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森現在是鳳山中學的黨支部書記。趙一志在“一打三反”運動中立了功,被左軍提拔爲鳳山中學的副校長。正校長還是錢中嗣,他在“一打三反”中被打成國民黨,平反後恢復了校長職務。
錢中嗣在自己宿舍裡辦公。他和教導主任文如春都老了,一般事務都由胡言森、趙一志和兩個教導副主任處理。這兩個教導副主任分別代表教師的兩派,代表方雲漢這一派的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中年教師。這是有見識的政客們想出的平衡關係的好辦法。
此時,胡言森和趙一志正在辦公室議論時局。這是他們的習慣,在無所事事的時候就找出個政治課題來議論一番。
“現在的事也真不好辦,剛剛搞了個‘一打三反’,把階級敵人的氣焰壓了壓,接着就來個落實政策,藍玉坤搞了個一風吹,把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都解放了。”趙一志氣憤地說,用薰得焦黃的左手中指和食指夾着香菸,狠狠地抽了一口,還沒等往外噴煙,便猛烈地咳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焦乾的黃痰,就像黃膿雞屎一樣。
“是呀,這運動到底怎麼搞我也沒有數了。本來運動初期,5。16通知下達以後,各單位就像五七年反右派一樣,向着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進攻,搞得轟轟烈烈了。可十六條下達以後就變了,上面叫造走資派的反,結果讓造反派奪了權。68年清理階級隊伍好像又跟運動初期那樣整治階級敵人了,可是也沒搞到底就收了場。‘一打三反’規模最大,是中央的部署,羣衆積極性也最高,真像1947年貧下中農對地主惡霸的鬥爭那樣,大快人心啊。可是現在又一風吹,把‘一打三反’的成果全否了。”胡言森說,一面心不在焉地翻着報紙,那一疊報紙是用木製報紙夾子夾住放在桌子上的。
“像方雲漢這樣的人,其實是應當判刑的,他搞暴動難道是假的嗎?他的岳父是那麼危險的國民黨軍官。你想,這麼反動的人,藍玉坤都把他釋放了,這還不等於放虎歸山?放虎歸山,有機會虎還是要吃人的。”趙一志又說。
“是呀。咱就等着看吧,不必考慮過多。我老是這麼想,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懂得戰略戰術的。五七年整風的時候,他先來個戰略退卻,讓那些右派分子充分暴露。等他們意見提夠了,毒出來了,他就號召來一個反擊,結果把右派們打得落花流水。這叫敵進我退,敵疲我打。老趙,你就等着看吧。”胡言森側着頭對趙一志說,“這一段時間我不願意出面,我是在研究毛的戰略戰術。我看他還是用了五七年反右的那種策略,也就是先叫壞人暴露一下,然後來個秋後算賬。別看他在十六條上那麼寫,說什麼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可是清理階級隊伍你還看不出來嗎?搞的還不是那些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還有他們的代理人,像方雲漢這樣的?九大以後,造反派覺得他們勝利了,可是他們沒有想到,他們的末日也到了。首先是北京蒯大富一夥的,什麼四大領袖都倒臺了,接着山東的魯慶夫一夥也倒了。一個‘一打三反’,逮捕槍斃了多少造反派呀。這就是毛主席的策略。要不叫壞人暴露,怎麼能抓住他們?”
“可是,落實政策又來了個一風吹呀。”
“這你得用戰略眼光來看。大革還沒有結束,路遙知馬力,我們就騎着驢看唱本,走着瞧吧。”胡言森自信而樂觀地說。
他們像兩個戰爭指揮員在研究戰略問題一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着。這時候,方雲漢等人從門外闖進來了。
胡言森惶恐地站了起來,望着這羣不速之客。趙一志也驚恐地靠到胡言森的身邊,注視着來人。
“你們來做什麼?”胡言森畢竟是在公安局幫過忙,具有公安人員的素質,他立刻平靜下來,打着官腔問道。
“我們是來送方雲漢和杜若報到的。”文海波擠到前面說,一面瞅瞅方雲漢。
方雲漢從衣兜裡取出分配令,放在胡言森面前。
杜若也把分配令放在胡言森面前。
在胡言森面前始終是秘書角色的趙一志接過兩人的分配令,先拆開方雲漢的那封,從中取出介紹信,急忙用眼睛掃描了一遍上面的字,然後呲起黃牙笑着說:“啊,是這麼回事呀。”然後遞給胡言森。
胡言森看了看,也用緩和的態度說
:“我們這裡正好缺少政治教師和物理教師,方雲漢和杜若來的正是時候。好,你們把介紹信放在這裡,我們先安排一下,過兩天你們來上課。”
“什麼時候來上課?”方雲漢急忙問道。
“今天是星期五,”胡言森遲疑了一下說,“你們倆下星期一來吧。”
方雲漢不耐煩地說:“還要那麼長時間嗎?”
“你這麼急嗎?不就是個代課教師嗎?”
“怎麼?代課教師怎麼啦?代課教師也是教育局安排的。”聽着趙一志的話不順耳,方雲漢沒好氣地說。“咱們縣裡搞的‘一打三反’,是一派對另一派搞專政,招工是派性招工,升學是派性升學。我們這裡面哪一個不是學習棒棒的,可是我們只有捱整的份兒。現在沒有招工和升學指標了,教育局給我們安排代課,又有什麼值得你諷刺挖苦的?”
“是呀。你趙老師說這話也太不應該了。你知道,你是我們的老師呀。”鄭子蘭也用諷刺的口吻說。
王博擠到趙一志面前,昂然地站在那裡,數落趙一志道:“我也覺得趙老師你說的不對。代課教師跟正式教師的區別只是在身份上,工資上,不是在能力上。論語文,誰不知道方雲漢底子厚?論物理,杜若是咱們學生裡的尖子。只是你們藉着運動對我們殘酷迫害,才耽誤了他們招工升學的。現在上面落實政策,給我們平了反,因爲沒有指標了,纔給我們安排個代課教師,這就成了你諷刺嘲笑的對象了?”
胡言森見趙一志的話惹惱了大家,便替他解圍道:“你們不要多心,不就是一句話嗎?”
方雲漢又要說話。杜若用手戳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後對胡言森說:“你們怎麼叫我們星期一纔來上課呢?”
胡言森說:“是想給你們點準備時間。我們這裡還要給你們準備宿舍。”
大家覺得胡言森說的有道理,便答應着離開了辦公室。
方雲漢他們走後,趙一志氣呼呼地說:“看來‘一打三反’打的這些反革命真的翻案了,不光平了反,還給他們安排工作。方雲漢要是進了我們學校,我們的工作還能做嗎?”
“不要急。既來之,則安之。想想辦法就是了。”胡言森說,他在別人不冷靜的時候往往能夠非常冷靜地處理問題。
“那還有什麼辦法,他們有分配令?”
“分配令?林彪做接班人都寫到黨章上了呢,結果怎麼樣?”胡言森笑道。
“那不是一回事。”
“我先打個電話問問李俊塵,到底是怎麼回事。”胡言森說,然後來到靠前窗的一張書桌旁,擰了幾圈電話機,接通了落實政策辦公室,要到了李俊臣。他先反映了情況,接着問安排方雲漢和杜若是不是縣委同意的。
那邊傳來李俊臣發火的聲音:“縣委根本就沒有同意給方雲漢這夥人安排工作,這一定是沈洪波搞的。你們把方雲漢的分配令退給他就是。一個小小的局長,他有多大權力安排人!”
聽到這樣的答覆,胡言森好像得了仙氣一樣,興沖沖地對趙一志說:“我說這事很蹊蹺,果然是這麼回事。我現在就要見識見識沈洪波這個國民黨黨部書記,看他怎麼答覆我!”
“我跟你一塊兒去——這件事要不要跟錢中嗣說一說?
“不用,沒有必要,他算什麼!”胡言森用不屑的口吻說。
胡言森帶上方雲漢和杜若的分配令出了門,騎上大金鹿自行車就往外走。趙一志也騎上永久牌的自行車緊跟在胡的屁股後面,就像他的一個衛兵。
他們來到教育局,將自行車插在辦公室門口,兩人一同進了屋。
“你們來了?有什麼事嗎?”沈洪波好像猜到這兩個人來的企圖,冷冷地問道。
別看胡言森和趙一志是整人的老手,可對沈洪波還要畏懼三分,因爲沈洪波有不怒自威的氣質,只要有理,他從不屈服於別人的壓力。因此,胡言森想好了的質問詞兒,一見到這黑大漢就忘了一半。那趙一志也就像小羊見到老虎一樣,不得不裝出很溫馴的樣子。
沈洪波對待一般教師態度總是很溫和,但是對待胡言森這樣的人,他卻是一副傲慢的神態。他一向最看不慣這類喜歡整人的人。“一打三反”中,胡言森在國民黨大案的專案
班子裡是個骨幹人物,多次審訊沈洪波,都遭到他義正詞嚴地反擊。
“我們找局長反映點情況。”胡言森說,一副軟塌塌的樣子。
“什麼事?你說吧。這裡又不打反革命。”
“是這樣,局長,方雲漢,還有杜若,他們……”
“怎麼啦?”一道凌厲的目光從沈洪波虎眉下的雙目中射出,像電光石火,刺得胡言森打了個寒噤。
不過,他畢竟是整人的老手,他懂得怎樣在被動的時候轉爲主動,那就是故意裝得很有底氣的樣子。於是他使勁兒地讓自己鎮定下來,把自己想象成肅反時候的辦案人員,裝得十分嚴肅。他抑揚頓挫地說:“沈局長,我認爲,方雲漢和杜若不應該安排到我們學校裡。”
“那你說該安排到哪裡?”沈洪波問道,還是冷冷的。
這時候,久未說話的趙一志好像也要露一手似的,理直氣壯地說:“我認爲,方雲漢這樣的人,已經蹲過共產黨的監獄了,不適合在教育上幹。”
“怎麼?你說什麼?蹲過監獄?你這是什麼邏輯!”沈洪波火了,“一打三反冤了那麼多人,一個國民黨大案就牽連到好幾百人,按照你的邏輯,這些人只要打成國民黨了,就不應該平反了,就不能再回原單位工作了?”他的聲音震得牆壁嗡嗡響,他的眼裡迸射出火星。
趙一志往後縮了一下身子,不敢再說話了。
胡言森側目看了一下他的夥伴,有點看不起的樣子。
“你們這是帶着派性偏見來看一個人。方雲漢出身貧農,父母都是共產黨員,他的本質是好的。他又是個很愛學習的人,誰不知道他是鳳山中學的才子?這幾年派性招工,鳳山中學進了那麼多人,裡面文盲都有,相反地,把那些有知識的好老師都下放到邊遠的鄉鎮,這樣堂堂的鳳山最高學府變成什麼了,還培養什麼人才?一個已經平反的學生你們都不能容納,下一步我還要把那些叫你們擠走的好老師全部調回來,你們也要把他們趕走嗎?”沈洪波高屋建瓴,氣勢逼人,弄得趙一志十分狼狽。
“沈局長,”胡言森又進一步鎮定了自己說,“方雲漢的事情我們先不說,我覺得,杜若不適合安排在我們那裡。你知道,她的父親可是死在共產黨的監獄裡的。他是國民黨的少將。我的意思是,咱們也應當講究一點策略,緩一點安排,這樣可以避免不良影響。要是現在就安排了,人家會說我們的階級路線有問題呀。”他弄出一副很誠懇的樣子。
沈洪波用不容反駁的語氣說。
“你說這話也是沒有道理的。杜若的父親,大家都知道了,他是40年就起義過來的國民黨軍官,跟共產黨精誠合作抗日,他的身上還留着日本鬼子給他留下的刀疤。對這樣的人,我們縣裡的一些人把黨的統一戰線政策拋到一邊,隨便逮捕,讓他死在監獄裡,這本來是錯誤的。要是連他的子女都不敢用,這怎麼能說得過去?不管是誰,抗日有功都應當受到尊敬。他們的子女,只要有能力就應當大膽錄用。杜若是鳳山中學的女高才生,學習很棒,比起那些招工進去的文盲強得多了。現在安排她去教物理課沒有問題,有問題我負責。”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辦公室吳主任接了電話,說縣委有人叫沈局長接電話。
沈洪波走過去接過電話機。
“你們不經過落實政策辦公室的同意,隨便安排人進入教師隊伍,這是不行的!”是李俊臣那不可一世的口氣。
“怎麼不行?你們落實政策辦公室能把一切權力都攔過去嗎?那還要我這個局長幹什麼!”
“但是,這樣的事必須經過我們同意!”李俊臣仍然很強硬。
“我們根據工作的需要,安排幾個臨時代課教師,你能干涉得着嗎?”沈洪波絲毫沒有退讓。
“我們就是要干涉!無產階級的教育陣地必須純潔!”李俊臣擡高了聲音。
“你無權干涉!”
“我就是要管!”
“你管不着!”
“看我向上級告你!”
“你告吧,我等着!”
“……”二人互不相讓,沒完沒了。
胡言森和趙一志竊喜,待李俊臣和沈洪波的爭吵接近尾聲的時候,他倆尋機離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