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光園熱熱鬧鬧由秋入了冬, 很快便至歲末,又是一年除夕。
暖陽高照的午後,庭院裡擺了一張長條案, 衆人圍攏在案邊,擀麪皮的擀麪皮, 剁餡的剁餡。
去年臘月元策不得已奉旨進京, 留姜稚衣在瑤光園冷冷清清過年, 臨走承諾往後年年除夕都陪她過,如今是踐諾的第一年。
前兩天元策問姜稚衣除夕想做什麼,姜稚衣說:“小時候除夕我會跟阿爹阿孃一起包餃餌, 阿爹說團年飯的餃餌若是親手包,想裝多少福氣進去都可以,這一天連老天也不會怪大家貪心。”
姜稚衣從去年起已經不再害怕餃餌,第一件想要彌補的憾事就是在除夕這天親手包一次多年不碰的餃餌,午後便招呼了寶嘉和李答風一道來熱鬧。
元策站在長案邊, 兩手各執一柄刀,手起刀落間, 砧板上的肉轉眼剁成了碎末。
對面李答風看着元策雙刀在手,垂眼睥睨肉末的樣子,一邊擀麪一邊笑。
不知第幾次掀眼過後,元策手下一用力,刀刃咔一聲卡進砧板:“來,說說看,你在笑什麼?”
李答風慢條斯理地將擀好的麪皮遞去寶嘉那頭,收起笑道:“失態了, 只是見慣了少將軍拿戰刀,沒想到有生之年能得見少將軍拿庖刀。”
這一整年下來河西太平無事, 元策的劍已經許久不曾見血,執刀常是爲給姜稚衣添些飯桌上的意趣,不是在片魚就是在片肉。
起始元策也覺這雙手拿錯了刀,但姜稚衣說,將軍手中的刀在片魚片肉,那便說明山河無恙,百姓安康,有何不好?
“少將軍不愧用了十幾年刀,肉剁得又快又好,這刀工,可與頂頂拔尖的庖廚相媲美。”李答風補過。
元策瞥他一眼,提起刀繼續左右開弓:“李軍醫也不愧是分寸不失的聖手,每張麪皮都擀得形狀一致,厚薄均勻,不去支個攤子着實可惜。”
“你倆這嘴這麼能誇,不如來誇誇我們稚衣包的餃餌,”寶嘉捏着餃餌笑,“別叫她一會兒哭鼻子包不下去了。”
姜稚衣連忙攏住掌心的餃餌,拖長了聲嗔怪道:“阿姊,沒你這麼笑話人的,我只是太多年沒包,生疏了而已!多包幾隻就好了……”
元策彎身湊近過來:“看看,不看怎麼誇?”
“看了你就誇不出來了。”姜稚衣捂着手心不給看。
“這世上還能有我誇不出來的餃餌?”
一隻破皮露餡到封不了口的餃餌躍然眼下。
元策揚了揚眉:“這怎麼了,這不挺好,大燁律法說了餃餌一定得封口嗎,青菜蘿蔔各有所好,我就喜歡吃露餡的。”
姜稚衣笑着輕輕搡他:“我還想送些去軍營呢,可不能丟人。”
“我都是第一次吃你包的餃餌,他們能跟我同一天吃上就燒香拜佛吧,還嫌東嫌西?”
話音剛落,一道熟悉男聲在廊子那頭響起:“少夫人親手包的餃餌,這可是燒香拜佛也求不來的福氣,我替弟兄們先謝過少夫人了!”
姜稚衣回過頭去,看見穆新鴻挎着腰刀興沖沖走來。
“穆將軍來早了,這餃餌還沒包好呢!”
“少夫人,我這是怕來晚了,少將軍又要賴了今日的比武。”
當初元策閒居在家那半年,穆新鴻過來三催四請,說玄策軍不能沒有主心骨,請他休養好了一定回軍中主持大局。
今年秋天,元策以棘竹的身份回了軍營,不過多數時候仍居於幕後,偶爾纔在演武場練兵時現個身。
棘竹的第一次公開現身便在軍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因爲不論是身形還是身手,這戴面具的少年都與他們已逝的少將軍實在太像了。
像到衆人忍不住懷疑這張面具下的臉會不會也與少將軍一模一樣,會不會少將軍根本沒有死,只是養了半年傷,借斥候的身份重新回來了。
可軍中也有幾個老兵見過棘竹,證明棘竹從前本就是這般身形模樣,是在軍中一點點長大的,若要說像,也該說是少將軍像棘竹纔對。
衆人心中驚疑不定,私下也是衆說紛紜,但當今聖上親手帶兵射殺的人,誰敢說還活着?若活着,那便是聖上默認了少將軍的迴歸,便是玄策軍上下心照不宣不能說的喜事,若只是巧合,以棘竹之能也完全夠格成爲他們新一任將領,甚至比少將軍在軍中資歷更老,更不該說揣測之言令人寒心。
漸漸地,衆人不再探究棘竹面具下的臉,只知道認準眼前這個人就是了。
“除夕還比武,是一年到頭沒比夠?”元策朝穆新鴻眯起了眼。
穆新鴻連連擺手:“少將軍,話可不敢這麼說啊,這比武是少夫人提議的!”
元策緩緩扭頭看向姜稚衣,點了點頭:“是沒比夠,我看那幫人最近皮都鬆了。”
姜稚衣抿脣一笑:“不是認真比武,就是投壺擊壤之類玩樂的賽事,借個由頭給大家送彩頭而已,參與之人都有獎賞,前三甲重賞。”
穆新鴻:“少將軍,去年除夕大家擔驚受怕的,年都沒過好,今年您去與大家熱鬧熱鬧,也好讓大家定定心嘛。”
元策擡擡下巴:“我去了,還有他們什麼事兒?”
“瞧您說的,少夫人多冰雪聰明深謀遠慮,早就想到了,特意準備了兩份一甲的彩頭,您只管去贏就是了。”
*
元策與姜稚衣包了半日餃餌,到了比武的時辰,出發去了軍營。
姜稚衣身上沾了麪粉和肉餡味兒,沐浴梳洗過後晚一步纔去,黃昏抵達軍營演武場時,見裡頭熱火朝天,演武場中央,元策戴一張銀色面具,右手執一杆銀槍,讓出左手負在背後,正與軍中士兵切磋比試。
衆人坐在觀賽席上看得入神,連連鼓掌叫好,連她進演武場都無人發現。
直到元策長|槍一挑,一招制勝,揚首朝她望了過來。
衆人的目光隨着元策調轉方向,見她站在那裡,齊齊起立便要行禮。
姜稚衣擡手虛虛一按,打住了衆人。
元策回到軍中之後,姜稚衣也來過玄策大營幾次,都是在過節的日子過來犒賞將士。
士兵們見了她,一個個都是脫口而出一聲“少夫人”,話一出口,又許是想起箇中複雜的關係,猶豫着不知該不該這麼喊。
她也不說答案,笑說想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穆新鴻見姜稚衣無意勞師動衆,讓大家安心繼續觀摩賽事,招呼下一組上場。
元策長|槍一收下了場,坐回到觀賽席最高處,朝姜稚衣招了招手。
姜稚衣繞後走上臺階,在他旁邊坐下,小聲問:“不是投壺擊壤嗎,怎麼動上刀動上槍的了?”
“那你讓他們一隻手也贏了嗎?”
“讓兩隻也輸不了,這要能輸,我不如當真解甲歸田得了,”元策勾脣一笑,“我的彩頭呢,是什麼?”
“是親你一下。”姜稚衣湊到他耳邊說。
姜稚衣笑着推開他的臉,壓低聲道:“前頭這麼多人呢,你戴着面具是可以不要臉了,我還要的!”
姜稚衣從袖中取出了一隻木匣:“喏,這個纔是彩頭。”
元策接過匣子打開,看見一枚玄色的玉扳指,眼神微一閃爍。
“先前你教我射箭的時候給我用過一枚玉扳指,我看那扳指上都有裂紋了,送你一個新的。”
元策與她一樣在冬天出生,但他從不過生辰,因爲那對他、對沈家而言都不是值得慶賀的日子。
既然如此,姜稚衣也不想爲着滿足自己的心願強求爲他過生辰,所以也就沒在他生辰當天送他禮物,想換個別的日子再送出手。
前陣子她思來想去送元策什麼禮物好,想起了那枚明明已經裂痕斑斑,卻被他保存至今的玉扳指,便與李答風打聽了下扳指的來歷,才知這是元策小時候好不容易纔向父親討來的禮物。
“以後不用跟誰討禮物,我每年都會送你的。”姜稚衣看着他說。
“怎麼了?”
元策搖頭:“只是覺得,好像等這枚扳指等了很多年。”
姜稚衣笑着拉過他的手,將扳指輕輕套上他的拇指。
前排有士兵悄悄扭頭來看兩人,跟身邊同樣對兩人充滿好奇、已無心思觀賽的同袍竊竊私語:“我覺得,叫郡主‘少夫人’不管怎麼樣都錯不了。”
如果棘竹當真是原本的少將軍,那麼郡主自然就是他們的少夫人。
如果棘竹不是原本的少將軍,那也是——
流水的少將軍,鐵打的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