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五章 奔父

李曉軍知道這是黃河,那年他和方雲漢到北京串聯的時候,他曾經坐火車經過這條河。後來在家鄉呆不下去逃亡東北的時候,他曾經在這條河的浮橋上走過。可是河流在這一段上沒有浮橋,也沒有鐵橋,他將怎樣渡過?奔騰咆哮的河水,跟柔和嬌美的月光極不相稱,在他的感覺中形成了令人難受的矛盾,彷彿美人和惡龍在一起。

這是他的心境使然。1966年秋天,他跟方雲漢、黃蔚和高捷等同學到北京串聯經過這條河的時候,他的感覺全然不是這樣。當時火車上的廣播喇叭裡傳送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雄壯歌聲,他們望着滾滾東去的黃河水,心裡涌起一種像黃河水一樣波瀾壯闊的感受。這條象徵中華民族的古老河流,令李曉軍這樣一向不容易激動的青年也生出澎湃的革命激情。雖然運動開始後,他遭遇到各種打擊,但是他已經把那些事全然忘在腦後。他堅信,有偉大領袖毛主席在,他一定會成爲革命隊伍的一員。他會像黃河上的小船一樣,在革命的激流中飛奔,最終鍛鍊成一位光榮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九曲黃河曾經引起他多少幻想呀。

但是現在的感受不同了。眼前濁流滾滾的黃河,只讓他覺得可怕,它讓他聯想到自己多舛的命運。爲什麼一個一心想跟着毛主席鬧革命的青年學生,卻被人稱作富農羔子;爲什麼一位誠篤地信奉無產階級專政的青年卻成了專政的對象;爲什麼一個一心追求自由的人,卻連起碼的人身自由也沒有……他弄不明白。毛主席啊,難道你……他不敢想下去了,那些懷疑和猜測太可怕了。

文化大整頓已經七年了,他也由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學生漸漸地步入壯年。隨着青春歲月的流逝,他的愛情夢想也一天天淡化了。自從他遭到陶秋花的打擊以後,他在愛情上幾乎一蹶不振。他還沒有真正嚐到愛情的滋味,因爲陶秋花並不是他喜歡的女子,他跟她實際上並沒有什麼關係,但是陶秋花的表現,卻讓他對其他女子不敢再寄於什麼幻想了。因此,到現在他還是光棍一條。他也沒有什麼眷戀的,他所掛念的只有他那可憐的老母親,那受盡人間凌辱的老人。至於他的姐姐李馳華,他們好幾年沒有聯繫了。到底什麼情況他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一點他是放心的,她是大學生,已經參加了工作,生活有了着落。

這讓他有點不平衡。同胞姊妹,姐姐是革命幹部子女,弟弟卻是富農羔子;一個是上流人物,一個卻被擠到了社會的最底層,沒有工作不說,連一個正常人都做不成,多少年,顛沛流離,居無定所,飢寒交迫,就像一個逃亡的犯人似的。這種命運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上中學的時候,他只是天真地想象自己將來順利地考上大學,當個科學工作者。他的學習成績很好,受到老師的稱讚和同學們的羨慕。那時候何曾想到文化大整頓啊。如果說,方雲漢後來遭受了那麼大的挫折,是與個人的性格有關係,可他呢?誰都說他是個老實人,是個不事張揚的人,可爲什麼命運爲什麼這樣折騰他?讓他失去了做一個正常人的權利?

他不願意繼續這樣想下去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渡過黃河。他知道,過了黃河就是濟南。他準備到他的父親那裡去。父親對自己無論有沒有感情,幫助一點路費還是可能的。

於是,他藉着月色往西望了望,希望找到過河的橋樑,但是西邊河面上升騰着一片水氣,水氣在月光裡反射着白光,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見。於是他定了定神,往東方望去。那裡也是白茫茫一片,看不見什麼橋樑。

他拿不定主意,在河邊徘徊着。

忽然,從遠處傳來一聲火車汽笛的長鳴。他定睛望去,遠處河面上閃過一道強烈的白光。巨大的隆隆聲讓他明白了,這是火車在鐵橋上經過。

但是到底鐵橋距離自己有多遠,他是無法判斷的,二十里、三十里都有可能。

經過反覆的考慮,他還是決定

往黃河大鐵橋方向走去,他好像摸摸糊糊聽人說過,鐵橋上也有人走的路。

李曉軍是不怕吃苦的。多少年來,他受盡了千辛萬苦,可以說得到鍛鍊了。因此走這點路他還不犯愁,再說犯愁也沒有什麼用。

大約一個小時後,李曉軍來到黃河大鐵橋的橋頭。

“幹什麼的?”橋頭值班的解放軍戰士厲聲問道,聲音幾乎壓倒了黃河水的咆哮聲。

“我……”李曉軍沒有思想準備,他還不知道橋頭有站崗的戰士,一時間不知回答什麼,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裡。

一位解放軍戰士一個箭步竄了過來,讓李曉軍蹲下。接着又上來一位解放軍。因是夜晚,二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但是他們的個子一高一矮卻清清楚楚。

“你是什麼人?半夜三更的,往哪裡去?”高個子問道。

“該不是來破壞橋樑的吧?”矮個子似真似假地說。

“趕路的。”李曉軍冷靜下來了。多年的流浪生涯教會了他如何應付這種盤問。他明白,在這種情況下,你越是害怕,他們就越是懷疑,倒不如硬起頭皮來應付一下。

“爲什麼要晚上趕路?”高個子繼續盤問。

“我去東北奔親戚,坐火車回來,在車上連錢帶票都叫小偷偷去了。列車員不讓繼續趕路,就把我趕下了火車。我從那邊那個小站步行走到這裡。”李曉軍仰着頭對那高個子說。他忽然想到他的爸爸李之嶽,便說:“我的爸爸在省政府工作,我去找他。”這後一句是在他判斷他的爸爸已經官復原職的基礎上說的。要是前幾年走資派靠邊站的時候,這句話就不起作用了。

“是真的嗎?你可要老實。”高個態度有些緩和了。

“你爸爸是那一派的?”矮個子不算完,逼近了李曉軍。

“不知道,我已經好幾年沒見到他了。我只知道運動初期他也被打倒了,現在很可能站起來了。”

李曉軍的樣子很老成,叫人看着面善,不是那種鬼鬼祟祟或者面帶兇相的人。盤問完畢,兩個士兵相互對視了一下。高個子說:“我們可以讓你過去。不過你的飯包得叫我們看一看,現在階級鬥爭仍然很激烈,黃河大鐵橋不是一般的橋樑,關係到國家的大局,我們必須百倍地提高警惕,防止壞人破壞。”他讓李曉軍站起來。

李曉軍站了起來,把飯包遞給那位高個子解放軍。高個子接過來,打開,用手電筒照着看了看,見裡面除了一隻綠鐵碗和一雙竹筷,還有一點零碎東西以外,危險品一點也沒有,也就放心了。高個子將飯包遞給李曉軍,對矮個子戰士說:“好吧,你陪他過去。不過要小心,鐵橋上的人行道不是很寬快。”

李曉軍答應着,便高興地上了鐵橋的人行道,大步地向南走去。矮個子緊緊的跟在他的後面。

過了橋不久,李曉軍就進了市區。雖然很疲勞,但有了希望。濟南市的燦爛的燈光映入他的眼簾。他拐東拐西走了十幾裡地,終於找到了他父親居住的地方。這時太陽已經出來了。

那是座落在歷山路南段路側的一座舊式的三層樓房。樓房後面有一個小院,門口有一間平房,是傳達室。那年他上北京串聯回來,在濟南下車逗留了一會兒,他跟雲漢等幾個人曾經到他父親那裡去過。他還記得,那傳達室裡有一個老頭,終日帶着他的才幾歲的小孫女。小女孩是個瞎子。她的耳朵很靈敏,聽到什麼聲音就模仿什麼聲音。他曾親自聽到她學黃鸝叫。不知現在這孩子怎麼樣了,時光又過去四五年了。那小女孩也十多歲了吧?

果然,那小女孩在傳達室門口出現了。

“爺爺,來人了!”小女孩聽到李曉軍的腳步聲便朝傳達室喊道,那聲音就像黃鸝鳴叫一樣好聽。

李曉軍好奇地望着那小女孩紅通通的臉兒,和一雙烏黑的辮子,說:“小朋友,沒上學嗎?”

“我還沒有去呢。”小女孩說,“吃過飯再去。”方雲漢答應着。

門衛出來了,那是個禿頭多須的老頭兒。他問李曉軍找誰。李曉軍說找他父親李之嶽,並且說自己曾經來過這裡。老頭兒說李之嶽可能在家。

李曉軍知道,他的父親在二樓居住,便徑直上了樓。

他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終於按了門鈴。門鈴可能電量不足了,發出一陣沙啞的響聲。

過了兩三分鐘的時間,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生得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後面跟着一個也是白白胖胖的小女孩。這兩個小孩的相貌都使李曉軍立刻聯想到他的後母潘玉蓮。

潘玉蓮也過來了。她還是那個樣子,肥胖得就像天天吃肉似的。

“你——”潘玉蓮有些愕然,“你怎麼這會兒來了?”

李曉軍從來不會說謊,就如實說道:“我是從東北來的。”

潘玉蓮看看李曉軍的癟癟的飯包,勉強讓他坐在皮沙發上。

“我爸爸呢?”李曉軍環顧一下屋子,問道。

這時,那位叫李之嶽的老幹部從廁所裡出來了。他顯然比原來老了,最明顯的是額上橫上了好多難看的皺紋,但是看起來精神還不錯,目光還是那麼明亮。李之嶽雖然在運動初期被打倒過,捱了幾次批判,甚至被別過燒雞,但是那樣的折磨,照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考驗,是黨要看看他是不是一個真正的黨員。

見李曉軍來了,李之嶽也有些愕然。他知道,李曉軍在鳳山縣也是紅衛兵造反派,跟着那個叫方雲漢的傢伙一起幹的。這使他本能地感覺到,他的兒子已經走上了一條可怕的道路。這條路就是反革命道路,至少是右派道路。由於這些,李之嶽對兒子的到來一開始就有了防範意識,好像來者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一個特務。於是他板着面孔問道:“你從哪裡來的?”

“從東北。”李曉軍看見他父親那冰冷的表情,也冷冷地回答。

“還沒有吃飯嗎?”李之嶽不得不問。

“沒有,我步行走了一夜。”李曉軍回答,李曉軍忍住了眼淚。

李曉軍的後媽在餐廳裡喊道:“吃飯了!”

李之嶽對李曉軍說:“一塊兒吃點吧。”於是進了餐廳。

李曉軍也跟着進了餐廳。

兩個小孩子也進了餐廳。

早晨的飯很簡單,不過是饅頭、稀飯和鹹菜。切成長條的衛生鹹菜看一看就覺得很好吃。白白的饅頭,在那個時代是最好的飯食了。大米稀飯,對於李曉軍來說簡直是稀世珍饈。見到這些,李曉軍肚子裡的饞蟲動起來了。他已經顧不得臉面,連着喝了好幾碗稀飯,吃了三個饅頭,鹹菜也是一塊接一塊地吃。

飯還沒吃完,饅頭和稀飯都沒有了。李之嶽的吃飯速度便慢了下來,因爲他眼見兩個孩子吃得正香。見李曉軍的吃相不好,潘玉蓮的臉變了形,很難看,眉毛擰成了一個又粗又黑的彎繩子,然後向他的丈夫狠狠地瞪了一眼。

李之嶽很理解他的後妻,報以馴順的目光,就像被馴好的小猴子對待馴獸師那樣。

潘玉蓮將滿腹的憤怒都傾瀉在他的丈夫身上:“你不上班了?坐在那裡就像個死的一樣!你是一歲不成驢,到老是個驢駒子!”

李之嶽已經習慣於後妻的詈罵了,便嘿嘿兩聲,唯唯諾諾地答應着,站起來到客廳裡抽菸。

這時李曉軍已經發覺他的後母對他有氣,便也站起來,用手擦擦嘴,向客廳走去。

李曉軍再不懂事也明白,他的父親和他的後母跟他是不投機的。他常常聽方雲漢發表對他父親不滿的言論,爲此他還爲父親辯護了不少;現在他才感覺到,方雲漢說的也未必沒有道理。人窮父母不當兒子待,真是這樣啊。

他想走,但是他不能走,他要跟他的父親要到回家的路費,不然他怎麼回家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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