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雲漢出了學校大門,便忽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昨天還是乾淨的牆壁,忽然添了好多幅大標語。這些大標語不僅內容充滿着火藥味,字體也是非常有勁,絕對不遜於大革期間那些叫人生畏的大字報。“熱烈歡迎市大清查工作隊來我縣領導清查工作!”“堅決推倒我縣清查幫派體系的障礙!”“堅決鎮壓反革命!”“堅決剷除四人幫的社會基礎—一地富反壞右和一切牛鬼蛇神!”“拿出四七年打土豪分田地的勁頭搞好大清查運動!”“堅決要求重新逮捕一切歸山虎!”……大字標語幾乎貼滿了大街兩旁的牆壁,有的墨汁還在一滴滴往下流,像黑色的血。
方雲漢頓時感到自己的厄運真的又一次到來了。
方雲漢邁開大步,急速地向前走去。走不多遠,只見鮑家登披頭散髮地從對面走來,嘴裡咕咕噥噥不知說些什麼。看看近處無人,便輕聲對雲漢說:“他們抓不到確鑿的證據,什麼也不能承認!”然後喊着“打倒四人幫”的口號走了。
黨校就在鳳山中學西北角上。它的東面是一片樹林,北面毗鄰着田野,通往鳳河的那條路就經過樹林的邊緣。
前面響起哐啷啷的聲音——黨校的大鐵門開了,一輛豪華的白色麪包車駛了進去。在當時,這樣的轎車縣級還是沒有的,藍玉坤書記也不過坐一輛北京吉普。那麼,這輛車肯定是上面來的了。
車上下來好幾個人。其中吉月武是方雲漢所熟悉的,另有一位年長的,半邊臉覆蓋着一塊巨大的紅痣,方雲漢覺得很陌生。另有一男一女兩個熟悉的身影飄過他的眼簾。
他們走進黨校辦公室。
方雲漢進了黨校大院,遠遠地看見北面有人向他招手。方雲漢走近那人——原來是機牀廠廠長楊令海。
方雲漢跟着楊令海進了學員宿舍。
這裡該來的人早就來了。有公安局的邵威和陶智信,工業辦公室的張有福,還有幾個,方雲漢只是認識,但是叫不上名字來。邵威好像過節似的,臉上笑嘻嘻的——這種表情在他應該說是一種反常現象,因爲或許是職業的原因,他的尊容總是嚴厲而冷酷的。他向方雲漢客氣地打個招呼,讓張有福安排方雲漢住在一個位置較好的牀鋪上,那上面備有乾淨的被子和枕頭。
方雲漢心裡想,他們都是來整人的,爲什麼這麼客氣,好像來開一個普通會議,他自己也是參加會議的普通一員,地位跟那幾個人一樣。也許,這一次跟大革期間不大一樣吧,新的領袖上臺了,政策總是有所變化的。也許,不過給捱整的洗個溫水澡,搞搞批評和自我批評算完……
有人通知到黨校小禮堂開會。方雲漢跟着大家去了。
參加會議的有一百多人,都是各單位準備整人的和捱整的。
方雲漢找了一個不
太顯眼的位置坐下。
這時,主席臺上佛像一樣坐着精神奕奕的吉月武。由於興奮,他的黑臉閃着光輝。他穿一身整潔的灰色中山裝,上衣袋裡插着一隻鋼筆,鋼筆卡子亮閃閃的。他的右邊就是那位面孔不雅的幹部。方雲漢仔細地看了看他那顆紅痣,覺得就是畫家也難以畫得那麼奇特。怎麼說呢?就好像將一個活人的肝臟切下來貼在他半邊臉上。但他的另一半臉還算正常。左臉和右臉的矛盾,會讓神經衰弱的人發瘋。還有一位是鳳山縣赫赫有名的李俊臣,他依舊兩個腮幫往下垂着,滿面春風,像是春風得意的那種人。
其他幾個人坐在主席臺的兩側。
這時方雲漢纔看清楚那兩個熟悉的身影,一個是張德,一個是魏劍鋒。張德穿一身嶄新的淺灰色國防服,這將他那近似洋人的面孔襯托得更加漂亮。一雙精神百倍目光灼灼的眼睛,不斷地掃瞄着臺下的人,好像一隻鷹在搜索地上可供食用的生命似的。魏劍鋒雖然也年過而立了,但是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歲。她已經去了原來她最喜歡穿的黃衣服,換上一身西式服裝。她的臉好像瘦了許多,但這樣反而使她比原來美得多了。特別是她那略帶憂鬱的目光,深沉而有魅力。
方雲漢早就聽說,憑着他兩個哥哥的關係,張德進了市委機關。關於魏劍鋒,方雲漢從出獄就沒有見到她,隱約聽別人說,她後來隨着她的丈夫調到市委機關,在那裡當了個秘書,當然這也是託了她舅舅的福。方雲漢根據大街上那些歡迎地區清查工作隊的標語判斷,這兩個人顯然是清查工作隊的隊員了。這叫他一則以懼,一則以喜。張德品質之惡劣,是方雲漢知道的;至於魏劍鋒,她可是他紅衛兵時代的戰友和朋友,根據她的性格,她應該會主持正義的。但是一切都在變化,這一次會怎樣,尚不好預測。
魏劍鋒的目光移過來了。她那雙眼睛傳達的感情是十分複雜的:既有同情,也有埋怨,還有無奈。方雲漢趕快轉向一側。張德得意洋洋,用快活明亮的眼睛掃視着會場上的人,也挑釁似地望望方雲漢。但是雲漢沒有迴避,用一種蔑視和嘲弄的目光回答了他。張德只好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向一側轉過頭去……
李俊臣宣佈開會。他接着指揮大家一起歡迎琅琊市大清查工作隊的到來,特別介紹了那位半邊血臉的人,說他叫屠黎民,是琅琊市某局的局長,這次擔任駐鳳山清查工作隊的隊長。接着,李俊臣用響亮的嗓門說:“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縣委代理書記吉月武給我們講話!”
會場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吉月武慢慢地站起來,很斯文地向與會者報以微笑。他將身子挺得筆直,就像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一樣,很有風度地向臺下招招手。下面的掌聲此起彼落,經久不息。他趁此機會端起白瓷杯喝了一口水,咳嗽兩聲,提高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首先,我感謝市委對我的信任,其次感謝全縣一百萬人民對我的擁護,讓我代理鳳山縣委書記。可是我得說明白,這完全是因爲藍玉坤書記的身體不好——這個,大家都知道。我呢,”他不由自主地顯露出他的傲視一切
的神態,“我這個人,出身貧農,苦大仇深,馬列主義的書讀得不多,階級立場可很鮮明,因爲沒有就沒有我閡的一家。我們翻身做了主人,當了幹部,過上幸福的生活,吃穿不愁。可是就像毛主席講的,被打倒的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他們時刻夢想復辟資本主義,顛覆無產階級政權……”
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講起話來離題萬里,漫無邊際,不知所云,可以把聽衆講得十分厭煩。今天他新官上任,當然更是滔滔不絕。在講了一通大路邊上的進步話之後,好不容易納入正題:“在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舉國悲痛的時候,四人幫加緊了篡黨奪權活動。英明領袖華主席,一舉粉碎四人幫,挽救了我們的黨,挽救了我們的國家。華主席不愧爲毛主席看中的接班人,他立場鮮明,處事穩重,又雷厲風行。他看透了四人幫這夥人要復辟資本主義,顛覆無產階級專政,所以毫不猶豫地把它粉碎了。當然,四人幫只是幾個人,但是他們的社會基礎可是千千萬萬,不消滅四人幫的社會基礎,不摧垮四人幫幫派體系,無產階級政權還是不牢固。所以華主席今天又發動全國人民來清查幫派體系。”往後,他講了鳳山的清查形勢,說是自從中央號召清查以來,縣委主要領導表現得很疲弱,清查工作很不得力,有右傾機會主義傾向,到現在一個壞人也沒有抓出來。”接着他擡高了聲音,情緒激昂地提出幾個口號,一是“要拿出四七年打地主分田地的勁頭,跟幫派分子進行堅決的鬥爭”,二是“講究策略,狠、準、穩地打擊階級敵人”,三是“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他特別強調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個黨的一貫政策。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眼睛裡射出兩道威嚴的光,射向坐在右後側的方雲漢。
吉月武語無倫次地講了兩個多小時,會場有點騷動了。當他察覺到大家的不耐煩之後,便找梯子說:“因爲大清查十分重要,我講得多了一點,下面有琅琊工作隊的隊長屠黎民同志講話。
屠隊長很謙虛,說是他們來主要是協助縣委工作,把大清查搞好,而不是代替縣委。後來李俊臣哼哼哈哈地講了幾句,他要求大家回去好好學習吉月武書記的講話,領會精神。接着宣佈縣委規定的學習班日程,第一階段主要是學習中央文件和外地大清查的經驗,第二段開始向英明領袖交心,也就是講清問題,第三階段,根據坦白的態度,解放一批錯誤輕的,同時重點打擊壞中壞。他講完以後是各方面代表發言。然後李俊臣宣佈散會。
這次大會以後的一些日子,一直是學習文件,提高認識。雖然邵威等人直接跟方雲漢打交道,但是很奇怪,這些人並不像方雲漢想象的那樣兇,相反,他們對方雲漢倒是有點客氣,甚至吃飯的時候拿他們自己買的酒跟雲漢一同喝。而在機牀廠跟雲漢關係一直不錯的楊令海,暗中還跟他說:“只要你態度端正,好好講清問題,上邊不會對你怎麼樣的。”方雲漢對此深信不疑,他有時也覺得華主席可能很英明,不會再像“一打三反”那樣整人了。他甚至想入非非地做起他的作家夢。
但是一週之後的一天,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