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十七章 爭執

一天中午,杜若下班回來,正在門口矮小的廚房裡做飯,濃煙嗆得她不住地咳嗽。這時候方本祿來了。不知他騎着誰的破自行車,很遠就可以聽到叮鈴噹啷的聲音。

杜若聽到插車的聲音,便熄滅了鍋底的火,從小棚裡鑽出來,揉着眼睛迎上去,讓四叔到屋裡坐下。

四叔幹上建築公司的保管以後,中午在單位吃飯,晚上回家住宿。

四叔臉色難看,要掉淚的樣子,看起來心裡很沉重,坐在那裡沉默了好一會兒。這讓杜若和他的媽媽感到納悶。杜若問他什麼事,他說:“你做完飯回來我再詳細跟你說。”

杜若繼續進到小棚把茄子炒好端上來,讓四叔吃飯。四叔用眼睛搜索了一下幾個角落,見沒有酒,便說:“不吃了。我來告訴你一件事,是我昨天晚上回家知道的。侄媳婦聽了可千萬沉住氣呀。”

杜若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四叔,心裡想,天大的災難都經過了,還會有什麼事呢?於是她問四叔:“你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了嗎?”

四叔氣呼呼地說:“這世界上有你公公婆婆這樣的人嗎?簡直不是人!方本善把你那間小屋打了!”

“他爲什麼給我打了?”杜若急問。

“說那間房子是他的,是他父親蓋的,他應該繼承。屋子舊了,他有權利打掉。其實他是想賣房子上的木棒。他還說,雲漢現在混好了,不需要家裡那間破房子了。”四叔義憤填膺地說,“這樣的父母,打死都不多。真是連畜生都不如,畜生還知道疼孩子呢!”

本來這些日子方雲漢在機牀廠住宿,經常幾天不回家,杜若就一肚子火氣,這件事更讓她火上加油。待四叔走後,她跟黃麗萍借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騎着到機牀廠找方雲漢去了。

方雲漢住在廠子東南角上一間單身宿舍裡。裡面有兩張簡易的單身木牀東西相對,中間放一張做工簡單的無漆小條桌。方雲漢睡在靠西牆的那張牀上。東牀沒人住,牀蓆上亂七八糟地堆着些書,有封面設計莊嚴的四卷本《資本論》,有簡裝《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和《列寧選集》,都是白紙紅字的封面。另外還有一本《王文公文選》,其實大都是詩歌,是最近出版的,一本《唐宋名家詞選》,是舊書,封面少了一角,不知雲漢是從哪裡弄來的。一本《中國古代法家文選》,封面設計和裝幀很粗糙。

方雲漢自從去年批林批孔評法批儒以來,忽然愛上了法家的著作。他背誦了韓非的《五蠹》,荀子的《天論》,王安石《答司馬諫議書》,還有大量古典詩詞。今年以來,上邊又強調學習馬列,他不知不覺又成了這些書籍的俘虜。每月二十幾塊錢的工資,他要拿出七八塊來購買這類書。他一有空就讀,並且做了大量的筆記。爲此他時常通宵達旦。

爲了學習,家裡的柴米油鹽他都不顧,孩子有病他也來不及過問。爲此,杜若跟他發生了多次爭吵。

前些日子他回家,身上帶着一本《資本論》。這天本來應當跟家人好好團聚團聚,但是他的思想一直在學習上,就像癡呆了一樣,吃飯的時候沒有跟妻子說幾句話,晚上睡覺後,他又半夜三更爬起來拉開電燈學習。杜若不能忍受,便發火道:“你怎麼不跟馬列的書結婚呢?還要老婆孩子做什麼!”

方雲漢解釋說:“《資本論》是科學書籍,趁着年輕,記憶力好,多學點,以後也可能有點用處。現在上邊號召學習馬列。”

“上邊叫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你以爲上邊說的就對嗎?上邊叫你當紅衛兵,起來造反,你造反了,可是人家藉着‘一打三反’打你個反革命,把你逮起來。你現在讀的這類書還是叫你造反的,你要是爲老婆孩子想一想,就不能這樣天天執迷在這上面。”杜若穿好衣服,坐在牀沿上跟丈夫爭辯。看到雲漢因爲學習缺乏睡眠弄得面色憔悴,她實在有些心痛。

“你說的不錯,可人家不是又給咱平反了?歷來是有反必肅,有錯必糾,咱們不能老是耿耿於懷呀。”雲漢爲了繼續讀書,並沒有跟妻子發火,只是解釋。

杜若看看講道理也不起作用,便關了電燈,用兩隻手把丈夫拉到牀上。

雲漢只好作罷。

在牀上,杜若也動了婦人的那一套,粗說細念,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杜若從商紂王時代妲己說道漢朝的呂后,又說到唐代的武則天,清朝的慈禧太后,說女人當政國家不會安定。她還說,當權的人都是利用觀點,當年上邊叫起來革命,那是需要,一旦不需要了,就抓起來。中央的那些被逮捕的大幹部,難道真是反黨分子嗎?彭德懷可是爲立了大功,可是怎樣,已經處理了,還不算完,中化大大命中又過來鬥過去,還把人家抓起來整死。賀龍也是這樣死的……

開始方雲漢還在考慮《資本論》裡面的剩餘價值理論,後來也叫妻子俘虜了。是的,他不能再一次作犧牲品,“一打三反”中差點送了命,僥倖平反出獄了,保全了這個家庭,要是再一次遇到這樣的災難,恐怕難以熬出來。他撫摸着妻子的肩膀說:“你說的也是事實,我聽你的就是了。可我喜歡讀書怎麼辦?現在又沒有多少書可讀。”

杜若笑道:“你是死心眼兒嗎?馬列的書,擺設的人不少,可是都是爲了趕時髦,有幾個像你一樣那麼投入地研究的?你讀歸讀,別過於執着。”她開玩笑說:“都知道佛教說的那些不錯,又是普度衆生呀,又是戒色呀,可幾個人是不要老婆的。這道理你還不懂嗎?就是那些自稱馬列主義者的人,也不都是真正按照馬列主義辦事的。別幼稚了,快三十的人了,還像小學生一樣,人家說什麼就信什麼。”

這一席話讓方雲漢佩服,但是也讓方雲漢害怕。要是讓胡言森這樣的人從後窗聽到,記錄下來,打他們一百次反革命也夠了。

方雲漢接受了妻子的意見,從此學習馬列不再那麼癡迷。但是,過了些日子,縣委宣傳部召開學習馬列大會,通知他參加會議,讓他發言,他還是高興地參加了。方雲漢準備了一份長達10000字的稿子。宣傳部審查的時候,考慮時間的關係,給他壓縮到5000字。他在大會上,面對一千多與會者,又像當紅衛兵時那樣,用激昂鏗鏘的聲調做了講演。大家無不拍手稱好。靠近主席臺的地方,有人故意大聲讚歎道:“將才就是將才,當紅衛兵頭頭好樣的,學習馬列也是好樣的。”

方雲漢聽到這類誇獎,不覺又飄飄然了,心裡說:“嘿,怪不得李白說‘天生我才必有用’呢,怎麼樣?說造反派只知道打打殺殺,簡直是胡說八道!這麼大個縣,真正像我這樣研究馬列的還有幾個?那些趁着‘一打三反’納新提幹的,哪一個不是酒囊飯袋?哪一個是認真讀書的?要說革命接班人,只有我這樣真正學習馬列的人才配當。”

這樣,妻子的話又一次被他忘得一干二靜,此後對學習馬列更加癡迷,夫妻之間的矛盾也因此加深了。杜若對丈夫無可奈何,只是生悶氣。今天杜若聽到家裡小屋被打掉的事情,簡直火上加油。想想那年她的公公婆婆對她的迫害,雲漢現在又一次墮入迷途,她再也不能忍受了。淑女的氣質,此時在她身上已經被她父親遺傳下來的軍人氣質壓倒了。她飛車闖入機牀廠,向門衛問了雲漢的住處,便直奔他的宿舍,將自行車插在門口,啓門而入。

雲漢正仰臥在牀上看馬克思的《哥達綱領批判》,將一隻腳耷拉在牀下。

“方雲漢,我問你,你到底還要不要這個家?還要不要老婆孩子?”杜若激動萬分,直接逼問丈夫道。

方雲漢一骨碌爬起來,見妻子氣勢洶洶,一時不知所措,便坐在牀沿上撓頭皮。“怎麼回事呀?杜若。”他懶洋洋地問道。

“怎麼回事?你裝的什麼。你的爸爸媽媽乾的好事,你不知道嗎?”杜若氣得臉色發青。

方雲漢的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你爸爸把我們那唯一的房子打掉了,你打算怎麼辦?”

“真的嗎?”方雲漢說。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你想想,那幾年你在監獄裡受罪,我在外面帶着孩子生活,要是有幾米的院子,我也不會受那樣的罪。他們住着三間祖傳的房子,我和孩子住着那間不到巴掌大的黑房子,吃沒的吃,穿沒的穿,還要看人家的冷眼。人家欺負就罷了,還要天天挨媽的咒罵,我那是過的什麼日子?”杜若噙着淚水訴說,“好不容易盼着你出獄了,老婆孩子團圓了,就算窮點,也還能像個人一樣過幾天安穩日子。可是,不久你就好了瘡疤忘了疼,進了那個可怕的官場。你到廠

子裡鍛鍊不要緊,可你天天就像入了道會門一樣,迷上了馬列。口口聲聲跟你說,不要太相信那些東西,那都是當權的人用來整人的,人家學了好整人,你學了叫人整,你知道嗎?就憑你這樣的文人酸氣,你有什麼本事當官?還不是捱整的貨?你弄這些可怕的東西,還出頭露面發言,當上什麼學馬列積極分子。槍打出頭鳥,上邊一翻臉,人家又會把你弄進監獄,判你的徒刑。到那時,我這點工作人家也不叫幹了,房子又沒了,你叫俺娘仨到哪裡去住?你那革命的爹孃,不要子孫的人,恨不得俺娘們死掉。真到了那一步,俺還不是走投無路,死路一條?”

杜若聲淚俱下,訴說起來沒有完。

自從跟杜若戀愛結婚以來,方雲漢還是頭一次看到她這樣衝動。他畢竟也是個好動感情的人,此時也忍不住流下淚來。他用手抹去淚水,把杜若拉到牀沿上,讓她坐下,攥住她的手。

杜若將手抽回,繼續說:“我口口聲聲跟你說,形勢會有反覆,上邊翻雲覆雨,出爾反爾,可你就是不信。多少年來,你還沒有教訓嗎?用着你鬥劉少奇的時候,就說你是天兵天將;用完了,看你們靠不住,就打你個反革命。這不是你經歷的事嗎?就是個豬,你也應該記得自己捱過的打。你真是死心眼兒。”

“你別說了,我都知道了。”方雲漢不知道怎樣回答妻子好。她心裡非常煩躁,正爲家裡的房子被打的事頭疼。是呀,要是萬一有反覆,他再一次出事,杜若受牽連被解僱了,她和孩子到哪裡去住呀。沒有地方住,就只能離開這裡,那樣也就家破人亡了。“嗨,爸爸媽媽呀,你們就這麼狠心,這麼糊塗嗎?你對兒媳沒有感情,對兒子沒有感情,對你的孫女孫子也沒有感情嗎?從人的本能來看,誰不想留下後代,誰不想讓後代活得好好的?可是,你們卻連這一點本能都沒有,這算什麼父母呢?”他在心裡質問他那無道的父母,淚水又一次流下來。

此時,杜若反而軟了下來。她知道,雖然她受了不少苦,可雲漢更苦。三年半的監獄生活,那是個什麼地方呀,就像死了沒埋一樣,忍飢挨餓,還要受到精神上的折磨……於是又由一個帶着將軍氣質的女子變成賢妻良母了。“雲漢,我不是難爲你,我是爲你,爲我們全家好才說那些話的。我本來不願意回憶過去的事情,可你爸爸媽媽做得太過分了。我實在忍不住纔對你發火的。我也知道,你是左右爲難。可是我不對你發火能對誰發火呢?我又不能跟你爸爸媽媽吵鬧……”

聽到這裡,方雲漢忽然站了起來,闖出門去。

杜若也緊跟着闖了出去,一把拉住丈夫的衣襟。“你上哪?”她問道。

“回家!”

“你回家做什麼?”

“問問我爸爸,那房子是怎麼回事。”

杜若勸阻說:“你不能去,你正在氣頭上,回家還不是跟他們吵架?有什麼用處?回來吧。”她把丈夫拉回宿舍,讓丈夫坐在牀沿上,自己從桌子底下取過暖瓶,給雲漢倒上一茶缸水,端給他。然後自倒了一碗,端起來喝了一口,接着勸丈夫道:“房子打了就打了,我們再想辦法。只要你不再過於執迷政治,在廠子裡跟着工人學點技術,我們別再出事,我門就可以攢幾個錢,跟大隊裡要地基蓋幾間房子。那樣,就算你再一次遭事,我被解僱了,回家養幾隻雞,養幾隻長毛兔,喂一頭肥豬,收入也不少。就算你進了勞改隊,我們也能熬到你回來。”

聽到妻子的這些話,方雲漢鼻尖兒發酸。“杜若這些居安思危的話,完全是社會逼的。苦難讓她形成了這樣的心理呀,總是戰戰兢兢,時時刻刻都覺得自己不安全。”看看她那弱不禁風的身軀,那黃瘦的面孔,雲漢心裡就像有個東西壓着,難受得很。

杜若似乎覺察到,自己在這時候說些不吉利的話很不應該,於是笑了。“嗨,我怎麼老說這些沒發生的事情?我也太神經質了。”她心裡想。

這件事過後,方雲漢就不在廠裡住宿了,每天晚上天再晚也要回家。杜若又潛移默化地勸了他好多次,目的就是讓他脫離政治的險境。而方雲漢雖然沒有完全放棄學習馬列,但也讓杜若到學校圖書館借來《機械製圖》之類的圖書,在她的幫助下進行自學。方雲漢嚐到了家庭的溫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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