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一路順風地回到家鄉。
王博叫李曉軍到他家吃飯後再回家,李曉軍則堅持先回家。
李曉軍臨行前將鑰匙交給母親。他先到了母親家。
母親還是面有菜色,憔悴不堪,不過比原來多了幾莖白髮。她原來就有心臟病,跟後夫結婚後又生了兩個孩子,改嫁後的自責,抑鬱,加上過度的勞累,已經使她過早地衰老了,不到五十歲的人居然有七十歲的樣子。她用呆滯和懷疑的目光盯着李曉軍好大一會兒,待他叫她媽媽的時候,這才恍然大悟似地說:“噢噢,是曉軍呀。”接着渾濁的淚水從一對枯泉似的小眼睛裡流淌出來。她沒有過分痛苦的表示——無情的時光,悲慘的命運,已經摺磨得她失去了衝動的能力。她只是嚶嚶地說:“你走了好幾年了吧?我天天惦記着你,盼着你回來,到你門口看一回不見你來,再看一次還是不見你來。也常常到村頭上去,站在橋上,遠遠地看到一個黑影子,就當是你回來了,可是等來到眼前,又不是你。就這樣我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次。這回你總算回來了。這叫我放心了。今後再也別出去了,窮富的在家裡過算完……”
李曉軍緊緊地咬着嘴脣,沒有流淚。他安慰母親一會兒,便要回家看看。可是母親不讓。龍兒(李曉軍母親的後夫,也是李曉軍本門的哥哥)說:“剛回來,怎麼說也得在我這裡吃頓飯。”兩個孩子也“哥哥”“哥哥”地叫着,十分親熱,叫得李曉軍不好意思。
母親炒了幾個雞蛋,李曉軍和龍兒碰着杯喝了半斤鳳山白乾。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李曉軍跟母親要了鑰匙回到自己的家。
家,還是那個樣子。院子裡孤零地站着那棵高大的梧桐樹,幾片乾枯的葉子飄落在地上。牆根旺長的野草已經變得枯黃了。原來李曉軍自己壘的雞窩已經坍塌,露出木棍,就像一具正在腐爛的屍體露出根根骨頭。
整個院子是那樣的寂寥和空落。李曉軍感到一陣悲涼。
他投開堂門的鎖進了屋。立刻有一種濃重的昏暗涌上來。他本能地閉了一會兒眼睛,睜開後,纔看到母親留給他的那張舊式木牀,還有那張塗着暗紅色顏料的破舊的抽屜桌,這也是母親從孃家帶來的嫁妝。桌子上陳放着他臨行前翻看的中學課本,其中一本立體幾何正敞開着。牀上的被褥仍然完好地卷在哪裡。他摸了摸,還不是很潮溼,看樣子母親來給他晾曬過。
一晃四年了。在外面,茫茫人海中他是孤獨的一個,回家,還是孤零一個。他今年已經27歲了,應當成個家了。可是,這樣的出身,這樣的社會地位,這樣的物質條件,有哪一個女子肯這麼慷慨地嫁給他?
他很疲勞,喝了酒便有些睡意。於是他不管牀上乾淨不乾淨,一頭鑽進被窩,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此後的一些日子,李曉軍只能每天到母親家吃飯,因爲家裡空空如也,他沒有工分,生產隊不會分糧食給他。他的代價就是每天幫着龍兒乾點兒活,就像幫工一樣。
幾天以後的一個早上,天剛亮,李曉軍便聽到砰砰的敲門聲。他一骨碌爬起來去開門,原來是王博來了。王博將自行車推進院子插下,說:“我想夜裡你肯定沒睡好覺,孤零一個人。”接着背誦起李白的詩句:“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悽悽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背完後哈哈大笑。
李曉軍的臉上頓時掠過一絲淒涼的微笑。
李博看得清清楚楚,於是急忙解釋說:“曉軍,我不是跟你開玩笑,說實在的,這幾天一直考慮你的婚姻問題。我們的年紀相同,可我的孩子都那麼大了,你到現在還是光棍一條,下一步的日子怎麼過?不能不考慮。”
一道亮色掃去了李曉軍臉上的悲哀。他注視着王博,希望他繼續說下去。
王博說:“我和你嫂子到紅村打聽了一個女子,是她叔伯姑的女兒。已經通知她今天上午到我家來。走,我帶你到我家去,等着見一見她。
李曉軍一時心裡熱乎乎的,他沒有拒絕,便鎖好門,坐在王博的車腚上去了鳳爪村。
鳳爪村距離李曉軍約有七八里地,因此他們不一會兒就到了。
鳳爪村在鳳爪嶺的東坡。鳳爪嶺之得名,據說是社員開採石頭的時候,發現了一層層的沉積岩,每一層都有類似鳥類動物的爪子的印跡。一位窮秀才便附庸風雅地給這沒有名字的野嶺取了這麼一個文雅的名字。村人傳說,這道嶺主着吉祥富貴,出人才。王博在部隊混上軍官,這就是一個證明。當他被縣裡以“5。16”爲罪名告回來後,有人說,不知採石頭
的時候掘斷哪根地脈了。大家半信半疑。
當然也有些人竊喜:“王博叫人弄回家是應當的,他哪裡是個當軍官的材料!”
自從回家後,王博明着暗着聽到的風涼話不少。但是由於他生性樂觀,也不在乎。他總覺得自己的命運不會就這樣了,一切都在變化,盛而衰,衰而盛,一個朝代都是這樣,何況一個家庭、一個人呢?他也跟方雲漢一樣,很相信李白的那句話:“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他一面忙着農活,一面等待時來運轉。
王博有個漂亮的妻子叫王愛玲。瓜子臉兒,紅潤的面色,微微翹起的鼻子,很周正的鮮紅的嘴脣。見人未從開口先帶笑,笑容就像一朵桃花。一顰一笑,都很討人喜愛。
王愛玲嫁給王博,誰人不說她命好?王博娶了王愛玲,誰人不誇他走運?多少人都說,男的有才氣,女的漂亮,真是郎才女貌一雙,天造地設的一對。兩人自從結婚後,感情一直不錯。
然而自從王博被打成“5。16”強迫復原回家後,人們的輿論變了,王愛玲的心理便失去了平衡。她經常對王博直言不諱地說:“我嫁給你就是圖了你是個當兵的,能當軍官,你倒好,剛剛混上個排長就叫人弄回來了。這叫我還有什麼臉見人?跟你一茬的那些人,升學的升學,招工的招工,還有的納新提幹了。最差的王三,也在村裡當了社辦老師。你呢,還得在家裡耪四大壟,吃瓜幹。人說夫貴妻榮,我現在是‘榮’不起來了,只能跟着你受罪!我真是苦命呀!”說着說着,淚水就從那桃花般的臉上流淌下來。
有一階段,兩人的關係很不好,晚上睡覺的時候,她甚至不讓王博靠近,說等時來運轉再辦那事,現在沒心情。
別看王博樣子像個武士,對待妻子卻是溫存有加。他理解王愛玲的心情,哪一個婦女不希望有個有地位的好丈夫?於是他嬉笑着將妻子摟到懷裡,耐心地勸道:“人有三勝三敗,花有重謝重開。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一切都在變化。楊貴妃是唐明皇的寵妃,算是大富大貴了吧,可是馬嵬坡兵變,叫人勒死了。反過來,武則天早年沒有地位,後來呢當了皇帝。這就是說,人呀,遇到不順的時候要想到命運的轉化,就像說的,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看到光明。別看我這陣子在家裡不行了,有朝一日我還會發跡的,不信你等着看。你就別難受了,等着跟我享福吧。我看你的面相,頭圓額平,骨細肉滑,發黑脣紅,眼大眉秀,相面學中說的‘女子九善’你都佔着,就是有福的樣子。”
經他這樣半真半假地奉承一通,王愛玲撲哧笑了。他抹掉淚水,狠狠地砸了丈夫一巴掌,說:“耍嘴皮子,那我就看我到底有多大福氣。”接着就溫馴地讓丈夫痛快地辦了那事兒。
自從王博從部隊開回證明之後,王愛玲精神更好了。王博告訴她,縣裡正在落實政策,像他這類情況也屬於受迫害的,理應平反,平反後就會安排工作。王愛玲是個沒有多少心計的人,把王博的話傳遍了親戚鄰居。傳遍了全村。這樣一說,也倒起了好作用,從此大家對她的態度也就變了。幾年來覺得站着沒人高,躺着沒人長的王愛玲,也慢慢地擡起頭來了。當王博讓她幫忙給李曉軍找個對象時,她欣然答應,並且立刻提出,紅村她叔伯姑的閨女於臘梅還沒有對象。接着讓王博用自行車帶着到了紅村,向那姑娘提了提,見姑娘有點意思,便約她今天來見見李曉軍。
王博和李曉軍來了,王愛玲便拾掇飯菜,大家開始吃飯。稀飯是地瓜菜,煎餅也是瓜幹做的,就的是鹹菜棒兒。
王博結婚的時候,李曉軍已經闖了關東,所以王愛玲並不認識李曉軍。見李曉軍麪皮白淨,眉目清秀,臉上一點毛病也沒有,雖然個子一般,但畢竟還討人喜歡,便在心裡盤算:於臘梅差不多能看中他。於是心裡踏實多了。她問道:“曉軍今年多大了?”
“跟王博同歲,小生日,46年臘月十一,聽我媽說,生我的那天夜裡,下了大雪,第二天大雪都培門了。當時我爸爸不再家,只有我爺爺和奶奶在家。我爺爺和奶奶對我媽都不怎麼樣。我媽媽當時就跟剛出生的我說,我的命是個苦命。”李曉軍一面嚼着煎餅,一面慢舌慢語地講敘自己的故事,不時停下筷子,自憐地抹一下眼睛,然後繼續吃飯。後來王博又問到曉軍父母離婚的事,曉軍不願意詳細說,只是交代了事情的梗概。王博怕曉軍心裡難過,就沒再追根問底。
王愛玲是個容易動感情的人,在知道了李曉軍的身世之後,嘆了口氣,抹了一下眼睛。等大家吃完飯,她一面拾掇桌子,一面笑着說:“曉軍,等你
嫂子我給你說成了對象,你有了家,日子就好過了。一個男人,到了年紀,要是沒有老婆在家,心裡該多難受呀。”
“還多難受呀?有什麼難受的!”王博不服氣地說。
“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急呀,王博,你是沒受着難爲是吧,可人家李曉軍過的什麼日子,半夜三更,冰涼的席子,連個拉呱的都沒有。”王愛玲紅着臉斜睨了丈夫一眼說。
王博讓步了:“那也是,那滋味我不是沒嘗過,在部隊上就是那樣。你在家裡獨守空房,我在千里之外的邊關要塞,能不想老婆嗎?幸虧他們把我當成‘5。16’弄回來了,叫我跟老婆孩子趴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哈哈哈……”
他們在愉快地閒聊着。大約九點鐘的時候,外面傳來插自行車的“噌楞”聲。他們一起站起來,迎到大門口。
進來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位皮膚黧黑的高個子青年,約有十八九歲的樣子,仰着臉往裡走。女的年紀在二十二三歲上,身量還算苗條,辮着一雙短辮子,辮梢用紅玻璃絲纏着,瓜子臉,通天鼻樑,五官周正,搭配勻稱,目光沉靜,但皮膚有些黑。
李曉軍不住地偷看女子的臉,覺得很舒服。雖然她的手大而粗糙,但這不妨她整體上給李曉軍的好印象。
大家把客人迎到堂屋。還沒有坐定,快嘴王愛玲便先指着女客人,一面看着李曉軍介紹道:“這就是於臘梅,俺姑家表妹。”又介紹那男客人道:“這是臘梅的弟弟,叫於凌雪。都是我姑父給她姊妹倆取的名字。”
丁臘梅並沒有很害羞的樣子,只是眼睛總是往下看,偶爾擡起來,用目光很快地掃一下李曉軍,這個動作無心人是不會注意的。
李曉軍暗自思忖:“這姊妹倆的名字好怪呀,一個叫臘梅,臘月的梅花;一個叫凌雪,也是傲雪凌霜的意思。他們家庭到底是什麼情況呢?一般農民家庭是不會取這樣的名字的。”
這時候,快嘴快舌的王愛玲向丈夫遞了個顏色,兩人便帶着四歲的女兒出去了。然後又把於凌雪喊出去。屋裡便只剩下李曉軍和於臘梅兩個。
於臘梅畢竟是鄉野姑娘,單獨面對一個男人,膽子反而大得多了,眼睛也明亮起來。她直對着李曉軍看,臉上略帶點紅暈。
李曉軍有些窘迫,臉紅到脖子根兒。這是連陶秋花包括在內,她第二次私下接觸女人。雖然,他朝思暮想的是有個跟自己一起過日子的女人,但是真正見到,他又有點不安了。他不知怎樣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只是低着頭,感到臉上發燙。
“你今年多大了?”農家姑娘總是潑辣的,於臘梅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李曉軍擡起頭,如實地回答道:“26週歲了,1946年生人。”
姑娘仔細看着曉軍的臉說,“俺看你不像那麼大呢。那你是俺老大哥了,俺連虛歲才22呢。”
李曉軍用慌亂的目光看了於臘梅一眼。“她顯然是嫌我年紀大了。”他想。
然而他從於臘梅臉上看不出這樣的表示。
“你有工作嗎?”姑娘又問。
這可是戳到李曉軍的痛處了,他遲疑了一會兒,不情願地回答:“還沒有呢。”但是他對這回答總不甘心,又補上一句:“下一步落實政策後就會安排工作的。”說完,也大起膽子直視着於臘梅。心裡尋思:“該不會又是陶秋花那樣的女人,光想找個有地位的男人享福?”但他最擔心的還是對方問起他的出身問題,那可是最敏感的事了。他心裡盤算,最好初次接觸不談這類問題,一談,對方十有八九會不同意,不如先建立建立感情再透露。有了感情了,她也許不會那麼在乎出身的。
令李曉軍喜出望外的是,姑娘說出這樣的話:“你看中俺了嗎?俺就是黑一點兒,天天在地裡幹活,風吹日曬的。都這樣。你沒看俺弟弟,比俺還黑呢。”
李曉軍十分高興,但是他心裡就是一萬個同意,也不好直接回答呀。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點了點頭。於臘梅看得清楚,此時李曉軍的臉上是滿意的笑容。“一見鍾情呀,真是緣分。”李曉軍心裡想,看來問題不大了。這時候他的膽子也大了,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他未來的妻子。於臘梅那勻稱端莊的五官,那標緻的體型,那心直口快地直爽性格,都叫他入迷。這是一種自然的吸引。一種奇怪的幸福感從內心流向了全身,他再也不會孤獨一人生活下去了,他也將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了。
然而,正在這時候,姑娘卻向他提出了一個可怕的問題。“你是貧下中農出身嗎?”
這句話就像一票冷水潑在李曉軍的心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