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天氣還是悶熱。不時從天邊傳來一陣雷聲,讓方雲漢和杜若感到很不安。而安兒無緣無故的啼哭聲,遠處傳來的此起彼落的蛙聲,更讓他們煩躁。
方雲漢只知道,這一次調入縣革命委員會妻子不會熱心,但是她沒有預料到,妻子是如此堅決地反對,好像去一個兇險的地方似的。但是,轉而又想,妻子這種擔心的形成,也不是偶然的,反反覆覆的大革,讓她和她的孃家人,她和孩子,都吃盡了苦頭。她對權力已經不相信了。所以這一次她反對他進縣革委,是一種本能的反應。想到這裡,她對妻子就完全理解了。
但是,調令是他從組織部取來的,取的時候,藍玉坤和賈文斌都跟他談了話,他也表示了態度,現在要是反悔,也太不近人情了,須知他們的心是好的呀。加上方雲漢是十分要面子的那種人,他怎麼好出爾反爾,表示了的態度又馬上收回來?
他在輾轉反側,實在難以入眠。於是他穿上衣服,登上鞋。
“你到哪裡去?”杜若問。
“我出去活動一下,心裡煩悶。”
“你上哪?”
“就在校園轉轉。”
杜若理解丈夫的心情,於是說:“你去吧,就在門口轉轉,不要太遠了。”
方雲漢答應着出了門。
夜色灰濛濛的,天空張着一個巨大深灰色的幔,看不見一隻星星。夏天的夜晚並不平靜,蛙唱,蟲鳴,犬吠,不知誰家傳出的嬰兒的啼哭聲,組成了一隻夜的交響曲。
方雲漢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心情略微好些了。他想到學校西南角上的那個池塘面上去轉一轉,但是他不能夠,因爲那樣妻子會擔心的。於是,他向東來到那條南北路上,在那裡徘徊着。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轉到了鮑加登宿舍的門口。
鮑加登的宿舍裡還亮着燈。
這燈光,要是在“一打三反”期間,是一定會引起人們懷疑的,一些人肯定又要說鮑加登夜間搞反革命活動了。但是現在是落實政策時期,政治空氣相對寬緩一些,所以即使像胡言森這樣的人,也不至於在這樣的細節上做什麼文章。
方雲漢看到燈光照着貼在窗玻璃上的白紙,但是看不見鮑老師的影子。方雲漢感到很親切。上學的時候,他和黃蔚一次次在那燈光下聽鮑老師侃侃而談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鮑老師是方雲漢心目中最好的老師,他是世界上最正直的人。在他的影響下,方雲漢喜歡上了文學。唉,要不是中化大大命,方雲漢也許早就考入大學,當上作家或者學者了呢。
方雲漢相信鮑老師的智慧,他要聚前的問題向他請教一下,看他有什麼看法。
他在鮑老師的窗前猶豫了一會兒,便輕輕地敲了兩下門。
“誰?”宿舍裡傳出鮑老師的聲音。
方雲漢答應着。鮑老師開了門。
“怎麼回事,這麼晚了?”鮑老師一面收拾桌面上的稿紙,一面讓雲漢坐在一把閒凳子上,一檬。方雲漢只看到那疊稿紙第一張的上方寫着“古陵春秋”四個較大的字。他明白了,鮑老師是在加工他的長篇小說《古陵春秋》。他驚奇鮑老師的小說手稿還能保留到現在。因爲鮑老師在運動初期隱藏了這份手稿,不知吃過多少苦頭。現在,他終於又拿出來開始加工了。方雲漢佩服鮑老師的智慧和毅力。多少人,連自己的日記本都被抄走了,爲此成了人家打自己反革命的材料,唯獨鮑老師,不但沒有被人抄走,反而完
好無缺地保留到今天。
“老師,你在加工你的小說嗎?”方雲漢問道。
“是的,半夜裡想起來一個情節,就是大革開始後,胡言森和趙一志——不,書裡有兩個人的原型是這兩個人——帶着幾個學生抄老師的家。”鮑老師不避諱他要寫的東西——你怎麼回事,半夜三更的?”
方雲漢如實地把自己被調到縣革委工業辦公室的事情告訴了他的老師,並且談了杜若極力反對的態度。
“老師,你說我該怎麼辦呢?我是親自到縣委組織部去取的調令,是藍玉坤書記和賈文斌部長親自跟我談的話。我能夠反悔嗎?”他說。
鮑老師裝上一袋煙,用打火機點着,猛抽了一口,說:“雲漢呀,不光杜若不希望你再進縣革委,我也有同感呢。現在的形勢,今天這樣,明天那樣,別看現在正落實政策,說不定什麼時候中央再來個運動,把我們這些老師再一次打成牛鬼蛇神,你也再一次成爲反革命和牛鬼蛇神的代理人呢。”
鮑老師的話在方雲漢的心上敲了一錘,他忽然感到自己好像落入圈套,不知什麼時候再一次遭受災禍。
但是藍玉坤那慈祥的面孔,那誠懇的態度,賈文斌那老誠正直的樣子,又讓他對鮑老師的話有所動搖。“不,藍玉坤和賈文斌絕對不像是欺騙他的樣子。他們是真心想讓他去工業辦公室的。”他在心裡想。於是他又問:“鮑老師,你說藍玉坤這個人怎麼樣,還有賈文斌?”
鮑老師向椅背上仰了仰,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然後說:“方雲漢,你不是讀過不少馬列的書嗎?在政治上,是不能按照善惡來區分好人壞人的。就算是好人,在一定的環境裡也會做出壞事來的。我的意思是,中國的形勢不穩定,上邊的政策不穩定,下邊無論誰掌權,都得跟着上邊轉,不能說是好人就敢頂風而上了。你說是吧。藍玉坤當然是個好人,賈文斌也是,可是到時候上邊來一道命令,誰敢不執行啊。”
“明白了,老師。可是我該怎麼辦呢?我還能出爾反爾,把凋令退回去嗎?”方雲漢爲難地說。
“那樣也不好。”
“那怎麼辦呢?”
“這就是說人在社會上,總是身不由己。這樣吧,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再去藍玉坤那裡去一趟,實實在在地說明自己不適合到縣革委工作,願意教學。要是他不答應,你就再退下一步來,要求到基層去鍛鍊,估計這一條他是能夠答應的。你可千萬不要待在辦公室,那樣你會陷進權力之爭的泥坑拔不出腿來,最終還要出問題。你不是喜歡文學嗎?你下到基層去,瞭解一下民情,對你將來搞創作可能還有很大的好處。”
這最後一句話重新划動了一下方雲漢心中那根美好動人的琴絃,讓他想起了上學的時候鮑老師對他在文學方面的指導。舊夢難泯。雖然大革已經堵塞了他當作家的路,但是卻不能讓他忘掉那個夢,而且,這些年來,在轟轟烈烈地辯論場上,在充滿血腥氣味的監獄裡,他都時時想起這件事。今天鮑老師又一次提起這件事,他簡直有一種甜而衝動的感覺了。
“老師,我到現在也沒有忘記當作家的事,可是沒有機會。”
“這你就不對了,作家必須有一定的生活閱歷,才能寫出偉大的作品。你蹲過三年半監獄,看起來這是壞事,可是從搞文學的角度上說,這是誰也攫取不去的一筆很大的財富。這一點你將來再安心寫作的時候,你會很慶幸的。平庸的作家並不只是平庸在天
分上,主要的還是他們生活平淡,沒有波瀾,沒有素材,當然只能寫一些無聊的東西。實在說,真正的作家,像魯迅,一生是不可能平平安安的。像我,如果我的生活一帆風順,如果我沒有叫人家打成右傾的經歷,沒有捱整的經歷,我也不會想到寫《古陵春秋》的。”鮑加登老師說完,又疲倦地往椅背上倚了倚,兩隻眼睛對着窗戶,望着窗外黑暗的夜色。他的姿勢使方雲漢聯想到了魯迅先生的側面像。
“可是,你的小說,人家不會給你出版呀。”方雲漢佩服鮑老師的精神,但也擔心他還會因爲這部小說遭受災禍,便說。“我總覺得,現在運動還沒有結束,那些整人的人還在瞅着我們,一旦有機會他們還會打我們的反革命的。你的小說可得……”
“不要緊。他們對我已經無可奈何了。除非明火執仗地把我打死。”鮑老師帶着譏諷的表情說,“胡言森,趙一志,這些整人的惡魔,他們像魔鬼一樣整我,還叫我老老實實地當個正人君子,做個良民,這可能嗎?我是看透了,必須發揚魯迅的狂人精神,叫他們無可奈何。要是太老實了,像你們單碩老師,老老實實地蹲在監獄裡,不敢動一動,反而落了個黃疸肝炎。人家宋仁初就不這樣。在正常的情況下,宋老師比孔老二還講究行動的規範,可那是在良好的環境裡呀。人家要是把你送到那個非人的環境裡,你再那樣老實巴交,巨法生存了。一個好人,如果進了狼羣,你也得像狼一樣跟狼鬥爭,要不你就死路一條。你說我的看法對嗎?”說完,他用一雙尚留着神經病人眼神痕跡的眼睛望着他的弟子。
這真讓方雲漢聯想到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裡寫的那個狂人的樣子。他從內心裡佩服鮑老師。面對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胡言森和趙一志這些整人的積極分子又有什麼辦法?
“老師,你說的我都明白。人爲了活下去,有時候不得不採取一些非正常的手段。單碩老師在監獄裡還是像在學校裡一樣,比任何人都老實,吃飯的時候搶不過一個小偷,頓頓捱餓。宋仁初老師跟他就不一樣,他丟掉了知識分子的斯文,搶飯的時候讓小偷們甘拜下風。”
“你看人家身體,從勞改隊出來,好像越年輕了。”
方雲漢只覺得自己學到了不少東西。他理解鮑老師爲什麼裝瘋賣傻了。
遠處傳來了雞啼聲。鮑老師催着雲漢回去:“你半夜三更出來,讓杜若惦記着,回去休息吧。趕明天去藍玉坤書記那裡一趟,按照剛纔我們商議的說一說。能辭下來最好,辭不掉就要求下基層。就這麼辦。”他說完,站了起來。
方雲漢答應着,便開門出去了。
一個人影向東閃過去,就像一個鬼魂。
方雲漢覺得毛骨悚然,便回頭對鮑老師說了。鮑老師可怕地笑了笑說:“不管他,這個影子在我的宿舍門前活動了多年了。這東西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夜遊神。”
“剛纔我們說的話他能聽見嗎?”雲漢有點擔心。
“不怕,我們說的都是真理,這小子能把咱們怎麼樣?”
方雲漢放心了,便辭別了鮑老師,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恰好杜若迎了上來。
妻子責怪雲漢好久不回家。雲漢做了解釋。
進了屋,方雲漢覺得有點疲倦,便躺倒在。杜若問他到哪裡去了,方雲漢如實回答了鮑老師給他出的主意。杜若同意這個意見,叫雲漢明天到藍玉坤書記那裡去提出要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