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內,一名渾身是傷的男子披頭散髮地坐在左側的一個椅子裡大聲喘息。林正負手站在他的身後,眉眼間異常嚴肅。蘇晗之坐在主位靜靜地低首喝着茶,還沒放下杯子,就聽得門外熹兒的聲音一路奔來:“顧娘子,您給快點兒啊,少爺他們都等着呢!”
“這個熹兒,仍是急躁了點。”他微微搖首,對着林正說道。
顧熙寧一跨進門,就被左側的繃帶男嚇了一跳,直到看到了端坐在右側的安雅焱,才略略鬆了口氣。她向着蘇晗之行了禮,道:“少爺,這麼着急叫我來是……”
蘇晗之放下茶盞,道:“聽說你會日本國的話?”
“哎?”顧熙寧愣了愣,轉頭狠狠瞪了安雅焱一眼,後者指指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木乃伊”,又無辜地聳聳肩。
“我是會一點,但是,學得早怕現在都忘了。”顧熙寧無奈的答道。
“林總管帶來一個人,像是有着急的事情告訴我們,可是這兒沒人聽得懂,他又寫不動字了,只能叫你來試試。”安雅焱在一旁解釋着情況,有些無奈地看着她。
“只是試試哦!”顧熙寧強調,看了看左邊的那個人,咬咬牙走到他的身邊,低聲地說了一句話。
那人立刻“嗚嗚”地動了起來,一下子拉住她的手,斷斷續續地說了一會兒,便暈厥了過去,嚇得顧熙寧的小臉煞白。
“他說什麼了?”蘇晗之迫不及待的問。
顧熙寧沉吟了一會兒,道:“我其實沒有完全聽清,也不便按我自己的意思去理解,我就把聽清楚的語句說出來吧。”
“說說看。”
“他一開始和我說他們的船在海上開了三天後便出了事,貨物被搶走了。隨後說……上岸後被攻擊……”
蘇晗之和安雅焱對視一眼,又問:“攻擊他的人是哪裡的?他說了嗎?”
顧熙寧有些難爲地看着他:“只是反覆嚷嚷着叫着‘六郎’,其他的……”
“這些就夠了。”蘇晗之倏地站了起來,“林正,把他帶下去好好養傷。去城東薦橋查一查武田六郎和他的手下近日都幹了些什麼,有什麼人與他們聯繫頻繁,一個都不要漏了。”言語間竟帶着狠厲。
林正應了一聲便帶着幾個人快步走出了竹館,蘇晗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對着顧熙寧笑開了:“沒想到,我竟從龍井裡撈出了個寶貝來。”隨後吩咐一旁的熹兒道,“傳膳吧。”
顧熙寧退到一邊拉拉安雅焱的袖子,壓低了聲音抱怨着:“你在搞什麼呀!他說的可是古日語,還是關西腔,天哪,我只從大河劇裡聽過,還是現代人配的,這萬一聽錯了怎麼辦呀?”
安雅焱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道:“這不是實在沒法子了嘛!你聽得懂總比我們完全不懂的好。”
“哎,我就怕是盲人摸象。”顧熙寧嘆了口氣,便不再多說。
晚餐中的魚羹是取蒸熟了的鱸魚肉撥碎,添加配料燴制的羹菜,色澤黃亮,鮮嫩滑潤。另取了時鮮的春筍做了筍焙鵪子和麻菇筍絲,配上鳳泉酒,不幾杯便有了酒意。
“這個魚羹,不知比宋嫂魚羹如何?”顧熙寧的兩頰上飛了薄暈,講話也不怎麼拘謹了。
安雅焱還沒來得及使個眼色,蘇晗之便訝道:“顧娘子竟知道宋嫂魚羹?我確實是讓廚房跟着宋嫂去學了些日子的呢。”
“怎麼會不知道?這可是連皇……”話還沒說完,桌下的腳便被人重重踢了一下,她輕輕地“哎唷”了一聲,看了一眼安雅焱,便閉上了嘴傻笑着說,“我好像有些醉了……”說着便起身要去更衣。
走到園子裡吸了兩口有些沁涼的空氣,腦袋終於也不是那麼熱烘烘的了。
“你呀,真是讓人操心!”安雅焱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後,低聲責備着,“趙構讚賞宋嫂魚羹據史料記載是在五年以後的春天呢。”
顧熙寧驚訝地回首看着他,眼裡帶着崇拜:“你連這個都知道……”
他的臉上卻沒有笑意:“你有空閒,不妨去我那兒看些資料,免得莽莽撞撞禍從口出。”他好意提醒着,隨後就回了房。
顧熙寧點了點頭,看着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喃喃道:“小燊,你這樣會不會太累了?”
安雅焱的身影微微一顫,仍是不着痕跡地入了屋,叫廚房又上了兩個菜,繼續吃酒說笑。顧熙寧卻全然沒有了興致,在園子裡站了一會兒就告說累了,回了自己的房間。
沒過幾日,蘇府裡便來了新的總管。林越是林正的麼弟,兩人的長相有着六七分相像,性子卻大爲不同。林正是一個月裡難得笑上一兩回的人,而林越卻成天笑眯眯地彎着眼睛,對誰都顯得很親切。
林正雖然被調去了後院做管事、扣罰了月俸,臉上卻仍然無波無浪,他暗地裡藉着整頓內務的名頭把住在後院的五個小妾重新又調查了一遍。
隨後,蘇晗之的桌子上便出現了兩卷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卷。
他拿起紙卷貌似隨意地翻看着,眼中跳躍的亮光卻漸漸凝成了冰。林正恭敬地站在一邊,至始至終沒有動過一根指頭。
他微微嘆了口氣,端起了手邊的茶盞,想了想又放下,道:“芳兒和春霖來這裡都有五年了吧?”
“是的。趙娘子的契約下個月就到期了,方娘子的應該是三個月後。”
“聯繫一下她們的父母,給筆銀錢,遣了出去吧。”
“那宋荃兒該怎麼處置?”
蘇晗之緩緩地勾起一抹笑容,眼中卻沒有絲毫的笑意:“不需要我們來處置,把她還給明州那裡的人,他們自會代勞。”
他拿起另外一卷紙卷再看了看,微微蹙眉問道:“武田六郎那邊和明州那裡搭上的事情,確實嗎?”
林正點了下頭道:“是從綠茹姑娘那裡查來的,應是沒錯的。”
“讓綠茹仔細留意着,別打草驚蛇。”他冷笑了一聲,“很好,竟毀起自家生意來了。武田不過是爲利驅使,這樣的人倒好對付,先放着吧。”
他讓林正點起了一旁的蠟燭,舉起了手中的紙卷燒了,灰燼落在了書桌上燙起了幾個淺淺的印子,他隨手拂去,又道:“我總是沒有完全放心,府裡那些人你再去仔細查一遍吧。”
林正應了一聲,又補充道:“前些日子派去華亭縣的人也回來了,確實在那兒有個荒涼許久的顧府,當地的老人說,舉家北遷應是靖康之前的事情了。”
蘇晗之閉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微微點了點頭,輕輕道:“你退下吧。”
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起身推開了窗子。
屋外正下着雨,雨勢雖然不大,雨絲卻十分密集,輕風吹過便帶了密密的一身溼氣。時值仲春,園子裡的芍藥海棠競相綻放,被雨水清洗了欲發嬌豔起來。
一道粉色的身影從書房那端緩緩走來,她左手提着裙襬,右手拿着把淺黃的油傘,露出一段細白的小臂。
她進門拂了拂身上的雨珠,便嚷着:“小小蘇,我來啦!”
倩娘從西廂房裡迎了出來,笑着向顧熙寧道:“今天下雨,娘子來了有些晚了,小少爺一直等着呢。”
房內傳出一個帶些怒意的聲音:“胡說,誰等她了。”
兩人對視而笑後,顧熙寧道:“聽這聲音大的,看來是好了。”
倩娘道:“上午李郎中來瞧過,是說好了,又開了些補藥吃。”
顧熙寧喜道:“終於好了。我先去瞧瞧他。”兩人邊說邊走,聲音漸漸淡去。
蘇瑋自從那日醒來,便不再對她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了。見了桌上的小麪人,也着實高興了一陣子,顧熙寧來看他時,好容易才說了句謝謝,小臉已經漲得通紅。顧熙寧卻也沒有取笑,只是以後的每日下午都會來看他,有時會給他講些故事。
但凡孩子,沒有不愛聽故事的。漸漸的,蘇瑋也會看着她笑了,倩娘看在眼裡也是十分高興的。
蘇晗之白日很少在房裡,這天興致起來,便悄悄地走到西廂房的門口,側首聽着裡面的動靜。
屋裡三人嬉鬧了一陣,終於坐定。
只聽顧熙寧清了清嗓子道:“昨天說到小杰、庫拉皮卡和雷歐里歐下了海船,終於來到了舉行獵人考試的城市了。可是,考場在哪裡呢?三人都沒有頭緒……”
她的聲音清脆,說故事的技巧卻並不十分高明,有時還有些顛三倒四,但屋內的兩人聽得津津有味,蘇瑋時不時還會提出一些古怪的問題,引來一番爭執。蘇晗之站在門邊,漸漸地握緊了自己的拳。
他走回自己的房間,斜斜地靠在了椅子上,取起桌上一本書翻看起來。但西廂房偶爾傳出的笑聲,卻讓他有些心神不定。擡頭看向窗外,雨漸漸停了,水滴順着屋檐滾落下來,碎了一地。
好像,在很久以前,有一個人曾經倚在窗邊,嬌俏地對他皺着鼻子笑着。
她把白玉似的手臂探出窗外,接了雨水捧到他面前,歪着頭笑問:“官人可要飲一飲這溫香無根水?”
他一把抱起她,雨水灑了兩人一身,她嬌笑着尖叫,聲音卻突然淹沒在兩人的脣間……
“啪噠”,腿上的書滑落在了地上,他彎腰撿起,卻聽到顧熙寧告辭的聲音。
“小小蘇,等天好了,抽空陪姐姐遊西湖好不好?我還沒好好玩過呢。”
蘇瑋皺着眉道:“誰承認你是姐姐了,這麼大了也不知羞。我頂多叫你一聲姨。”
顧熙寧哀叫一聲:“不要,被這麼大的孩子叫阿姨感覺好老……”
“你本來就不小……”
“……臭小子……”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咬牙切齒。
蘇晗之輕笑一聲走出了屋子,道:“顧娘子這就要走了嗎?”
蘇瑋眼睛一亮高興地喚道:“爹爹!”餘下的兩人則低頭行了一個禮。
蘇晗之上前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頷首道:“臉色確實好多了。”
隨後又拿起一邊的傘道:“我正巧也要去書房,娘子如不介意,便和我一起可好?”他的雙眼在微笑時會微微彎起,嘴脣邊有着淺淺的笑紋。
顧熙寧低頭輕輕應了一聲,取了自己的傘就埋頭向前走去。
氣氛一下子沉默起來,只聽到傘上偶爾打下的雨滴聲。
走到了房前,蘇晗之收起了嘴邊的笑容,忍不住問道:“剛纔還像只小喜鵲般鬧個不停,怎麼在我面前就像是隻鋸了嘴的葫蘆?”
“……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悶悶地道,仍是低着頭。
“那伯文呢?明明是你我認識在先,爲何你和我的態度仍是拘謹,和伯文卻熟悉的彷彿好久之前便認識一般?”
“可能是……安先生比較平易敬人吧……又是同鄉所以就感覺親切些。”
蘇晗之挑高了眉,道:“你是在抱怨僱主待下嚴厲嗎?”
顧熙寧一臉詫異着擡頭看了看他,笑了起來:“沒有啦。我只是字面上的意思罷了,蘇少爺別打趣我了,你知道,一般……外表太搶眼的人,一開始都不容易讓人心生親切之感吧……”
“這是在讚譽我麼?”蘇晗之向前走了一步,低首輕輕地說,“那一旦開始以後,便可以慢慢親切起來了吧?”
他的聲音竟聽起來有着些些的曖昧,顧熙寧的眼睛瞬了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意,古人喜歡含蓄,她卻拒絕猜心。
她只能滿臉疑惑地看着他:“少爺說的,我有些聽不懂……”
蘇晗之抿了抿嘴,忽而璀璨地一笑,道:“那便就不懂吧。”
那一瞬間,仿若一隻孔雀驕傲地綻放了自己美麗的後尾,吸引了人們全部的目光。
顧熙寧心間一顫,藉着整理頭髮的動作,垂下了頭。
“平易近人”四個字,永遠都不適合用在他的身上,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