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工作的方便,李曉軍和王博都搬進了鳳羽中學居住。王愛玲吃罷早飯就去回鳳爪村幹活,傍晚回學校。
李曉軍很滿意。雖然收入微薄,但是他卻不再爲吃飯發愁了。除了交生產隊買口糧和零花以外,每月還能節約十幾塊錢。他現在開始考慮跟於臘梅訂婚的事情了。
他還沒有到過於臘梅家,因爲一則於臘梅的媽媽表態,等他安排了工作再定下這門親事,一則他自己身上不名一文,腰桿不硬棒,很是自卑。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當了代課教師,身上有了幾塊錢,精神也來了。於是他決定借一個星期天去紅村於臘梅家一趟,看看她父母的態度。他想讓王博夫妻帶着去,可是王博夫妻天不亮就去了親戚家。他便向同事借了一輛金鹿自行車,到鳳山中學找到方雲漢。
“哈哈,你曉軍也真有意思,你去走丈人家,也叫我跟你一起去走丈人家嗎?”方雲漢開玩笑道。
“想的倒不錯,你以爲你是皇帝,可以妻妾成羣?”杜若嗔道。
“開個玩笑罷了。”雲漢後悔失言,急忙解釋。“不過,我是怪曉軍依賴性太強。你這婚事,要是放在人家身上,這麼長時間,孩子也生了。可你像個大閨女一樣,辦起事來羞羞答答。我問你,你去過於臘梅家沒有?”
“沒有呢。我一直覺得,沒有訂婚,一個大老爺們怎麼好意思一趟趟往人家裡跑?”曉軍說。
“性格決定命運,這就是你的侷限呀,曉軍。”雲漢說。
“別說了。我已經知道我自己的毛病了,關鍵時候猶猶豫。人家闖關東的,多少都掙兩個錢,可我呢,闖了幾年,混了個窮光蛋。”曉軍很是自鄙。
“那咱走,我陪你去就是。”雲漢說,一面站了起來。
他倆各騎一輛自行車出了學校門。
經過菸酒糖茶門市部門口,他們停了下來,李曉軍買了兩瓶高溝大麴,一條大金鹿香菸,一斤糖塊。
縣城距松山有三十來華里,他們很快到了松山前。方雲漢不由得想起小學時代自己逃學闖入這深山密林,在山背坡上遇到於耿士老師和在瓜棚裡住宿的事,還有第二次跟黃蔚一起到山後村看於老師的情景。當年於老師離開金蟬小學的時候,方雲漢才十一歲,他不明白爲什麼於老師突然走了。後來漸漸大了,才知道是怎麼回事。1966年底,他造反當了頭頭,於老師曾經找過他一次。當時是在聯合司令部裡,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於老師提出讓他幫忙摘掉右派帽子。給右派翻案,這可是很可怕的事情,所以方雲漢沒敢答應。後來他常常爲自己對老師的太冷淡後悔。打那以後,於老師再也沒有找他。一晃又七八年了,他本來早應該去看看老師,可是由於說不出的原因,這麼多年,他似乎已經把老師忘了。人是個很奇怪的動物,再有感情,長時間不見面,關係也就疏遠了。
他決定幫助李曉軍辦完事以後,順便去山後村見一見於老師。
於是他問曉軍:“你那未婚妻的家在哪一個村子?”
李曉軍說她住在紅村。
“這個村的名字很生僻呀,沒聽說過。”
“咱們到那邊問問吧。”
繞過鬆山,首先看到的就是山後村,雖然已經十幾年了,但是那一次他和黃蔚來時產生的印象還清晰地刻在腦子裡。
他們在村前停下車子。方雲漢問一位五十來歲的村婦道:“大娘,紅村在什麼地方?”
老人指指身後的山後村說:“這
就是。”
“這不是山後村嗎?”雲漢很奇怪。
“原來叫‘山後村’,中化大大命改了,改成‘紅村’了。”老人解釋說。
方雲漢這才恍然大悟。
老人問:“你們找誰呀?”
“找於臘梅。”李曉軍回答。
老人遲疑道:“是不是個小丫頭呀?就在那裡,你們順着這條南北街往北走,那棵電信杆往東是一條東西街道,在路北,第二個門就是。”
方雲漢跟曉軍嘀咕:“王博說臘梅的爸爸是右派,這右派是不是……”
“我現在也這麼想,可能是於老師。臘梅姓於,一個村裡能有兩個右派嗎?”李曉軍說,“進去看看吧,馬上就知道了。”
方雲漢和李曉軍按照老人的指點找到臘梅家。
首先迎上來的是臘梅,跟着出來的是臘梅的媽媽和弟弟於凌雪,最後纔是於耿士。
方雲漢先搶上去跟於老師握手。
“這不是方雲漢嗎?多少年不見了,鬍子都長出來了——這是李曉軍,我還能認出來。”於老師很激動,滿臉是笑,但苦難和恐懼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也更加明顯。
大家進屋坐下,臘梅沏茶。
李曉軍將禮物放在正面的八仙桌上。
臘梅的媽媽滿臉光彩,說了不少客氣話,接着到廚房炒菜去了。
於老師說:“來玩就是,破費什麼。”
方雲漢說出去方便一下,實際去了小賣部。不一會兒便拿着兩個午餐肉罐頭回來了。
於老師又埋怨一通。
此時的方雲漢真有點謹言慎行了,他生怕傷着於老師的心。小時候,他不知道於老師是右派,後來才側面聽說,於老師不光是右派,還是極右派。右派,這是一個跟地主、富農、壞分子並列的詞兒,是一頂非常可怕的帽子。然而,這些人好像都很有學問,爲人也很厚道,因此儘管他們受到了嚴厲的專政,但永遠也搞不臭。他很想借此機會好好安慰一下於老師,將自己的想法傾吐給他。
“於老師,你很好嗎?”方雲漢試探地問,說完又覺得自己問得很笨拙。
“好,還行,只是……”於老師有點不好意思,“也不知怎麼回事,跟我一起打了右派的都摘帽了,可我……”
“你到現在還沒有摘帽嗎?”方雲漢說。其實這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不過故作不解罷了。
“沒有。”於老師很傷感的樣子。
李曉軍臉上顯出惶恐之色。
“按說應當解決了,我們中學的好多右派老師大革前就摘掉帽子了。”雲漢又說。
“我們村裡管得嚴,他們動不動就說我不老實。”於耿士說。
“這我知道。”雲漢說。
“他們一直把我當成階級鬥爭的靶子,大革更厲害。這裡只有一派,跟着部隊走的那個徐狗子當了主任,天天找我的毛病,說地富反壞右都是你這一派的呢。”於老師雖然正在被專政,可還是心直口快,說話不拐彎。
臘梅向爸爸遞了個顏色。
可於老師沒有停下。“我這個人你知道,方雲漢,一直好說心裡話,從來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也就是因爲這毛病才吃的虧。臘梅你也別嫌我說多了。你的婚姻問題,我沒反對吧?我沒想到你是跟李曉軍做親,今天才知道。李曉軍,你不怕我這個右派牽連你嗎?將來有個孩子當兵都當不上。”於老師開誠佈公地說,也帶着些許開玩笑的成分。
李曉軍遲疑了一會兒,不知怎樣回答好。
這時候,方雲漢替曉軍做了回答:“曉軍非常滿意,於老師考慮多了。”稍停,又補充說:“今天來才知道是你家呢。李曉軍跟於老師結成了這層關係,很榮幸呀。你看曉軍心裡偷着笑,卻裝得很嚴肅。”
李曉軍窘迫得滿臉通紅,耳朵都紅得透亮。
這時候,於臘梅的媽媽端上兩個菜來。一看大家的表情,便問丈夫:“你又在說什麼?”
於耿士說:“我跟我的兩個學生說我的事呢。”
“真是沒數,少說兩句吧!越老越……”
“大嬸不要生氣,在家裡嘛,隨便說幾句沒什麼。”雲漢緩解氣氛說。
臘梅媽滿面春風。“今天是個喜日子,什麼孬話都不要說,大家好好喝酒。”她站在那裡說,一面解下白圍裙。
大家開始喝酒。李曉軍酒量很小,喝酒的主要是於耿士老師和方雲漢。幾杯酒下肚,他們的話匣子都打開了。話題主要是當年在金蟬小學的事。於老師無所顧忌地說:“我是吃了劉晴光的虧,她男人是負責教育上的反右運動的。我只是善意地提了幾點意見,她給我上綱上線,叫她男人硬給我戴上右派帽子。十七八年了,”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用手抹了一下眼角。
這時雲漢才注意到於老師的蒼老。
臘梅和弟弟凌雪都流下淚來。
臘梅媽又一次提醒丈夫少說話,但此時她的眼圈也有些發紅。“別說了。相信黨,相信羣衆,好好改造就是了。”她只好用這些重複過一千遍的套話來勸說丈夫。
方雲漢無奈地安慰老師說:“您不要急,你的問題一定會解決的。怎麼因爲一句話的問題就戴一輩子右派帽子呢?黨的政策能這樣嗎?”
“我也不埋怨共產黨。我始終認爲是劉晴光搞的——聽說劉晴光還是你們方面的小頭頭呢。”於耿士說,一面注視着雲漢的面部。
雲漢點點頭。
“雲漢,我給你提個醒,你們造反派裡面也不都是好人,你可得注意一點,弄不好你就叫劉晴光這樣的人咬一口。”
“我也早察覺了,於老師。不能按派別來劃分好人壞人,羣衆是好的。”雲漢說。
臘梅媽對丈夫發火道:“自己的事情都管不來呢,管那麼多幹什麼!談點正經事吧。”
於老師也察覺到現在還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於是把話題轉到臘梅和李曉軍的婚事上來。他們商量決定,讓臘梅和李曉軍最近就訂婚。
下午兩點鐘,雲漢和李曉軍離開臘梅家。一路上雲漢藉着酒勁兒又是吟詩,又是唱歌,一次又一次地祝賀曉軍找了這麼個好對象。
但是李曉軍卻默默無語。他當然知道於耿士老師是個好人,但是他還是怕受牽連。一想到“地富反壞右”,他心裡就害怕。
果然此後不久,他的父親和後母從濟南來了一封信,信中表示,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要是曉軍不聽話,就跟他永遠斷絕關係。而這時候,李曉軍已經跟於臘梅訂了婚,兩人接觸過多次,甚至擁抱過,接吻過,只是還沒有發生那種事兒。他倆的感情日益加深,李曉軍已經不能憑藉理性跟臘梅分開了,結婚勢在必然。加上方雲漢和王博夫妻的鼓勵和支持,李曉軍不顧父親和後母的反對,下了跟臘梅結婚的決心。結婚的花費,除了他的姐姐幫了100元之外,別的就是王博和方雲漢幫的。終於,李曉軍日夜盼望的婚後生活開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