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山村和鄰近的幾個村子,幾乎沒有不知道方本祿是個熱心人的。誰家有災有難,他必定要插上一隻手,幫着解決,雖然由於貧窮,他更多的時候也只是有一片熱心腸,動一動嘴,說句公道話,或者對於極不講理的人壓一壓,甚至用武力威脅一下,使那人不敢恣意妄爲。有一家的孩子得了嬰兒癱,孩子的爸爸媽媽又非常懦弱,找了幾個土醫生給治療,可是效果不好,於是在家裡急得團團轉。這時候方本祿出面了。他首先用十分洪亮的嗓門把孩子的家長狠狠地數落道:“連小雞小狗都知道疼孩子呢,何況是人?爲什麼眼睜睜地看着孩子變成個殘廢人?”說着背起孩子就走,找到他認爲附近最明白的大夫,不客氣地對他說,一定要把孩子給治好,治好了,孩子的爸爸一定來重謝你;要是治不好可就不客氣!醫生們都知道他這個脾氣,也不介意,只是千方百計地給孩子治病,還真的治好了呢。
可以說,杜若是靠着這位具有俠義精神的四叔和好心的四嬸幫忙渡過難關的。
打前幾天他聽說方雲漢快出獄了,就高興得天天喝酒,喝得臉上紅彤彤的。四嬸生氣地說:“你們姓方的都是這樣,就知道喝酒,咱本善大哥喝了一輩子酒,把個家喝得窮窮的,你也學得差不多了。這幾天哪一天你不喝呀。”
“別說了,雲漢出獄了,高興了,喝點酒你又疼得慌了?”
方本祿不耐煩地說。
“孩子他爸爸,雲漢在難處的時候,家裡婆媳矛盾,婆婆逼着兒媳走,咱把她留下,除了周月英,沒有說咱不對的,如今雲漢出獄了,咱可得注意一點,一切由雲漢處理,咱要再亂插手,就不好了。孬好人家是親爺們,鬧一陣子還會好的。”四嬸說。
“我不信你這一套,爲了留住杜若,咱這幾年什麼心都操了,現在雲漢要出獄了,到好處了,咱就撤腿了?雲漢要是再有了工作,掙了錢都孝順他爸爸媽媽,那咱心裡能得勁兒嗎?”方本祿一邊說,一邊向門口走去。
“你要到哪裡去?”站在堂門口的四嬸問道。
“去借輛自行車。”
“借車做什麼?”
“去接雲漢。”
“用着你去了嗎?他有爸爸媽媽,你去接,周月英還不罵死你!”
“她敢!”方本祿說着出了門,不一會兒便借來了一輛大國防牌的舊自行車。
方本祿喊杜若一起去,誰知杜若已經走了。於是,他獨自騎車來到縣城。杜若和方雲漢在公安局門口遇到的那個人就是方本祿。
“你來了,四叔?”方雲漢問道。三年半的時光,只是讓方本祿臉上多了幾條皺紋,樣子並沒有很大的變化。他還是穿着那件穿了多年的黑夾襖。
“接你回去呢。你又忘了?那年你往五帝鎮去的時候,不是我把你送到你的同學家的嗎?”方本祿好像在提示方雲漢不要忘記過去似的。
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聽了這話,方雲漢感到不大得勁兒,但再想一想,又覺得四叔說的一點錯也沒有。是的,那年他是用自行車把他帶了七八十里路才送到他的同學韓希忠家的,這件事雖說已經過了三年半,可他的感覺卻是在眼前啊。除了四叔這樣俠義的人,有誰在自己就要遭到大難的時候那麼慷慨相助?
“你在想什麼?雲漢—走吧。”四叔說,“我先帶你回去,杜若,你到那個拐角的地方等着,我等會兒再來接你。”
“不用,四叔,我能走路,走一走活動一下也不錯,三年半蹲在一個牆角里沒動彈,也得鍛鍊鍛鍊了。”方雲漢說,一面望望杜若。
杜若說:“鍛鍊也得慢慢來呀。你先叫四叔帶着回去吧,我在後面慢慢地走。我不愁走路,一會兒就到家了。”
“那……”方雲漢實在不願意讓杜若步行走,但他又怕四叔笑話,加上杜若反覆催着,也就同意了四叔的意見。
方雲漢坐上四叔的車腚,四叔便登起腳踏子來。他年紀正在四十多歲上,還蠻有勁兒的。
出了鳳河鎮,方雲漢便好像久居山洞的人忽然見到了廣闊的天空,立刻心曠神怡起來。馬路兩邊的白楊樹正在紛紛地飄落着棕色的楊花,風把它們吹落了一路;田野上麥苗返青,社員正在引渠水澆田,那渠水嘩嘩地喧鬧着。不時傳來布穀鳥的歌聲。這使雲漢感到了自由的偉大,他甚至聯想到童年
時代他跟小朋友們在田野上玩耍的情景。
“雲漢,你不知道你四叔是多麼高興啊。你四嬸嫌我喝酒,你想我能不喝嗎?盼了多少年,好不容易把你盼出監獄了。”
方本祿邊登車邊回過頭來對雲漢說。
“是呀,我知道四叔爲我們家操了不少心。”雲漢隨着說道。
四叔更加高興了,猛登了幾下車子,看看路上人不多,又回過頭來說道:“雲漢,已經走過來的路,好像覺得很容易似的,可靜下心來想一想,那是什麼日子啊。你叫人家逮捕了,你爸爸媽媽兩個老鬼,也不知是中了邪還是怎麼的,一直說是杜若連累了你們一家,天天趕着杜若走。你想這是人乾的事嗎?”
“這些我想也想到了,四叔,我媽媽那人,我從小就知道她的脾氣。”方雲漢說。四叔的幾句話衝去了他的興奮勁兒,把他帶進了對當時情景的想象。
“說實在的,你四叔不是吹,杜若能等着你出獄,沒有叫你爸爸媽媽那兩個老鬼趕走,還幸虧我跟你四嬸子呢。”方本祿打開了話匣子,也許想抽菸,便在路旁停了車,拉雲漢蹲下,然後從衣袋裡掏出勤儉牌的香菸來,用青島火柴點上,猛抽了一口,更加興奮地說:“雲漢,有一次,大概杜若剛坐完月子以後,你媽媽欺負她。她實在受不住,晚上抱着孩子去村西跳井。幸虧我跟你四嬸救了她,把她拉回家,好說歹勸,叫她千萬別走絕路,說雲漢還在監獄裡盼着跟你和孩子團圓……”說到這裡,四叔竟然抽噎着流出淚來。別看他五大三粗,其實是個軟心腸的人,這一點方雲漢是知道的。
方雲漢的眼淚也流出來了。不過,想到妻子還在後面,他不想叫四叔說下去了。於是他說:“先別說這些傷心的事吧。杜若還在後面呢。等我有機會混好了,我一定好好報答你。”
聽到這句話,四叔樂了。他就着地上悶死了菸頭—說是菸頭,其實只是再也捏不住的一點兒了—站了起來說:“雲漢,有你這句話,你四叔比什麼都高興啊。我知道你是個有良心的孩子—好,你先在這裡一等,歇一會兒,我回去帶杜若,她大概離咱們不太遠了,她說她先步行走着的。”
方雲漢巴不得四叔有這樣的想法,因爲她心裡實在不忍心讓杜若一步一步地往家挪啊。
四叔騎車走了。方雲漢邊等邊琢磨四叔的話。他已經意識到,他雖然從一個黑暗的地方熬了出來,可是他分明又進入了一個可怕的矛盾漩渦,從此他將拿出百倍的精力來處理他的家庭問題。
大約十幾分鐘的時間,四叔帶着杜若來了。
杜若還是堅持叫四叔先把雲漢送回家,她自己步行回去。方雲漢則堅持叫四叔先送杜若回去。正在爭執不下的時候,方六子開着拖拉機來了,上面坐了兩位年輕的姑娘。
兩位姑娘好像都打扮了一番,換上了格子布的新衣裳,準備過節似的。拖拉機剛剛停下,她們便從上面跳了下來,跑到雲漢面前。
“哥哥!”她們幾乎是同時喊出聲來的。
方雲漢這才知道那是自己的兩個妹妹。啊,幾年不見,他們都變成大姑娘了。
“啊?是你們……”方雲漢一時不知說什麼,因爲他印象中的兩個妹妹都是很稚嫩的孩子。
“嫂子,上車吧。”雲芬說,一面去扶杜若上車。雲芳先上了車,然後拉着杜若上車,雲芬在下面託着。
杜若上了車,雲漢也爬了上去。
“四叔,你騎車慢慢走吧,我們先回去了。”杜若向着方本祿喊道。
拖斗裡已經放好了四個矮板凳。雲芬和雲芳在北側,雲漢和杜若在南側,他們相互對坐着。
拖拉機開動了。
四個人的頭髮在春風裡飄動。方雲漢的頭髮還是亂蓬蓬的。
雲芬和雲芳滿面春風。
杜若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方雲漢雖然也面帶笑容,但笑容裡面透着幾分沉重。
“哥哥,你不知道,你在那裡面,我們是天天盼着你出來呀。”雲芬激動地紅着臉說。
“哥哥也想你們呀,做過多少夢呢。”方雲漢說,臉上透出一絲悲哀。
“那一次我給你送棉褲,裡面放了一個字條,你見到了嗎?”雲芬又問道。
方雲漢想了想說:“有這麼一回事,是我入獄的第二
年吧,你是入冬的時候送的。”
“對呀,那天天很冷呢。家裡還沒有分家。”
“那個字條我見到了,可是那已經到了第三年的春天了,我開始一直沒有發現,有一次小便時才偶然摸到,在我的褲襠處。我拆開一看,是一個紙卷兒,敞開看,見有字—字寫的不太好。”
雲芬不好意思地說:“我寫字不好。”
“以後可以好好學嘛。”雲漢說,“—我也寫了幾個字,用血寫的,放進被子裡,到了夏天才捎回去,你們拆被子的時候見到了嗎?”他瞅了瞅杜若。
杜若不語,只是拿眼睛往遠處望。
“見到了,你不是說家和外順嗎?”這時年紀尚小的雲芳搶在頭裡說。
“可是……”雲芬剛要說話,瞅了瞅她的嫂子,便閉了嘴。
杜若一直沉默着,兩隻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望着遠處引水灌溉的社員們。
方雲漢感到尷尬,於是轉了話題:“你們倆還上學嗎?”
雲芬說:“不上了。上學有什麼用?人家那些不上學的都招工了。前頭張三爺家的三個女兒全都當上了工人。”
“不,有一個是當幹部的,在商業局裡,是工人轉的。”雲芳說,“咱村裡都知道。”
“那她們是怎麼出去的?”雲漢問道。
“怎麼出去的?還不是有幾個好哥哥?”雲芬說,一面瞅瞅雲漢,再看看她的嫂子。
“啊?也是。”雲漢道。他的神色有點黯然了。
“聽說都是他哥哥親自來找了武裝部安排的。武裝部當官兒的有權,一句話就能安排很多。”雲芳又把他聽到的信息吐了出來,“咱沒有關係,人家誰給咱招工?”
“也不光權不權的問題,”雲芬又說,“人家都站隊站對了,跟着武裝部走,巴結那個叫左軍的,當然能得到好處。咱哥哥叫人家逮起來了,招工還有咱們的份兒?”
“啊,是,是這麼回事。”方雲漢說,有點負罪的樣子。
這時候,一直不說話的杜若說話了:“誰叫你哥哥沒有心眼兒呢?當初好好地跟着部長轉,娶她的外甥女魏劍鋒過來,成了親戚,也沒有這場災禍了。”她好像在開玩笑,但臉上出現了一絲苦笑。“我看你們也別說這些了。您哥哥剛剛從監獄裡出來,叫他高興幾天吧。”杜若又說。
素日,由於周月英的干預,雲芬和雲芳很少到杜若房裡跟她拉呱,感情上還不是很近乎,所以今天說話還是互有分寸的。
拖拉機向左轉了一個四十五度的彎。方雲漢還很熟悉,再有四五里路就到家了。
他又看到了鳳河上那如煙的楊柳,那像剪刀一樣在河面上飛上飛下的可愛的小燕子,還看到在靠近河水的地方洗衣服的姑娘媳婦們,好像聽到了她們那動人的歌聲。這一切,使他忘記了剛纔兩個妹妹的談話給他造成的憂慮,一時間高興無比。看看杜若,她好像還在思索什麼,他便勸她道:“杜若,別想別的事了,你看春天多好呀。”他指着鳳河上的風光說。
“還沒有離開你那浪漫勁兒呀。你以爲這裡真是世外桃源了?幾個能吃飽肚子的?”杜若用嗔怪的口吻對雲漢說,“我們在家裡只知道怎麼弄一口吃的填飽肚子,沒有你那樣的興致。”
“是呀,哥哥,嫂子說得對。你在裡面還有管飯的呢,可是俺呢,吃了上頓沒下頓。”雲芳迎合杜若說。
“說的也是。”方雲漢承認道。是的,在監獄裡,雖然吃的不好,可是不用自己操心費力,每天兩頓,可在外面的人呢?每天都受着飢餓的威脅啊。
但是,杜若的幾句話,也使雲漢感到了她的變化:那個美麗多情、在最困苦的時候也帶着女神般的魅力的杜若,如今也被苦難的歲月折磨得現實多了。這令方雲漢感到有些悲哀。她側了側頭,看到了她那雙粗糙的手。這手,曾經是那樣白皙,像磁石般吸引過他,讓他熱烈地吻過。
方雲漢沒有注意到,此時,杜若的臉色很不好看,她的眼睛也有點發紅。
拖拉機進了古槐村,馬上就到家了。方雲漢又見到了他兒童時代就在那裡學習的地方—趙氏家廟。那青磚青瓦的古老的房子,一時間引起他太多的回憶。但是他來不及回憶,拖拉機便在玉山村大街方家衚衕口停住了。
一羣人迎了上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