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方雲漢。
“曉軍,我到你家去,沒有見到你們,估計你們到這裡來了。”方雲漢說,一面喘着粗氣,揩着額上的汗珠。
見方雲漢來了,李馳華姐弟倆打消了回家的念頭,他們又一起回到河邊。
在方雲漢的感覺中,李馳華好像是一位演員,前幾天她從烏市回來,見到她的母親時那種悲痛欲絕的樣子,使她成功地扮演了一位孝女的角色。那時候,在她的身上全然沒有當年那種女革命家的堅強的氣味了,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具有常人感情的柔弱的女子;可是離開了那個特定的情景,李馳華彷彿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個人既不同於運動初期的那個具有女革命家氣質的李馳華,但也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婦女。婚後的生活使她的身體發生了些許的變化——就是比原來胖了一些。但是由於固有的印象,方雲漢仍然對她畢恭畢敬,就像對待大姐姐一樣。他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射在李馳華的面部。她那張臉雖然瘦了不少,但還是不乏健美的氣色。她的目光還是那麼深沉,好像隨時都在思考一個哲學問題。這是哲學家的眼睛。
但是方雲漢隨後注意到一個細節:李馳華飛速地向他瞥了一眼。這讓方雲漢很不自在。它到底表示一種什麼情感,或者有什麼含義,方雲漢一時難以琢磨透。是大姐對待小弟弟的的愛撫的目光嗎?不是。是運動初期,因爲有共同的革命理想和信念而讓人感到很投合的目光嗎?不是。是一位貴婦人對待男乞丐的那種厭惡之情嗎?也不是,不至於厭惡,是同情。不,也不完全是。方雲漢一邊下意識地猜測着,一邊微微地低下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那破舊的藍色國防服,那已經出現漏洞的布鞋,讓他自己都看着不舒服。此刻,他已經喪失了當年的那瀟灑豪放,他又自慚形穢了。
“你也還沒有工作嗎?”李馳華笑了笑問方雲漢道。
方雲漢萬沒有想到李馳華會問到這個問題,因爲在她的印象中,李馳華關心的只是革命。
如果這句話是一種關心,方雲漢倒還感到溫暖。但是他覺得不像這麼回事兒,倒像未莊的人在戳阿Q頭上的傷疤,又想魯鎮的人在問孔乙己爲什麼連半個秀才都沒有弄到,都叫他十分難受。
“我沒有工作。”方雲漢無法迴避,只好如實地回答道。但是,這樣又叫他很不甘心。於是他用一種略含譏諷的口吻問李馳華:“你的工作很好吧?”
“還行。我在一個化工廠裡工作,不下車間,在政工科,屬於幹部。”李馳華也是如實地回答。但云漢總覺得她有點驕人的意思。
然而這時的方雲漢似乎心理上得到了點安慰,因爲,李馳華開始顯露出她也是凡人的一面。於是他微帶揶揄地說:“那麼你的工資也不低喲。”
李馳華略微表現出一點不自在,但還是自豪地回答了雲漢的問題:“不多,才50來元,本科畢業的工資。”
“那很好呀,我是永遠望塵莫及啦,大姐。”方雲漢感嘆道。
李馳華似乎也覺察出自己不該說這樣的話,便巧妙地轉了話題。她說:“剛纔我跟曉軍正在議論你們的工作問題呢。都這麼大了,曉軍還沒成家,你比他還要好一些,畢竟有個家了。”
“是呀。李曉軍連個生活着落都沒有,應該幫他想想辦法。他的婚姻不成爲題,只要安排了工作,哪怕一月二十塊錢也行。前些日子文海波兩口子給他介紹的那個於臘梅,她的媽媽表示,只要曉軍安排了工作,她就叫她的女兒跟曉軍訂婚。”雲漢說。
“這我知道了,李曉軍早就寫信告訴我了。工作問題,剛纔曉軍說要我找一找藍書記,你覺得可以嗎?”李馳華問方雲漢道。
“有什麼不可以?”方雲漢瞪大眼睛說,“爲什麼跟着左軍走的就可以招工、納新、提幹,我們卻連個飯碗都沒有?
我們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起來鬧革命的,可他們卻來了個秋後算賬,就跟對待四七年土改時的地主和五七年的右派一樣,說什麼要把我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使我們永世不得翻身!”他氣得直喘粗氣。停了一會兒,他又說:“現在正是黨中央指示給我們落實政策的時候,我們不找,人家是不會輕易把工作送給我們的。”
李曉軍正在呆呆地望着河對岸的遠山,不知想什麼。長期的流浪生活,命運的坎坷,使他對任何事都不寄於很大的希望。
“你說的也是。”李馳華說,“不過,要注意策略。”
“還策略呢。他們迫害了我們這麼多年,我們反正一無所有,有什麼可擔心的?我們一不殺人,二不放火,只是反映一下,他們還能對我們怎麼樣?”方雲漢的眉毛豎了起來。
李馳華沉默了。
方雲漢看到李馳華那種不溫不火的樣子,便有些不滿。他說:“存在決定意識。大姐畢竟跟我們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都不一樣,想法也不會那麼一致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客氣地說,你是革命幹部子女,你有你的優越感,雖然運動中你也造過反,革過命,那不過是一時的事。人家把我們利用完了,又一個巴掌打下去,打入地獄。社會還是原來的樣子。幹部子女還是享受幹部子女的待遇,衣食無憂,社會地位遠遠地高於我們這樣的平民子弟。我們呢,當年出於對毛主席的一片忠心,自己帶着乾糧鬧革命,可我們並沒有從這場革命中得到什麼好處,反而落到社會的最底層。像我,就是左軍準備殺掉的。幸虧上面有人主持正義,不然咱們今天也不會再見面了。大姐,也許你有點害怕,怕跟我這樣的人接觸受牽連。可是我實話告訴你,我並不那麼可怕,我也是貧下中農子女,只是沒有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罷了。我並不是他們說的那種反革命分子,那樣的桂冠戴在我的頭上並不合適——我說的什麼,我現在也不清楚了。我只是覺得,你作爲我們的大姐,對待我們應當有所同情。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你不能不幫幫忙呀。”方雲漢很激動,簡直語無倫次。
好像被方雲漢揭破了自己的內心秘密,李馳華有些慌亂。她向鳳河對岸轉過頭去,將目光投向那逶迤連綿的羣山,沉默起來。除了鳳河流水的潺潺聲和西風吹落葉的颯颯聲之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大約這樣過了幾分鐘,李馳華轉過頭開口了:“方雲漢,你也許不知道,這幾年我的道路也不是很順利。我也捱過整,差點叫人家打成5。16分子。我也沒有想到你們兩個會到了這一步,流浪的流浪,蹲監獄的蹲監獄。當初我們的確懷着一顆赤誠的心參加革命的。那時我想,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都在艱苦的革命歲月裡經受了嚴峻的考驗,我們青年一代也應當這樣。毛主席發動的文化大整頓就是叫我們在大風大浪中鍛鍊的。可是……”她的語調有些沉重,表情也很嚴肅。
方雲漢打斷了她的話說:“這我理解你,我沒有你那麼高的思想覺悟,可我也是這樣想的。你忘記了,1967年夏天,鬱寧被害之前,你到琅琊去支持左派,叫保守派圍攻了一天一夜。後來你曾經對我說,你經受了一場嚴峻的考驗。你在最危險的時候,想到了毛主席;你在他們的圍攻中唱起了《國際歌》,嚇得那些人趕緊把你放出來了。那時,你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女革命家,是江姐式的的革命者。我真沒想到,你後來也叫人當‘5。16’清查了……”
“別說了。”李馳華懊惱地說,“世界上的事情很難預料,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我會有那樣的命運。我的父親是1939年參加革命的老革命了。我是革命幹部子女。你想,我的心能不向着共產黨嗎?我對革命能不忠誠嗎?可是他們爲什麼要打我的‘5。16’呢?我怎麼也想不通。前些日子,我終於找到了答案。這就是毛主席說
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革命是這樣,一個人也是這樣。從哲學的角度上說,這是事物發展的曲折性,否定之否定……這樣反覆多次,我們也就鍛鍊好了。無數的革命先烈,爲革命事業獻出了寶貴的青春,我們難道就受不了這麼點曲折嗎?”
“哈哈,大姐的精神真好,觀點也對,可是,我總覺得有點不理解,爲什麼他們對我們紅衛兵始用之,終棄之。”
“方雲漢,我勸你不要耿耿於懷了。無數的革命先烈在我們前面英勇地犧牲了,我們受這麼點委屈又有什麼呢?”李馳華皺了一下眉頭說,“再說,難道我們沒有錯誤嗎?黨中央發動文化大整頓是爲了防修反修,叫我們起來造反也是爲了教育這些老幹部,可是你知道,革命隊伍裡混進了一些壞人,他們是民主革命時期已經被打倒的地主富農、歷史反革命,五七年的右派,這些人摻在我們的隊伍裡,起了很壞的作用啊。所以人家說我們是地富反壞右的代言人,這就不足爲怪了。”
“啊?你也是這種觀點嗎?”方雲漢驚訝地說。
聽到這句話,李曉軍轉過頭來,責備她道:“姐姐,我沒有想到你也是這樣看的。人家就是用這類的話把我壓了多少年啊。我不只是地富反壞右代言人,我就是富農羔子呀!”
李馳華好像覺察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合適,便解釋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是懷着一顆忠誠的心來革命的,有的人就不是這樣了。辯證法告訴我們,任何事物都是辯證的統一,革命隊伍裡也有壞人嘛。”
方雲漢已經感覺到李馳華跟他認識上的差距了。但是他也理解她。李馳華畢竟是革命幹部子女,受她爸爸的影響很大。她的社會地位決定了她說話的角度。於是他說:“大姐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存在決定意識嘛。你有你的存在,李曉軍有李曉軍的存在,我有我的存在。”
“解釋一下。”李馳華要求雲漢道。
“很簡單,我是平民的兒子,我的父母都是共產黨員,可是我的政治地位是空的。李曉軍跟你是同胞姐弟,但是他沒有享受到革命幹部子弟的待遇,他到現在吃飯都沒有着落,你卻是革命幹部子女,還是拿着工資上班的國家幹部。就是這麼回事,大姐。”
西風又颯颯地吹落了一些白楊的葉子,並且將它們送到河水裡。
李馳華有點不安的樣子。她用無可奈何的目光瞅了雲漢一眼,苦笑一下說:“你的馬列比我學得好呀。”
“大姐別生氣。我說的是實話。怪不得有些人說我們造反動機不純呢。這也許是實話。有地位的人要保住自己的地位,沒有地位的人就想着改變自己的地位。這就形成了衝突。就是這麼回事,大姐。”方雲漢說,調子有點油滑。
“別說那些大道理了。我什麼也聽不進去。我現在想的就是怎麼找點事幹,怎麼吃上頓飯。”李曉軍提高了聲音說。
“李曉軍說的對,還是吃飯要緊,這纔是真正的唯物主義。”方雲漢乘機轉到原來的話題上,“大姐,我們現在想的就是吃飯,是粗俗的物質生活。原來我對吃飯很反感,馬列主義者嘛,怎麼動不動就說吃飯的事呢?可是後來我變得庸俗了,因爲我多次嚐到了飢餓的滋味。”
李馳華對方雲漢的話未置可否。
早飯後,文海波騎着自行車來了。他一進門就氣憤地說:“完了!我到樑英那裡去,她告訴我,藍玉坤跟她說的,我們的工作問題在常委會沒有通過。嗨,他媽的!”文海波表示要去直接找藍玉坤,問問阻力在哪裡。
李馳華皺了一會兒眉頭,咬了一會兒嘴脣,然後堅決地表示:“這樣吧,我去找一下藍玉坤書記。”
文海波本來對李馳華有點懷疑。但是,看看她那讓人敬三分的風度,便也就放心了。他說:“好吧,那就看大姐你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