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軍過於緊張,生怕這位到手的阿佛羅狄忒跑掉了,所以不肯立刻回答姑娘的問話,但是他那慌亂的眼神,姑娘看得清清楚楚,這無異於向她透露了了自己出身不好的信息。李曉軍恨不得馬上結束對話,想想辦法再做回答。
恰巧,這時候王愛玲過來了。“你們談得怎麼樣了?定下來了吧?”急脾氣的她開口問道,一面將目光在兩人的臉上來回移動。
李曉軍趁機出去了。
王愛玲看到她的表妹面帶不悅之色,便知道有點不順。於是她問道:“怎麼啦?不行嗎,臘梅?”
“不是不行,我剛問到他的出身,你過來了。”臘梅說。
“出身?這個我知道,聽你姐夫說,他實際出身中農,文化大整頓中村裡人很壞,把他的成分給改了,改成富農了。你知道,文化大整頓期間改成分的很多。誰掌了權,就把對立面改成地主富農,好對人家專政呢。”王愛玲解釋道。
“這……我倒沒什麼,我爸爸也不會太計較,可是我媽媽不行。他是村裡的婦女幹部,很講究階級路線呢。我爸爸叫人打成右派後,她雖說沒跟他離婚,可是界限劃得很清楚,她還叫俺姊妹倆跟他劃清界限呢。俺爸爸很傷心。大姐你知道,俺爸爸那是個多好的人呀,我也不知道這樣的人爲什麼也成了右派。俺姊妹倆小的時候,也聽了俺媽媽的話,罵他老右派,叫他老老實實,不準亂說亂動。長大了,看着俺爸爸那傷心的樣子,俺也就心軟了,不再罵他了。可是俺媽媽還是很講究階級路線,說自己是共產黨員,要站穩階級立場,她把村裡出身不好的都當階級敵人待。”於臘梅低着眼睛說。
“聽你姐夫說,這個李曉軍,就算是富農出身,可他的爸爸是省裡的大幹部,他應當是革命幹部子弟,不能當富農子弟看待。這個你放心好了。抽空兒我到你家去說服你媽媽。我還要吃你們一刀豬肉呢,哈哈……”王愛玲極力撮合這門親事。
經她這麼一說,於臘梅放下了包袱。
“我看,人你是看中了,李曉軍長的是一表人才,配你還配上了。這是最主要的,其他都是次要的。你回去跟你媽媽說說,就把我跟你說的情況告訴她,她要是還有疑問,等我去勸勸她。”王愛玲囑咐臘梅說。
於臘梅答應着。
這時候王博和於凌雪進來了。凌雪說要帶着姐姐回去,還要到生產隊掙點工分。王愛玲叫姐弟倆吃過午飯再走,姐弟倆卻執意要回去。王博夫妻也不好強留,便把他們送出門外,眼望着他們走遠了纔回來。
他們重新回到堂屋坐下。李曉軍急着想問問王愛玲跟臘梅談話的情況。但是他不好意思直接問,便等着王愛玲開口。王愛玲如實把勸臘梅的話和臘梅的態度說了。王博誇獎王愛玲的聰明機智,李曉軍也由衷地佩服她。但是他還是心裡不踏實,王臘梅母親那農村女幹部的驕橫形象在他的腦子裡活躍起來。她像是電影《槐樹莊》裡的那位大娘一樣,對待階級敵人毫不留情,就是對自己的右派乾兒子也不講情面,堅決鬥爭。像這樣的女人,能讓自己的女兒嫁給富農出身的他嗎?
王愛玲好像看出他的顧慮,於是很有把握地說:“曉軍,你還不放心嗎?有我出面,保證沒問題,我那個姑對我還是很信任的。只要你這方面定下來,不再猶豫,事情就好辦了。”
李曉軍說:“我有什麼可猶豫的,只要人家願意嫁給我,我就喜之不得了。”
“我看也是,現在的婦女都很講究實際,像你這種情況,父親不管你,母親改嫁了,家裡光棍一條,又沒有經濟來源,也沒有工作,一般姑娘都是要打折扣的。可於臘梅上來就答應了,這真是緣分呀。”王博吐出一口白煙說。
“那是,你說的也是。”李曉軍臉上出現了笑容。“緣分”這兩個字讓他感到溫暖。於臘梅將成爲他的福音,成爲他幸福生活的一個吉兆,成爲他黑暗旅途中出現的一道亮光。如果將她娶到家,他生命的旅途將會有很大的改觀。那樣,他就不會在自己的家中顧影自憐,就不會被人看不起了。
她將會爲他生下一個兒子或者女兒,孩子會爲家庭帶來無限的歡樂……他在想象着幸福的未來。
他要回家去,把這好消息告訴他那可憐的母親,讓她享受有了兒媳婦的快樂。
然而當王博用自行車將他送到家中的時候,王博問他道:“曉軍,於臘梅告訴你她的家庭情況了吧?”
李曉軍立刻警惕起來,睜大眼睛望着王博。
“怎麼?你問這些做什麼?她只是透露出,她的母親是婦女幹部,很講究階級成分,別的沒說什麼。”李曉軍說。
“可能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她是個很誠實的姑娘,不會隱瞞你的。”
“那——她的家庭還有什麼問題,母親那麼進步?”李曉軍說,他極力排除一些不良的猜測。
“他的父親是右派,極右派。”王博態度平靜。
“啊?”李曉軍大吃一驚。
“怎麼?害怕了?”王博笑道。
“不是……可是……”
就在這時,方雲漢來了。他一進門就責備曉軍道:“你太不應該了,回家好幾天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四五年沒見面了!”
李曉軍把老朋友迎到屋裡,緊緊握着他的手檢討說:“回家以後,本來想到你家一趟,見見老同學,可一直忙着幫我媽媽搞秋收,精疲力竭,吃完晚飯就想睡覺。”
“其實,我明白,不是我小心眼兒,曉軍,你是不是從你爸爸那裡回來的?我知道我把他和你後媽得罪了,他一定向你說了些對我不滿的話,是不是叫你跟我劃清界限?”方雲漢半真半假地說。
“哪裡,你是胡亂猜疑。我是到過我爸爸那裡,他們對我怎麼樣,王博知道。我幸虧在濟南遇到王博,不然,我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呢。”
王博替李曉軍作了證明。
“那也許我冤枉了曉軍。”雲漢道。
李曉軍又問雲漢道:“你怎麼這會兒來了?”
“我在東邊刨地瓜,人家都回家吃飯了,借這空兒來看看。我本來不知道你回來,是幹活的時候,你村裡一個過路人跟我說的。”雲漢說。
“那正好,你來的也是個時候。李曉軍遇到難題了,我們一塊兒幫他解決一下吧。你們先等等,剛纔我看到村頭上有賣豬頭肉的,我出去買一點,咱們在一塊兒聊聊。”王博說完就要出去。
雲漢也要去買。王博開玩笑道:“不要在這點豬頭肉上充大方,過幾天到你家喝酒。”說着出了門。
雲漢問李曉軍遇到什麼難題。李曉軍毫不隱瞞地把他的婚姻問題說給雲漢聽了,特別談到於臘梅的父親是右派的問題。”
雲漢剛要勸說李曉軍,王博回來了,一手託着一塊用火紙包着的豬頭肉,一手提着一瓶鳳河白乾。
李曉軍接過豬頭肉,到廚房用刀切了,盛在一個白磁盤裡,端進來,放在那張古舊的飯桌上,三人隨便坐下。王博用牙咬開酒瓶的蓋子,斟了滿滿三瓷杯酒。他們邊飲邊談。
“曉軍,我知道你現在是心事重重。今天雲漢也在這裡,正好幫着你解決思想問題。”王博喝酒很猛,上來就是一大口,他夾了一塊肥肉送進大嘴,邊嚼邊說。
李曉軍憂心忡忡,只喝了一小口,便低頭沉思。
“你現在想的是,於臘梅的爸爸是右派,你爸爸和你姐姐都不會同意你們的婚姻是吧?”雲漢也猛喝了一口酒,吃了塊豬頭肉,然後直接把曉軍心裡的顧慮點出來,接着毫不客氣地批評他道:“你想想,你自幼好多事情都不順,到底是什麼原因?我多年以前就說過,你爸爸是個不怎麼樣的人,他是打着進步的旗號,藉口革命工作的方便,把你媽媽離了,造成你媽媽終生的不幸。你再想想,還不是那個富農羔子的帽子壓得你在家活不下去,讓你不得不流浪東北?他在省裡當革命幹部,可是你呢,在家裡當富農羔子。我問你,你享受過富農生活嗎?沒有吧。可是爲什麼享受過富農生活的是革命幹部,沒有享受過的卻替他當富農羔子?這是什麼道理。再說,你在文化大整頓前是中
農出身,怎麼後來就變成富農了?這是誰給你造的罪?還不是那爸爸那個老混蛋!要是他不寫信給學校,大家怎麼能知道你是富農出身?你爲了這個出身捱了多少壓?你到現在還覺得你好樣的,你是革命幹部子弟,可是誰承認你是革命幹部子弟?你今天混到這地步,原因是什麼,你還不覺悟嗎?”方雲漢喝酒過猛,不一會兒就變成了關公。他說話很激動,一點情面也不給曉軍留。
“雲漢說的對呀,曉軍。你道路那麼曲折,你想想,還不是你爸爸給你造成的?他要是還有一點人性,你獨闖東北,落魄而來,到他那裡,他能那麼冷若冰霜嗎?他能不給你路費嗎?你要是還不接受教訓,在婚姻問題上還要請示他,不是我說話不好聽,你這輩子恐怕只能打光棍兒了。”王博的臉也紅了,他毫不客氣地對曉軍說。
“可是……”李曉軍欲言又止。
“可是什麼?”雲漢道。
“也不全怪我爸爸,文化大整頓……”
方雲漢頓時火冒三丈,毫不客氣地質問曉軍:“你的意思是不是怪我?我是文化大整頓中的頭頭,可文化大整頓真正的頭頭是,是他發動的文化大整頓。我只不過是縣裡的一個小頭頭。因爲參加運動我被逮捕,這個我不怪誰,我也不感到恥辱。我受的委屈是正大光明的。可你呢,人們左一個富農羔子,右一個富農羔子叫着,這種侮辱也是我給你造成的嗎?還不是你爸爸給你造成的?”
方雲漢越說越激動,以至於有些失態,幸虧曉軍脾氣好,不然兩人就吵起來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雲漢,你不要發火。人人都有本難唸的經。”李曉軍慢舌慢語平心靜氣地解釋道。
“雲漢,你別激動,曉軍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他可能有些難言之隱。我這樣理解的,李曉軍的父親雖然對他不好,可是在這樣的婚姻大事上,要是不讓他知道也不好。現在的人找媳婦,家裡再窮,也得有個人招攬。李曉軍現在經濟上很困難,他母親沒有能力管,她姐姐已經出嫁,是外親,他父親再不管,李曉軍就要遇到很大的困難。人家於臘梅看到這種情況,是不是也要動搖?曉軍,我對你的理解對嗎?”王博說完,注視着李曉軍那張愁眉不展的臉。
“是,我就是這個意思。”李曉軍說,“他們不管我們管!”喝過酒的方雲漢比平時還要慷慨。“爲了朋友,來,王博,咱喝!喝個一醉方休!”方雲漢端起杯子狠狠地跟王博碰了一下,發出清脆的響聲……
李曉軍也呷了一小口。他用感激的目光望着雲漢。
“我出50元,你呢。王博?”方雲漢用眼睛盯着王博說。
“既然你這樣了,我也表示意思,60塊,比你多十塊。”王博也是慷慨地回答。
方雲漢雖然在經濟上從毫不吝嗇,可是他的冤獄費已經沒有了,他這是打腫臉充胖子。但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現在考慮這50元錢到哪裡去借。
李曉軍很不自在地說:“不論誰幫多少,這些錢都是暫時借的,等我安排了工作,就慢慢還給你們。”
“有條件就還,沒條件就算!就這麼簡單。”雲漢更加慷慨了。
“就這樣,曉軍,這件事我們給你做主了。你跟臘梅定下來後,就抓緊結婚,也不用通知你爸爸。”王博說。
“可以跟大姐打個招呼,不管她什麼態度,你都自己做主張。經濟上她肯定會幫一點。”雲漢補充道。
酒喝完了,李曉軍又到他媽媽那裡拿來幾個煎餅,大家邊吃邊合計下一步怎麼辦。方雲漢認爲,疑事無功,事不宜遲,抓緊辦理;同時到縣裡要求徹底落實政策,解決工作問題。“‘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就不相信我門這一輩子就這樣了。”方雲漢用拳頭猛擊了一下桌子說,“一定找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兩個人都很贊成。
此時,李曉軍的眉毛舒展開了,他憧憬着婚後美好的生活。
但是愛神帶來的陰影免不了在李曉軍和於臘梅之間徘徊。喜悅和顧慮的矛盾隱隱地折磨着一對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