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州逗留了大約半個月的時間後,蘇晗之一行回到了臨安。在明州的這段時間裡,他大致已經熟悉了湖廣一帶的生意,臨別時,蘇懷遠在作了一番考較後,把一枚印章鄭重地交給了他,並叮囑他,年底明州老家三年一次的大掌櫃聚首,一定要按時參加。
馬車在道上走了兩天,由於恰逢陰雨,道路泥濘,到家時顧苒苒已經疲累不堪,沒力氣再與薔兒多說,洗梳後倒頭便睡。第二天醒來,想起正逢安雅焱例行旬休,叮囑了薔兒幾句,便撐傘步行去了山濤園。
園內的下人見了她,猶豫了一下,把她領入了客廳,客氣地說先要去通報。約摸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才帶領她入了書房。
書房四周的窗子都關着,光線有些昏暗,安雅焱倚在一張斜榻上對着她,正低頭翻看着一本書,聽到聲音擡起頭來,對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卻透着些許虛弱。
“你生病了麼?”她被他的臉色嚇了一跳,快步走到榻前,仔細端詳了起來。
他的臉色是一味的慘白,眼底淡淡的青色顯示了夜晚不佳的睡眠,嘴角的微笑也掩飾不了沒什麼血色的雙脣。
“怎麼會這樣?”她着急的伸手去探他的額頭,被他輕輕地推開。
“前些日子受了涼,有些發燒,現在已經好多了。”下人拿了一個凳子放在榻邊,安雅焱示意她坐下,又揮手讓下人關門離去。
“又受涼了?”顧苒苒坐下看了他一陣,蹙眉道,“你的抵抗力怎麼這麼差呀?我看不是受涼,是太操心了吧?”
他扯起嘴角淡淡道:“前陣子清明寒食節,放了好些天的假,哪有什麼可操心的事情。”
她抿着嘴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推開了虛掩的窗。庭院裡紅紅白白的花瓣落了一地,雨絲輕斜,雖入仲春,仍是有些涼意的。
她用手支頤,對着庭院靜默了許久,輕輕說:“小燊,你別當我傻瓜啦。你要做的事情,我猜得着九分。我本來覺得因緣際會來到這裡,想做些什麼都是理所當然的,只要自己高興就好,因此之前雖然隱約感覺到你的心意,我卻從來沒有對你說些喪氣的話。可是,看你的樣子,卻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燃燒盡了似的……如果,如果你真的出了什麼事情,我真不敢想象以後一個人在這裡的日子……”她哽咽着,低頭輕輕擦着眼角,隨後轉身面對他微笑着說,“所以,你今天就老老實實都交待了吧!說不定我還能幫你拾遺補缺呢。”
安雅焱扶榻緩緩起身,取過一邊的披風裹在身上,走到窗邊,與她並肩而立。
“我早知道是瞞不過你的,也沒想瞞你。”他用衣袖輕輕擦去她臉上殘留的淚痕,“不過這件事情,我也不想把你牽扯進來。你說得對,因緣際會來到這裡,按着自己的心意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纔不枉了這一遭,所以你儘可以和子晰快快樂樂的過着每一天。我今天把心中所想告訴你,只是不想讓你擔心,卻也不想你爲了我而去改變你現在快樂的生活,你明白嗎?”
顧苒苒點點頭。他的手指劃過她的臉頰,冰涼冰涼的,讓她忍不住伸手去握住,暖暖地把他的雙手包住,彷彿這樣就可以把生氣多一點地灌入他的體內。
他迴應她一個微笑,還是那樣的溫暖,隨後把身體輕輕靠在窗欄上,道:“自我回去發現屬於自己的世界徹底改變之後,便一直在想,爲什麼這個人是我。等我慢慢冷靜下來後,我去圖書館查閱了很多這個朝代的資料,發現自己的運氣還不算太壞。因爲回去的那個時間點正好錯過了我的生日,我便索性花了一年的時間準備……”
他忽地低頭輕咳了兩聲,顧苒苒連忙把窗子關上。
“開着吧,我坐在這裡,吹不到風就成。”他走到圓桌前,倒了兩杯熱茶,扶桌而坐,繼續說道,“回來的時候雖然躊躇滿志,但我也知道憑藉着我一個人的力量想要改變什麼是很困難的,所以也就抱着試試看的心態。沒想到,再次來到臨安,我便遇見了子晰,他給與我很大的信任,我也願意通過商界來了解這個世界。後來,在一次‘出差’途中,我遇見了‘靈犀閣’的公孫大娘,讓我覺得,上天原來是眷顧我的所想所求的。”
“公孫大娘?”顧苒苒無意識地轉動着手中的茶盞,上好的瓷器發出細細的摩擦聲。
“那只是個化名,她原先……”他低沉下嗓子,在她的耳邊輕輕道,“是徽宗皇帝北遷時一起入金的公主——和福帝姬。”
“什麼?!”她睜大了眼睛,望向他,一臉的不可思議,“你確定嗎?她是怎麼逃出來的?等等,如果真的是公主,那現在豈不是要……”她掰着手指,卻算不來時間,只好揮揮手道,“總之,現在一定年紀很大了吧?”
“是的,公孫大娘已經年過七旬了……她如何從金國的洗衣院裡歷經千辛跑回來,我們都不知曉,不過她確實有她過人的本領,一手建立起了‘靈犀閣’這個龐大的情報網。她終身未嫁,心中對金國的仇恨,怕是遠甚於蝸居在江南的趙氏餘脈了。”
“那她爲什麼,不回到皇宮去呢?她的身份,皇帝應該是承認的吧?有了這個公主的身份,某些方面來說,做起事情不是更加方便?”
“有方便的地方,也就有不方便的地方。況且……趙構的母親韋氏南歸後,說從金國逃回來的柔福帝姬是假的,在當時造成了軒然大波。私下裡卻有傳聞說,是因爲韋氏在金國嫁了人還生了孩子,爲了掩人耳目才殺了柔福。不管它是真是假,這件事情以後,據說公孫大娘就再也沒有起過回去的念頭了。”
顧苒苒聽得一臉的嚮往:“這樣的奇女子,真想見見。”
“大娘的確不是一般的女子,我蒙她垂青,在靈犀閣中賦予了要職,雖然她可能未必完全信任我這個來歷不明的人,但我們的目的,從某些方面來說,卻是始終一致的。”
“你們想要打回去收復北方嗎?”
“收復北方?”安雅焱笑得有些失落,“這談何容易。”他給兩人的杯中添了茶,潤了潤嗓子,繼續道:“大娘的確心心念念想報了靖康之變的恥辱,但她同時也看到兩代皇帝對於北伐始終是猶豫和恐懼的,尤其是隆興和議後,政治安定百姓生活開始富裕,想收復國土的官員是越來越少了,當今的皇帝也老了,沒了當初即位時的那一份雄心壯志了……而且,你也知道歷史,金國最終是成不了什麼氣候的,真正滅了南宋的,是蒙古。也正是蒙古,毀去了許多宋朝的精華。”
“對哦!”顧苒苒拍掌應和道,“據說金國到了後期也變得很腐敗,統一天下的是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孫呀。”
“我明白了。”她的臉上染上了興奮的紅暈,繼續道,“你是不是想,只要把成吉思汗提前搞掉,歷史的進程就會從此改變?”
他笑着頷首:“雖不中亦不遠矣。歷史上南宋朝廷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就是聯合蒙古滅了金國,這等於自毀長城,撤去了擋在身前的屏障,讓蒙古入侵再無顧慮。因此我在原先靈犀閣的基礎上,在金國又安插了一些人手,幫忙探聽消息,並且逐步掌握他們的經濟命脈。另一方面,我也嘗試着派人深入蒙古草原,收集那裡的情報收買人手,但這一步,走的卻有些艱難。”
“可是,小燊,你想過嗎?一個朝代的滅亡,除了外因,也有內因。雖然我對宋朝的歷史不甚了了,可難道不是南宋末年民不聊生朝廷太過腐敗才使得它滅亡的嗎?即便是去除了一個成吉思汗,又豈知不會出來第二個?”
“是啊……”他長嘆了一口氣,“這也是我選擇入仕的原因。雖然……用了些手段……”
顧苒苒被他的這聲長嘆噤住了聲息,呆呆地望着他消瘦的側臉,雖然一臉的病氣,卻掩蓋不住從他內心勃發而出的壯志。
她突然間笑了出來:“不曉得是不是每個穿越到古代的男子都想着改變歷史呢。到這裡偎紅倚翠,盜版後人的詩詞來哄哄人騙騙吃喝,怕是你所不願爲的。我忽然就想到了那句話: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我的確是有些,不能理解呢……”
“但是你也不會說一些阻止我的話,對麼?”
“那是當然。”她站起來理了理裙襬,忽然對着他行了一禮。
“你這是做什麼?”安雅焱慌忙站起來,扶住她的手。
“這是我真心誠意想對你表示敬意的。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想法,也並不是每一個有這樣想法的人,會嘔心瀝血地去付諸行動……”她站直了身體反握住了他的手,仍是指尖微涼,“只不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不要太勉強自己的身體了……”
“我知道。”他淡然地笑着,笑容中帶着安慰,但顧苒苒卻一下子覺得,眼前的人似乎一下子變得遙遠了。
“小燊,我可以抱抱你嗎?”她輕喃道,眼角又有晶瑩的淚珠滲出。
沒等他說些什麼,她便一把環住了他削瘦的腰身,把頭埋入了他的胸前,趁勢悄悄地擦乾了眼角。
“小熙……”他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右手放到她的發邊,遲疑了一會兒,輕輕撫過,“我自己有分寸,別這麼擔心。”
“嗯……”顧苒苒在他懷裡吸了吸鼻子,“那你好好休息,我也要走了。”
安雅焱拉開她的雙手,退一步站好,卻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兩人同時回頭看去。
風吹得那扇門搖搖晃晃,卻擋不住門邊那人青白而僵硬的臉。
“蘇晗之?你怎麼來了?”顧苒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