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坤仰在安樂椅上眯着眼休息。他的確太累了,自從落實政策以來,他幾乎沒有一天是清淨地度過來的。‘一打三反’和清查“5。1”6運動,左軍在鳳山縣製造了無數的冤案假案,造成好多人家破人亡,前幾年被逼迫逃亡外地的人,有不少纔回來,都紛紛要求縣委給他們落實政策。有一些至今還在勞改隊,他們的家屬三天兩頭來找他,哭哭啼啼,要求釋放他們的親人。然而進了勞改隊的人已經不屬於他說了算,要牽扯到兩級公檢法,這都需要他操心解決。而身爲落實政策辦公室主任的李俊臣,因爲本身就是搞“一打三反”和清查“5。16”的骨幹分子,當然不樂意給被他親自打成反革命的人落實政策了。他和縣委副書記吉月武聯合起來向老藍髮難,極力阻撓落實政策。現在由於各方面的阻力,藍玉坤想撤掉李俊臣落實政策辦公室主任的職務也不那麼容易,他只能多動腦子,採用一些策略,巧妙地解決問題。
沈洪波給那麼多人落實政策,安排方雲漢等人到學校代課,李俊臣大爲惱火。他先找到吉月武,兩人密謀一通,然後佈置派上的人寫小字報攻擊藍玉坤和沈洪波,自己則利用合法身份進行活動,給藍書記施加壓力。他甚至這樣說:“你這樣給牛鬼蛇神反革命分子翻案,還重用他們,惹得貧下中農和工人反對,會搞亂鳳山的形勢的。”實際上正是他和吉月武準備把鳳山形勢搞亂。
藍玉坤則這樣解釋:“要是不給這些人落實政策,鳳山就會大亂。”
由於藍玉坤的細緻工作,這件事總算平息了。
但是琅琊和好多縣都亂起來了。那些地方的造反派重新拉起了隊伍,找到黨委,要求徹底落實政策,並按照上面的要求,給造反派補臺。此風不可能不波及到鳳山。如果方雲漢等人也跟着起鬨,鳳山也會大亂的。
這位具有政治家素質的縣委書記非常明白,只要形勢亂起來,鳳山的一切,包括生產、教育一切都完了。雖然,他也懂得治亂交替是社會發展的規律,但是中化大大命已經八年了,再亂下去,恐怕沒有什麼好處,因此在他內心裡有個秘密:不管中央再發動什麼運動,他都要盡最大的努力保持本縣形勢的安定,在這個前提下怎麼都行。
於是他想到了方雲漢。他認爲,方雲漢是鳳山縣有影響的人物,能否保證鳳山的安定團結,就看對他的工作做得如何。他產生了一個大膽的設想,就是藉着中央叫補臺的機會,把方雲漢請到權力機關。他明白,“一打三反”把一派說成是革命的,將其中的一些人提拔重用,而將方雲漢等人打成反革命和“5。16”,這本來是不對的,是主要的不安定因素。要是方雲漢進到權力機關,無疑會使他們的心理得到平衡,這樣形勢也就能夠安定下來。
然而,他知道,在這個問題上,縣委內部的阻力是不小的。他的政治上的對頭希望鳳山大亂,好取而代之,要是在常委內部提出來,肯定會遭到吉月武一夥人的反對。於是,藍玉坤利用他做第一把手的優勢,廢寢忘食,用了好幾天的時間,做了常委大多數成員的工作。他在做好充分準備的情況下,召開了一個常委會議。這一次李俊臣未能參加,因爲他不是常委。早飯後八點鐘,會議就開始了。
藍玉坤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表情很嚴肅。他一開始就表現出戰爭指揮者在緊急情況下的堅毅和果斷。會議室裡本來有兩隻鎢絲燈,相距一米半的樣子。此時可巧,東邊的那隻鎢絲壞了,僅有西邊的那隻還亮着。黃色的燈光斜射在藍玉坤那張虛胖的臉上,在他的左臉上形成了一個濃黑的陰影。大家知道,倫勃朗式用
光技術是依靠強烈的側光照明使被攝者臉部的任意一側呈現出三角形的陰影,它可以把被攝者的臉部一分爲二,而又使臉部的兩側看上去各不相同。此時的藍玉坤的面部,正是這種效果。
參加會議的人員受到這種氣氛的感染,臉上的表情也是嚴肅的。他們注視着藍玉坤,等待他說話。
“同志們都來了。”藍玉坤冷峻的目光從左邊移到右邊,又從右邊移到左邊,然後固定在他對面吉月武那張陰沉的黑臉上。一種沉重有力的聲音從藍玉坤的嘴裡發出:“今天開一個緊急會議,內容是如何應對當前形勢問題。大家知道,最近琅琊市和外縣都亂起來了。亂的原因是,‘一打三反’和清查‘5。16’中被打下去的那一派要求落實政策,可是對他們落實得很不不得力,該平反的沒有給人家平反,該安排工作的沒給人家安排工作,把這些人逼上梁山。有一些領導人思想僵化,老是以爲‘一打三反’和清查‘5。16’是中央發動的,可是中央發動的,下邊執行的時候就沒有錯誤嗎?58年大躍進也是中央發動的,可是下邊颳起了五風,造成壞的結果,中央就指示糾正,退賠了平調的財物。這一次也是一樣,‘一打三反’和清查‘5。16’出現了偏差,傷害了那麼多好人,怨聲載道,你不給人家平反對嗎?建國這麼多年了,你們想一想,哪來的那麼多反革命?無產階級專政應該是越來越鞏固的,不會是越來越脆弱吧?可是我們的領導,隨便動用國家機器,對紅衛兵和教師亂捕亂殺,擴大到各個領域,傷害了大量的知識分子和好人。這樣就積了一股很大的怨氣。不想辦法給他們釋放這股怨氣,他們就用別的方式來釋放,就會重心拉起隊伍,上街遊行,集體鬧事,這樣就必然出現混亂。”
與會人員大都點頭表示同意藍玉坤的分析。但是吉月武的黑臉上卻是那種非常牴觸的表情。他急不可待地打斷了藍玉坤的發言。他正襟危坐,用舌頭舐了一下上嘴脣,用一種只有大人物做形勢報告時纔有的那種口吻說:“藍玉坤書記講了不少,有一些也是有道理的。但是,看問題必須用兩分法。‘一打三反’打擊的人雖然有些偏差,但是總的來說還是正確的。建國以來,中央所要搞的一切政治運動,無非都是爲了鞏固無產階級專政。民主革命推翻了三座大山,被推翻的官僚資產階級和地主階級,他們的階級被推翻了,可是他們人還在,心不死,時刻想着復辟他們失去的天堂。大革以來,一些新興的反革命分子和那些老反革命勾結起來,時刻在幹着顛覆無產階級專政的勾當。咱們縣,自從66年中化大大命開始,多少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地主分子還留着變天賬,他們向港臺郵寄反動信件。一些右派分子藉着大革的機會,上竄下跳,鬧着翻案。這些現象,藍玉坤書記不會不知道的。”他挑釁似地盯了藍玉坤一會兒,接着說:“鑑於這種情況,中央決定搞一場‘一打三反’,把這些新老反革命分子都打下去,應該說是非常英明的。如果藉着落實政策的機會,給所有受到打擊的人都平反,這是不對的。我的看法,對待這些反革命絕不能過於仁慈,不能要求平反就給他們平反了。琅琊和外縣出現了混亂,我考慮是不是黨委沒有硬起來?如果領導採取強硬態度,除了明顯處理錯了的人要平反糾偏以外,對於那些趁機找麻煩的反革命,應當堅決鎮壓,只有這樣才能保持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要是對他們一味遷就,就只能更加混亂。我建議書記好好考慮一下,無產階級專政不是豆腐渣,要採取強硬態度來應付當前局勢——我先說這一點供藍書記參考。”
會場上的氣氛空前緊張,就像
有什麼重大事件即將發生一樣,人們的呼吸聲都能聽得很清楚。與會者的目光在藍玉坤和吉月武兩張臉之間來回遊移着。
“我說幾句。”李高山往左邊看了看,又往右邊瞅了瞅,然後也像吉月武一樣正了正身子,用緩慢有力的語調說,“剛纔老藍和老吉都講了自己的看法。我同意藍書記的看法,目前好多地方的混亂是落實政策不利造成的。大多數人不會無緣無故地跑到梁山上去的,哪一個不是被逼的?我們縣的‘一打三反’,實際是秋後算賬,是運動初期50天白色恐怖和清理階級隊伍的繼續,我們縣委在運動初期派工作組到學校整老師和‘右派’學生,結果壓出了一股造反勢力,這股勢力藉着頒佈十六條的機會發展起來了。當時我是工作組組長,李俊臣是副組長,我們的工作組一進學校就打了那麼多反革命和右派分子,後來看這些人,有幾個夠條件的?不都是我們主觀主義搞的嗎?清理階級隊伍,我們老幹部靠邊站了,但是,部隊幹部左右着政權,整的還是運動初期我們整的那些人。‘一打三反’,部隊幹部主持着,那是搞的革命嗎?那簡直是胡來!我們已經擴建的監獄,本來是不小的,結果裡面沒有地方住了,不得不建臨時監獄。多少人因爲一句話就被判了徒刑,造成家破人亡。一個大案,純屬子虛烏有。左軍,身爲老革命幹部,憑着主觀猜測,任意處置一個人,這本身都是違法亂紀的行爲。大革發展到今天,我們應該好好地總結經驗教訓了。依我看,要想穩定形勢,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給在‘一打三反’和請查‘5。16’中受到錯誤打擊的人徹底平反。爲了穩定形勢,對於像方雲漢這樣有影響的人,應當採取一點措施。”
與會人員都向他投去了一種奇怪的目光。什麼措施?難道又要……
看似很有水平,實際頭腦簡單的吉月武不假索地說:“對,就得采取措施!”
大家密切注視着會場氣氛的變化。
“那麼採取什麼措施呢?”藍玉坤乘機提出這一問題,臉上出現了不易察覺的笑容。
“人說擒賊先擒王,對待方雲漢也就得這麼辦。”李高山說。
與會者有人表現出不滿的樣子。
“我也同意。”吉月武不假索地說。
“說說怎麼個擒法?”藍玉坤便笑地說。
“很簡單,不就是把他弄到我們身邊嘛。他是派上的頭頭,好多人圍着他說這說那,我們把他弄到這裡,安排在一個辦公室。這樣可以叫他離他派上人的左右,同時平衡一下他部下的心理;也把另一派的主要頭頭調到這裡,讓他們都在我們的眼皮底下。這樣就可以避免混亂了。”李高山說。
我們注意,李高山提出的這一避免混亂的辦法,很可能是藍玉坤預先跟他謀劃好的。
這時候,吉月武驚異地睜大眼睛,張口要說什麼。不料藍玉坤卻搶先說:“這個意見有道理,是目前避免混亂的有效辦法。我們人不是神仙,也只能具體情況具體對待。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穩定鳳山的形勢,避免混亂。”他在察看了每一位與會者的臉色之後,激動地說:“現在大家舉手表決,凡是同意李高山提出的意見的,請舉手。”他掃視了一下與會者,數了數舉手的人數。除了吉月武以外,大家都舉手通過了。接着,藍玉坤又叫不同意的舉手。吉月武沒有舉手,便提前離開會場走了,臨走時咕噥了一句不滿的話。
藍玉坤宣佈散會。會後,他讓負責組織工作的賈文斌給方雲漢和另一派的學生頭頭寫一個借調令,並讓賈打一個電話給中學,先通知方雲漢到縣委組織部來一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