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了。秋天的田野,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京滬線上,在距離濟南幾十華里的一個小站上,不太明亮的燈光照着簡易的月臺。一列蒸汽機帶動的客車緩緩地停住了。不多的幾個旅客下了車,他們拖着淡淡的影子出了小站。
這時候,從車門裡面傳出來幾聲刺耳的呵斥聲:“下去!快一點!不然,火車開起來摔死你!”
有些好奇的旅客回過頭去,想看一看是怎麼回事。只見那兇悍的乘警,正從車上擁下一個人來。那人一個踉蹌,好不容易站住了,回頭看了看乘警,欲言又止,然後無可奈何地出了車站。這時候,人們藉着出站口的照明燈纔看清他的面貌。
這人個兒不高。穿一身陳舊的深藍色學生裝,胳膊上已經破了好幾個洞。腳登一雙破布鞋。一副蒼白的面孔,雖然沒有鬍鬚,但從那額上較多的皺紋和憂鬱和茫然的眼神可以看出,這人顯然受了些生活的磨難。他顯得有些重年紀,猛一看有三十五六歲,其實也不過二十六七歲。有經驗的人會看出,這是一位盲目外流、顛沛流離的青年。那時代這類人是不少的。山東人有闖東北的傳統,從舊社會就是這樣,誰家日子過敗了,或者在家攤上官司,攜家帶口,或者隻身一人闖到關東去混日子。解放後還是這樣。有些在關東找到事幹的,定居下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當地合法的居民;有些找不到工作、到處遊蕩的,便被當地收容所收容起來。文化大整頓以來,闖東北的成倍地增加了,他們當然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由於上級叫提高警惕,抓階級鬥爭,所以收容所的任務加重了。這些收容所其實是變相的拘留所。那裡的管理人員睜大一雙階級鬥爭的眼睛,盯着那些被收容的流亡者,時刻警惕着他們。他們每頓一個窩窩頭,很難填飽肚子,餓得昏天黑地,想跑出來都很難。這是一種特殊的監獄。而這些人裡面,大量的卻是由於在當地的派性鬥爭中失敗,不得不流亡到東北的。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是由於出身不好,或者社會關係有問題,在當地混不下去才跑出來的。一句話,他們是一羣劣敗者,一羣被社會海洋的浪頭拋出來的人。
毋庸置疑,我們眼前的這位青年就是這類人,因爲這種人往往分文皆無,他們想到另一個地方去,只能爬火車,在車上又往往被乘警發現。罰他們買票,他們沒有錢。沒有辦法,乘警們便只好在他們沒有到達目的地的地方將他們擁下車來。
人在社會上要生存,總要去掉一些臉面,要是過於顧及臉面,則舊社會那些妓女們就無法活在世界上了。她們寧肯忍受非人的侮辱,爭得一些生存的條件。那些爲了活命而不得不豁上自己的名譽的小偷也是這樣。在道德跟生存需要發生嚴重對立的時候,他們寧肯不要道德。我們面前的這位流浪者大概就屬於這類
人吧?他不買車票,是因爲無錢買票。
當然,我們在這裡絕不是教唆那些沒有妻子的人去犯強姦罪,教唆生活困難的人去做盜賊。我們的意思是說,生存是人們的第一要求。當生存受到威脅的時候,任何偉大的的道德說教都無濟於事。
那麼,我們面前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只要讀過《風雨流年》的人就會知道,那裡面有一個叫李曉軍的,是方雲漢自幼要好的朋友。他是一個學習尖子,理科很棒,也是一個很守規矩的人。作者曾經認爲他具有女性的魅力。我們面前的這位流浪者就是當年的李曉軍。
李曉軍在人們好奇的目光中走開了。他來到曠野,在蒼茫的暮色中踟躕着。這裡離車站不遠就是一條不太平展的南北拖拉機路,這條路一直延伸到一大片黑魆魆的玉米地裡。他在一個路口徘徊了一會兒,就着天光辨別了一下方向,然後沿着那條路向南走去。他只有一個黃色的破飯包癟癟地掛在肩上,裡面除了簡單的餐具以外,看來也沒有什麼可吃的了。沒有很重的負荷,這叫他輕鬆。因此他得以很快地趕路。
他要到哪裡去?他自己好像也沒有什麼主意,他只知道他的家在東南方向,那裡還有自己的老母。他從一位老鄉那裡得知,母親現在病得很厲害,他這一次是要回到家裡事奉她的。另外,他從另一位闖東北的老鄉那裡得知,他的好朋友方雲漢現在已經平反出獄了。他對他還心存幻想,希望他能夠官復原職,幫他找到一個飯碗。雖然,他知道這種希望十分渺茫,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但是,他對它卻揮之不去。他明白,文化大整頓中的事情就是這樣,今天你控制了形勢,你專了我的政,把我抓進監獄,明天就可能反過來,我把你送進監獄,我就成爲一方的霸主。方雲漢既然出來了,那就說明他沒有什麼大問題,他完全可以像已被打倒的老幹部那樣再一次站起來。
李曉軍本來由於被陶秋花揭發爲流氓,又加上出身不好,便成了鬥爭的對象。後來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好多牛鬼蛇神得到解放,他也就跟着方雲漢到北京串聯去了,並且最早參加了他的鳳山紅衛兵,成了骨幹分子。成立縣革命委員會的時候又讓他當上委員。雖然對立面抓他的富農出身,但李曉軍自信自己是革命幹部子弟,所以積極參加文化大整頓。然而當方雲漢政治上陷入被動之後,他又成了對立面重點打擊的對象。
“一打三反”的時候,李曉軍逃到濟南,找到他的父親。不料受到冷遇。無奈,他便隻身一人跑到東北。他在黑龍江輾轉了好長時間。他在原始森林裡採集蘑菇和藥材,拿這些東西到集市上去賣。但是有一次他的東西被幾個當地人搶走了,從此便放棄了這類生意。一位鳳山老鄉給他出了個點子,叫他到原始森林砍伐枯樹。他拼
命地幹活,辛辛苦苦砍了好幾個月,砍到的木材堆成一座小山。他沾沾自喜,打算賣了這些木材,獲得一部分金錢,作爲今後生活的基礎。但是這一堆木材卻被當地一羣痞子以合法的名義搶走了。他們開着拖拉機來了,一面吶喊着,說要抓賊。李曉軍不知是計,便扔下這一堆血汗換來的產木頭,跑到森林的深處。痞子們輕而易舉地佔有了他的勞動。
李曉軍在森林裡迷了路,一連三天轉不出來,差一點被狗熊吃掉了。後來好不容易轉了出來。
後來他在小煤窯下過井,也檢過破爛,什麼都幹過,但是始終沒有找到長久的職業。在這種不安定的生活中,他多次被收容所抓去,受盡折磨。
不知不覺過了好幾年。天涯歸來,他囊中空空,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便不得不爬火車。一路比較順利,沒想到在這裡被乘警擁下車來。
他就這樣在拖拉機路上走着。不時地有拉莊稼的拖拉機從身邊開過去,駕駛員用懷疑的目光望望他。他像一隻剛剛從監獄裡逃出的犯人,生怕引起懷疑,再一次被送進收容所。然而他總算幸運地逃脫了,也許是因爲他們忙,也許這一帶人們的階級鬥爭覺悟還不算高。
可是他的肚子咕咕地響起來了。
這時田野裡已經沒有一個人影了,明亮的月亮從東方升起,但因爲直立着的玉米秸遮住月光,路上還是黑黢黢的。李曉軍摸摸自己的飯包,裡面沒有什麼可吃的。他已經顧不得什麼臉面了,不得不再一次違背道德的約束,從地裡摘來幾根玉米棒子。他坐在路旁的溝堰上,像一隻飢餓的野獸一樣猛啃起來。啃完一根又一根,終於解除了飢餓的威脅。
這時候,玉米地裡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側耳聽着,仔細辨別那是什麼聲音,但是弄不清楚。後來從地裡跑出幾隻肥大的田鼠,看到李曉軍,便沿着玉米地的邊沿跑掉了。
李曉軍很慚愧,彷彿他自己就是田鼠似的。他本來像他的媽媽那樣,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本能的固守着傳統的道德準則,從來不愛不義之財,當然也不受嗟來之食。但是長期的流浪生活,飢寒交迫的威脅,使他的觀念發生了些微的變化,就是在他生命存在的邊緣,他倒向了那不光彩的一邊。
飢餓解除以後,他抹抹嘴站了起來,繼續沿着那條拖拉機路往南行走。現在他產生了另一個念頭:到濟南去找他的爸爸。他估計,到他那裡去,最起碼可以弄到回家的路費。雖然那一次他去的時候,曾經受到他的後母的冷遇,但一切都在變化,現在後母不會再那樣了吧?
想到這裡,他的腳步輕得多了,就像駕雲一樣。
但是,當走到路的盡頭的時候,面前突然出現了一條大河。在明亮的月光下,河水咆哮者,翻滾着濁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