怎麼,吉書記,該你說句話了吧?”
“叫大家發發言吧?我沒有什麼意見。”吉月武用重濁的聲調冷冷地說。自會議開始以來,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這時,坐在藍玉坤右邊的李高山晃動了一下身子。這是一位四十六七歲的老幹部,方臉,臉色黑中透亮,臉上的表情老是很嚴肅,可以叫人聯想到宋朝的包拯。
“以我看,”他說,“既然鄒文已經做過調查,證明王博的‘5。16’是打錯了,就得實事求是地給人家落實政策,不能再抓住不放。”說完,點火抽起煙來。
“當時只是審查了一下,並沒有給他下結論呀。”李俊臣又找理由說。
“可是現在部隊上已經寫了證明,說當時叫王博復原,就是根據縣裡的那封信辦的。就算當時沒有什麼結論,現在部隊上的信完全可以證明王博是受害的。”鄒文據理力爭。
以後又有幾位常委發言,大都同意鄒文的意見。藍玉坤見下結論的時機到了,便正正身子說:“這件事是明擺着的,是因爲咱們整了人家,造成王博的復員。這樣吧,你們落實政策辦公室回去給他寫一個複議決定,下個結論,就說當時打他‘5。16’是打錯了,予以平反,造成的損失適當賠償。就這樣。共產黨員嘛,有錯就改,不怕犯錯誤,就怕有錯不改。大家還有什麼意見嗎?沒有意見就散會。明天晚上接着開。”
大家紛紛離開座位,有的面帶笑容,有的面帶怒色,有的無動於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