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日,北柵縣。
空襲剛剛過去,被無數次轟炸的縣城內看起來一片狼藉。
一些還滯留在城內的百姓,許多都倒在了飛機的轟炸下,家園已經被毀得差不多了,放眼看去一片破敗。
城牆許多地方都被炸燬了,那些才從空襲中藏身處出來的軍民,趕緊重新投入到了對城牆的修補之中。
抖落了衣服上的泥土,陸昱彰細心地擦拭了一下高統皮靴,副官給他送來了電報,依舊是師部命令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允許突圍。
順手把電報叫還給了副官,陸昱彰什麼話也沒有說。
極端困難?戰鬥纔剛剛開始就撤離這裡嗎?團沒有這個傳統。況且,從來往的電報中能夠看出,自己所防禦的北柵縣城,一定在整個部署中佔據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以一個團的力量,面對日軍一整旅團的攻擊,實在有些吃力,不過陸昱彰反而覺得這對自己也是一種挑戰。
已經過去兩天了,在這兩天的時間裡,連續擊退了日軍二十六步兵旅團數十次的進攻,殺傷日軍無數,儘管,自己也蒙受了非常大的損失。
“長官,還,還能出去嗎?”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走上來有些膽怯地問道。
的確,那些沒有撤離的百姓現在有些後悔了,他們從來也沒有想到,戰鬥竟然會是如此可怕。
看了眼這個百姓,陸昱彰搖了搖頭。
不能怪老百姓們害怕了,本來戰爭就不是他們的事情,你永遠也無法要求他們和士兵們一樣勇敢無畏。無法要求他們也抱定必死的決心。
老人怔了一下,接着一邊嘆息一邊離開了這裡……
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兒子媳婦都走了,就剩下自己這麼一個孤老頭子不願意離開,哪怕日本人再打進來,起碼遭殃的只有自己了,家人們平安就行了……
東洋人的飛機真地有些厲害,剛來轟炸的時候,親眼看到鄰居孫老漢被活活給炸死了。
那血啊。流得滿地都是,看起來就滲人得慌……
飛機纔剛剛走。日軍的炮火又開始對北柵縣轟擊。一枚枚的炮彈砸進了城裡,發出了“轟隆隆”響聲,震動着每個人的心臟,好像整個縣城都在那動搖起來。
一個幫着搶修城樓的漢子被炮彈炸得高高飛了起來。等他落下的時候早就沒了氣。
一邊他的老孃慘叫了聲,趴在兒子的身上放聲痛哭起來。
她就兩個兒子,一個在東洋人佔領北柵縣地時候,因爲得罪了東洋人結果被活活的打死了,現在唯一地這個兒子也死了,還剩下自己一個孤老婆子還有什麼盼頭啊。
忽然,這老太太站了起來,完全不顧在她周圍炸響的炮火,衝着城外日本人放炮的地方邊哭邊大聲叫着:
“來啊。來啊!我兩個兒子都死在了你們手上,來啊。來啊,我也不想活了!”
老太太也死了,和她的兒子一樣也是被炮彈給炸死地。
當炮聲停止後,那些從地上爬起來的百姓們嘆着氣,收攏好了老太太和她兒子的屍體,默默地離開了這裡,因爲他們知道日本人的攻擊很快就要開始了。
兩天以來一直都是這樣,飛機轟炸,大炮轟炸,然後就是步兵衝鋒。
整個北柵縣都是紅的了。被鮮血給染紅的……
應浚操持着手裡的機槍。不斷扣動着扳機,狠狠地向那些蜂擁着衝上來的日軍射擊。他親眼看到無數的兄弟、百姓、無辜者倒在了自己身邊,太多太多地仇恨,只能夠靠着子彈來把它完全發泄出去……
那些衝上來的鬼子紛紛倒在了他地槍口下,可他還是不覺得解恨,他的眼裡,現在除了日本人就沒有別的,他的心裡,除了殺光這幫日本人就沒有任何想法……
他看到日本人衝了上來,然後一個兄弟抱起炸藥包,直接拉着導火索就跳下了城牆。爆炸聲隨之響起。那兄弟完了,但衝到城牆下的那些鬼子也完了。
應浚輕輕地出了口氣,起碼。到現在自己還是活着的,雖然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也會和那兄弟一樣殉國。
自己原先是燕京大學的一名學生,和一切的學生一樣,熱情,有抱負,痛恨那些騎在中國人頭上作威作福的外國人,總想着自己有一天能穿上軍裝,成爲一名光榮的士兵。
後來東洋畜生來了,他和自己地同伴一起去了上海。到上海地時候正逢上海之戰打響,他和同伴們義無返顧的加入了軍隊。
戰爭根本不像自己想得那麼浪漫,充滿了血腥和殺戮。在戰場上角逐地雙方,就如同兩隻野獸一樣互相想要在一瞬間奪取對方的性命。
應浚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在當兵之前他甚至想過,當戰火結束,當硝煙過後,他要寫一本小說,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寫成的小說,一定會非常非常轟動的。
和他一樣想法的學生們不少,有的人要在戰場上寫出一首首詩歌,有的人要譜寫出最壯麗的樂章。
想寫詩歌的死在了上海。
當他拿起武器,第一次投入戰場的時候,一發炮彈飛來,正好炸在了他的身邊,帶着遺憾,帶着自己的詩歌,那個同伴甚至沒有真正見識到戰場就已經死了。
想譜寫樂章的死在了常熟。
那個時候的他早就沒有了填詩作曲的想法,戰爭甚至將他的整個人都扭曲了。
應浚甚至還記得,有一次戰鬥結束後,一個士兵哼了一首傷感的歌,那個已經升到排長,充滿了音樂才華地同伴。卻衝了上去,惡狠狠的讓那士兵閉嘴,不許再唱這些可能會動搖軍心的悲傷歌曲。
現在這些人都已經陣亡了,只剩下了一心寫書的自己……
不知道爲什麼,當敵人再一次發起攻擊的時候,寫作的念頭莫名其妙的再次在腦海裡升騰起來。
記下來,用自己的筆和紙記錄下這一切,如果自己能夠不死的話。
告訴自己地後人們,在這塊土地上。爲了民族的尊嚴和國家地完整,曾經有多少將士爲此而前赴後繼。灑光了自己最後一滴熱血;曾經有多少將士貢獻出了自己的一切,然而在死後卻甚至沒有一塊墓碑……
又一次的進攻被打退了,自己這個連已經只剩下了一半。
他回頭看了一下,那面青天白日旗和師的戰旗依舊在北柵縣地最高處飄揚着。威嚴地注視着這裡發生的一切,威嚴地督促着自己的士兵爲了戰爭而浴血奮戰。
他吐出了一口氣,拿出紙和筆才寫了幾行字,忽然看到團座來了。
應浚急忙收好了筆紙,站了起來,就聽到陸昱彰匆匆說道:
“應浚,帶着你的連,立刻佔領城西的動子山。那裡是一處制高點,暫時還沒有被日軍注意。如果被鬼子先佔領了那裡,就可以直接架設火炮對北柵縣城轟擊。”
“是。立即佔領動子山!”
沒有任何遲疑接下了命令,應浚迅速帶着自己那個不滿員的連由西門而出。
去的正是時候,當應浚纔剛剛到達山頂的時候,日軍顯然也注意到了這裡,一箇中隊的鬼子正在奮力向山頂攀爬。
機槍響了起來,爬到半山腰地鬼子頓時倒下了一片。
遭到突然打擊的鬼子狼狽地退了回去。
應浚抹了下嘴,命令部下鞏固陣地,自己找了個揹着陽光地地方坐了下來。
“當兵已經一年了,現在好壞是個連長了。我很幸運,被分在了戰功卓著。幾乎被傳爲神話的師。但這也同時意味着將得到比別人更加多的犧牲機會。
我以前總以爲只要不怕死,就是個優秀的士兵。就能夠得到所有人的仰慕,但現在我知道自己真的錯了,死,其實隊伍士兵來說是最普通不過的事情。我以前還以爲要是我犧牲了,一定能夠得到最隆重的葬禮,因爲我是爲了自己的國家而犧牲的,但我依然錯了。
那些隆重地葬禮是高級軍官們才能得到地禮遇,像我這樣的連長,死後能有塊席子把你包裹起來埋了那就算不錯地了。
我一直都有一個夢想,想寫一本小說,名字就叫我的抗日,我要把我身邊發生的事一點一滴地記載下來,給我的後人們看,但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自從進入北柵縣後,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那麼的暴躁過,我親眼看到了許多以前我根本就不敢相信的悲劇,看到了敵佔區的中國百姓們是如何的在屈辱和死亡線上掙扎的。
殺人的慾望從來都沒有那麼衝動過,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甚至想殺光我所看到的每一個日本人,一直殺到他們的東京去!
這是北柵縣攻防戰的第二天了,我的連幾乎死了一半的人,現在我奉命駐守在一個叫動子山的小小山坡上面。
日軍很快就要發起新的攻擊了,如果這輪攻擊過後,我依然活着的話,我想我從現在開始就該寫這本小說了,而這,就當成是這篇小說的序言吧……”
鬼子的飛機“嗡嗡”的飛來了,然後投下了大量的炸彈。
應浚惱火的向天上看了一眼,然後操起了那挺機槍,能夠看到鬼子了,黑壓壓的一片,他抹了一下自己的汗水,然後手指平穩的伸到了扳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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