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日的正午,顧熙寧向傅大娘告了假,匆匆忙忙地吃了午飯,換上簇新的月白短襖和黃羅銀泥裙,鬆鬆綰起的頭髮上簪了幾朵絲織玉梅,在鏡子前仔細照了照,才滿意地出了門。
一輛四輪馬車早已停在了金子巷口。她走上前去一看,駕車的卻不是安雅焱身邊的青松,而是一名才十四五歲的男孩。那男孩見了她,羞澀地笑了笑,道:“顧娘子,安先生在車裡等着呢。”
安雅焱掀起了車簾,探出身來見了她,笑着說:“今天可穿得挺漂亮。”
顧熙寧得意地笑了笑,問:“怎麼不見青松?”
“今天元宵,我放他約會去了。”
“那你叫什麼?”她走近幾步,問那男孩。
男孩低下頭輕輕地說:“小的叫銀河,一直在西苑伺候的。”臉竟微微紅了起來。
顧熙寧“噗嗤”一下笑出了聲,邊上車邊取笑道:“瞧你的名字這麼大氣,樣子卻像個小姑娘。”
安雅焱道:“那名字是我起的,就想改改他的性子呢。”他邊說邊放下簾子,馬車便慢慢啓動起來。
“那你院裡還有沒有叫‘英雄’和‘傳說’的?”她問完,自己先笑得前仰後合起來。
馬車開出城門後,道路就開始有些顛簸了,顧熙寧的身體漸漸僵硬,有些苦澀地問:“小燊,怎麼還沒到啊?”
安雅焱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她:“難過就聞聞這個吧,特意幫你拿的。”
涼涼的薄荷清香飄入鼻中,胸悶果然緩解了不少。
“你怎麼會有這個?不會是特地爲我買的吧?我會感動死的。”她緩過神,就開始胡說八道地轉移注意力。
安雅焱看着她壞壞地一笑道:“是子晰那兒拿的。”
感動的表情頓時僵住,手上的瓶子拿也不是扔也不是,一臉的古怪遲疑,他見了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好啊!你現在開始會戲弄我了!”顧熙寧明白過來,舉起拳頭作勢欲打。
忽然間一個剎車,她的身體向後仰倒,慌忙用力拉了扶手,只聽得駕車的銀河輕呼了一聲,馬車一抖,便又向前倒入了安雅焱的懷裡,她的鼻樑重重地撞在了他肩頭,頭昏眼花。
哼哼唧唧地爬起來,揉着鼻樑惱道:“我的鼻子本就不高,再撞沒了怎麼見人啊!”
安雅焱坐正身子後,卻意外地伸手摟住了她的肩膀。
馬車的門簾被一雙青筋糾結的大手掀開,明晃晃的刀子探了進來,車外的男子大聲問道:“是安先生的馬車吧?”
顧熙寧還從沒見過這麼長這麼大的刀子,心中一驚,不禁往安雅焱的身邊靠了靠。
“外面的是誰?在下正是安雅焱。”他的雙眉微蹙,聲音清雅鎮定。
一名年約三四十歲的男子站在了馬車前,細細地看了馬車內部,笑說:“喲,還順帶抓了個小娘子。”
“你們是什麼人?”他的眼中顯出了怒意。
那男子仰天打了個哈哈,道:“安先生做生意手段非常,可記性卻並不怎麼好呀。”
安雅焱眯眼細看,忽爾一笑道:“原來是武田大人手下的劉七呀。大過節的,有何貴幹?”
劉七揮了揮手,頓時十幾名勁裝男子緊緊圍住了馬車,個個手上拿刀帶劍。
“武田先生想要請安先生去山裡玩玩。”
安雅焱掀起遮簾往外看了看,說:“我沒問題,不過可否放了這位娘子?她可不認識武田先生。”
劉七賊賊地笑了一下,“唰”地放下車簾,笑道:“委屈小娘子到了山裡再說吧。”
車子很粗魯地被再度拉動,顧熙寧清了清嗓子,低聲問:“小燊,我們是不是被綁架了?”感覺很不真實……
安雅焱一陣苦笑,點了點頭。她連忙掀開遮簾向後看去,銀河趴在路邊的身體毫無生氣,隱隱泛着血色。
她臉色頓時慘白,回頭對安雅焱說:“銀河怎麼了?他死了嗎?就這麼被殺了嗎?”鼻子一酸,就哭了出來。
那個剛剛還對她羞澀微笑的年輕生命,就這麼沒有了嗎?……
安雅焱緊緊摟住她的肩膀,澀聲道:“別怕,日本國的人在臨安府不至於大膽到弄出人命,應只是受傷昏迷了。”
“怎麼又是日本人?”她惱道,擦着眼淚,“剛剛那個明明就是中國人,是漢奸!”
“這陣子暗地裡和明州那邊較量了數回,沒料到在臨安日本人會光天化日地來這一手,是我連累你了。”他嘆了口氣。
“他們會把我們帶到哪裡?”顧熙寧定了定神,坐直了身子。
“臨安大小山丘衆多,一時間還真無從猜測。”安雅焱閉起眼睛不再說話。
車子行走了約摸半個多時辰,終於在錢塘江邊停了下來,劉七吆喝着叫兩人下了車,立刻拿粗繩子反綁起了兩人的雙手,綁完還伸手摸了摸顧熙寧的臉頰,笑着說:“小娘子的皮膚,可真是又細又白呀!”
顧熙寧一愣,臉漸漸漲紅,被綁架了不說,居然還被非禮了!想都沒想就擡起一腳往他下身踢去。
安雅焱大叫了一聲:“小熙!別……”
劉七已經驚痛交加地彎下了腰。
“臭娘們!”他忍痛抽出腰間的烏金鞭,對着顧熙寧劈頭蓋臉地揮甩出去,“啪!”地一下,打在了快速擋在她身前的安雅焱身上,在他的肩膀上拖出了長長的血印。
“小燊……”她驚呼出聲,終於真正感受到了危險的信號。
安雅焱對她笑了一下:“我沒事。”
隨後轉身對劉七冷冷地說:“你如果傷了她,就別想在武田先生面前交差了。”
他一動不動地擋在顧熙寧的面前,腰桿挺地筆直。
劉七狠狠望着他,揮鞭欲上,身後一名男子跑上前來,輕輕地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右手落下,對着空地揮了一鞭,大聲道:“帶他們上船!”
岸邊溼地上出現了又深又長的一道鞭印,顧熙寧心驚地看着安雅焱肩膀上不斷滲出血絲的傷口,囁囁地說不出話,眼淚已經刷刷地流了下來。
安雅焱低聲安慰道:“沒事的,只是你要配合些,他們大半隻是爲財而已,快點上船去。”
他一低頭,就顯出了左邊臉頰上一條一寸來長的血印,想是被剛剛的鞭子帶了。
“你的臉上……”她哽咽着說,身後的男子已經推推搡搡地把她帶上了船。
在兩人都被粗魯地扔進了船艙後,劉七站在船首,下令開拔。
安雅焱略略掙扎着坐起,斜斜地靠在船艙邊上問:“恐怕這不是去山裡的路吧。你們是打算渡江後談判呢?還是在江上談?”
劉七冷笑着說:“自然是江上更安全些,彆着急,這就帶你去見武田大人。”
他閉起眼睛淡淡地說:“聽說今天會有一艘日本國的貨船出港,武田想是在那兒等着吧?”
劉七見被他猜中,別開頭再不多言。
“小燊,你一直在流血……”顧熙寧好不容易坐起,靠在了他的身邊,擔憂地看着紅色漸漸地印染了他左肩的衣衫。
“我避開了要害,只是皮肉傷而已。”他的髮髻有些散亂,但望着她時,嘴角淡定的笑容卻始終沒有消失過。
顧熙寧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血從一個人身體裡流出來,心中涌起了對這個世界異常厭惡的感覺,生氣地流淚着道:“小燊,我們回去吧,平平安安地拿薪水過日子不是很好嗎?……”
“這只是個意外……”他用他好聽的聲音麻醉她。
顧熙寧氣得背轉過身去,偶爾抽動着鼻子,眼淚像是掉不完似的落下。
“你可真會哭……”他無奈的搖頭笑了。
“我以前,可不常哭的!”她強調,“人家擔心你還嘲笑人家!”
“我還是喜歡看你笑……”他咳嗽了兩聲,立刻引得顧熙寧擔心地轉過頭來。
船艙外有人報告:“七哥,前面有船攔着江面!”言語間帶着幾分慌張。
“怕什麼!看清楚是誰再說。武田大人會接應我們的!”
“看……看清楚了,是蘇府的船。”
劉七親自走到船頭看了看,橫在江中的那艘船並不大,左側確有龍飛鳳舞的一個“蘇”字,那是蘇府的標誌。
由於是順流而下,行船飛快,說話間船頭已經距離那船五十米不到了。
“停船!”他大聲命令道,一邊從懷裡掏出一枚東西,在船頭點燃,一縷筆直的青煙緩緩升起,久凝不散。
蘇晗之的聲音從江面上飄來,雖然音量不大,卻十分清晰。
“武田大人請了我府上的人去做客,怎麼也不通知一下我這個做主人的。”
船艙裡兩人一喜,掙扎着往外看去,蘇晗之身着一件淺黃色長衫,背手站在船頭,江風吹過時,衣帶飄飄,瀟灑之極。
顧熙寧見了喃喃地說:“小燊,我好像從沒覺得他像現在這麼帥過……”
引來一陣低笑。
劉七站直了身軀,與蘇晗之對視,大聲地笑道:“沒想到蘇公子竟也親自來了。武田大人不過是想請安先生去談一些生意方面的事情而已!”
蘇晗之故作驚訝:“過年前不是剛剛與武田大人談妥了絲綢布匹的大單子,不知大人又想做什麼生意?”
“蘇公子,你可真會裝……我們前幾個月從臨安出發的幾艘貨船竟相繼在海中出了事故,貨物都浸了海水貶值大半,你敢說和你們倆無關?”
“你說和我們府裡有關,可有證據?”他嘆息地說,“貴府最近時運不濟,還是低調些爲好。”
劉七冷冷一笑,向他身後望去。
只見江上隱隱又出現幾艘大船,團團地圍在了蘇府船隻的後方。
蘇晗之聽得下人的回報後,輕鬆地一笑,說:“看來武田大人親來了,不妨現身一見?”
一個矮小的身影出現在後方的船頭上,用着不太純正的臨安官話說道:“蘇公子,好久不見了。”
“大人倒也是有情趣的,選了個談生意的好地方……”蘇晗之搖頭作後悔狀,“只可惜我行事太過魯莽,聽聞府中之人被擄,也不辨緣由,便從韓知府(①)的家宴上匆忙趕來。韓知府得知詳情後大怒,便說要調動人手相助,此時怕已經在路上了吧……”
武田六郎的小眼睛裡,精光一閃,道:“蘇公子可是好手段……”
“哪比得上大人雷厲風行。”他謙虛地說,“怎麼?大人現在可是改了主意?”
武田六郎沒有言語,朝劉七望去。劉七抱拳說:“大人,擒了兩個。”然後揮揮手讓手下把兩人帶上船頭。
蘇晗之在見到安雅焱肩頭的血跡時,蹙了蹙眉,冷聲說道:“武田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安公子不小心受了傷,我們也很是擔憂。”武田假仁假義地說,“不如這樣,就請安公子先回去養傷,蘇公子親自來與我們商談如何?若是見了韓知府的人,也好有個解釋。”
蘇晗之雙眼在兩人身上轉了轉道:“那位小娘子,也一併放了吧,已經嚇得不輕了。”
武田六郎剛想同意,身後一人低頭上前,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他滿意地一笑,說:“蘇公子,那位小娘子又沒有受傷,請她去船上坐坐,又有何妨?”
蘇晗之抿着嘴,向安雅焱看去。
“蘇公子還想拖拉些什麼?等幫手嗎?怕是沒這麼快!”劉七狠狠地推動了一下顧熙寧,道,“官府那裡,我們送的錢可不比你少!”
蘇晗之怒視了他一眼:“也好,就請武田大人先讓我手下把安先生送走吧。”
一隻小舟從船側駛出,劉七先把安雅焱放在了船上,向蘇府船隻開去,下人們把他接了上來後,蘇晗之單身步入了小舟。
“子晰……”安雅焱低低喚了一聲。
蘇晗之笑着說:“今日怕是去不了你的園子了。”
小舟便已駛遠。
等到蘇府的船隻慢慢退走,劉七把顧熙寧押解上了武田六郎的主船。
“聽說這位娘子聽得懂我們日本國的話,可了不得呢。”武田色迷迷地摸了摸她的臉頰。
顧熙寧別過頭,閉起了眼睛,胸口劇烈起伏。
“武田大人,你既知道她懂日本話,也應知道她的身份吧?”蘇晗之被人搜着身,卻眼神凌厲地逼視着他,他訕訕地收回了手,不甘心地回諷了一句:“既是蘇公子的家眷,又怎會和安雅焱同車而坐。”
“那就不勞您費心了。”他冷冷答道。
“把他們關到底艙去!”武田用日語大聲命令着,隨後又假惺惺地回頭對蘇晗之笑說:“你們兩個先好好聚聚,等船到了海上,我們再慢慢談。”
底艙裡一片昏暗,只有遠處一盞油燈忽明忽滅的閃爍着。顧熙寧躺在地上無力地掙扎了一下,被反綁的手臂已經痠軟到不像是自己的了。
“你怎麼這麼傻,送上門來讓他們抓……”她對着躺在一側的蘇晗之說,“還不如等韓知府的人手齊了一道追來呢,安先生說,他們不會傷害我們性命的,遲一些又有什麼關係。現在一個換一個,好像還是他們賺了。”
蘇晗之轉頭看着她,輕輕地說:“我既然答應了伯文要去他那兒,又怎麼會在韓知府的家宴上呢。”
顧熙寧一愣,臉上一陣失望:“……那你還自投羅網……”
他笑了起來,眼裡流過一陣華彩:“我自是有辦法纔來的,只是沒想到他們不願放了你。不過那倒也方便許多……”他慢慢地側轉過身體,“想辦法幫我把頭上的簪子拿下來放到我的手裡。”
顧熙寧在地上泥鰍似地掙扎了半天,背後的手也夠不着他的簪子,她轉過身來,微微喘着氣說:“你怎麼不把要緊的東西放在鞋子或是腰帶裡。”
“那容易被搜走。”他看見她綰起的髮髻已經散落了一半,有些心疼地問,“不行嗎?”
她咬咬牙,命令着:“閉上眼睛!不許亂動!”
他乖乖地照做了。
顧熙寧努力地挪着自己的身體,把頭湊到了他的髻邊,輕輕咬住簪子慢慢抽出,隨後彎腰遞在了他的手裡。無意間雙脣擦過了他的手指,他的身體輕輕一顫,髮簪便掉在了地上,“啪”,竟摔成了兩半。
“喂!”她又羞又惱地輕輕踢了他一腳,“你怎麼不拿好呢!”
蘇晗之笑了,摸索着拿起其中的一半髮簪,輕輕地說:“摔斷了更好。”只是幾下,便鋸開了自己手上的繩子,隨後又幫她鬆了綁。
顧熙寧甩了甩麻木的手臂,拿起那簪子就着燈光細看,竟是一段包着玉的、有着細密鋸齒的金屬片,泛着銀亮的色澤。
她遞還給他:“你一直帶着的嗎?你們大戶人家的花樣還真多。”
“可不是嗎?”他自嘲地笑了笑,撿起了另一半玉簪道,“本是可以旋開的,現在斷了倒沒有簪子簪發了。”他用手指攏了攏長髮,仍是有幾縷調皮的髮絲垂在了臉頰邊,竟讓他的五官有些雌雄難辨。
顧熙寧移開眼,問:“那現在怎麼辦?”
蘇晗之支着頭想了想問:“你可識水性?”
註釋:
①韓知府: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韓彥直任臨安知府。元宵節應該還沒上任的,不過之前的知府貌似是太子,囧,所以……劇情需要,劇情需要: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