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大風呼嘯,怕是要變天,羞花先生起身關上了房門,頓時屋內一片清明溫暖。
“怎麼這個時候還出來?你現在應該在宮裡注意後宮各方動向……出事了?”羞花先生端着茶杯的手爲之一顫。
蕭折靡點頭,神情嚴肅:“在今天之前,皇后和蕉寧夫人,還有我那位堂姐多次阻撓,這些事先生應該知道,我就不多贅述。今晨剔骨被殺,朝陽瘋了,我疑心是皇后動的手腳,並且可能今天還會有所動作,阻止明日殿下登基。”
羞花先生挑了挑眉,有些震驚有些嗟嘆。朝陽還那麼年輕,要過了這個年纔算及笄。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先生搖頭道:“可能是你太多疑,即便剔骨是皇后派人所殺,那可能也只是私人恩怨,或者出於保護朝陽名譽和皇家尊嚴。你藉此怎能聯想到皇后會阻止太子登基?那是她的兒子,這麼做對她沒有好處。”
“不。”蕭折靡再次否定,但是她暫時撇開這個話題不談,反而說道:“先生你可知蕉寧夫人的真正來歷?她竟是越國皇帝宇文炎派來的細作,目的是爲了拿到楚宮裡的一株寶藥。這株寶藥傳言能生死人,肉白骨,宇文炎需要用此物去救他的心上人,也就是蕉寧夫人的結拜姐姐。
殿下曾和宇文炎有交易,所以故意做戲給齊王看,好教齊王不疑心蕉寧的來歷和目的。誰知蕉寧假戲真做,對殿下用情太深,反倒背叛宇文炎,不想再救她的姐姐,只想和殿下在一起。”
羞花先生凝視清冽茶水中自己的倒影,冷笑一聲:“蕉寧……輸給愛情這東西,我真是不冤。情之一字,世間本就無敵,時間都難以磨滅,我這救命之恩,師徒之情都抵不過,更何況遠在千萬裡之外的主子和結拜姐妹呢。”
蕭折靡點頭,眼裡卻很唏噓,蕉寧夫人捨棄全部,只想求得一心人,可惜,得不到的終究還是得不到。
她回神目光凝重地開口:“而今齊王躺在無極宮裡,像個活死人,我與殿下正好剛剛從國庫中取出了那株寶藥……”
不用繼續再說下去,羞花先生已經變了臉色。
蕉寧夫人知道這株寶藥的作用,剛好今天又被取了出來,如果蕉寧將這件事告訴皇后,而皇后又確實有異心的話,這豈不是天大的機會?
“你的意思是說,皇后會藉機取走那株寶藥,送去無極宮救齊王?且不說皇后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取走寶藥,即便她得手,她又怎麼進得去無極宮?難道你們沒有派重兵把守無極宮門嗎?”羞花先生驚色漸漸轉爲皺眉,有些疑惑,“更讓我不解的是,皇后這麼做,目的何在?”
蕭折靡高深莫測地一笑:“先生已經說了,這世上,情之一字無敵。”
字字誅心。
羞花先生臉色唰的雪白,空氣似乎都爲之沉重起來。
她緩緩點頭,說道:“我方纔在國庫一冊書卷上看到了這樣一句話:時值東宮重儀十一,小恙,餘診之,歸程皇后宣,乃令種蠱魂,越七日,東宮病癒,蠱魂已散入血脈矣。殿下的病是先生親手治癒的,那麼可否請先生告知,皇后命這名太醫給殿下種下的蠱魂,到底是什麼?”
羞花先生長長一嘆,沒想到這蠱魂之毒竟然是皇后命人下的,她一直以爲應該是齊王。想不到啊想不到,皇后心狠竟至於斯,連親生兒子都如此對待……果然這孽情,害人匪淺。
“蠱魂之毒,產於苗疆一帶。養蠱人養的各種蠱蟲,成形之前都會效仿蛇蛻皮,而這蛻下來的蠱蟲殼,帶有原蠱的作用,但又並不強烈。在養蠱人看來,屬於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於是便有毒師異想天開,蒐集各種蠱蟲殼,磨成粉後互相混雜,研製出六種奇毒,蠱魂便是其中之一,並且多與噬魂蠱蟲配合使用。
中了蠱魂的人開始並無異樣,時間越久纔會越覺得神思不清晰,而後漸漸會轉爲劇痛,再轉爲昏厥。最後徹底成爲一個無自主意識的人,只要這時候有人中下噬魂蠱,那麼這個人就會完全聽命於蠱蟲的主人。但是中了蠱的人不會死,反而還能活得很長,很長,只是像一具行屍走肉。”
行屍走肉!好一個皇后啊!
蕭折靡眯起眼來,眸光如冰,怒極反笑道:“皇后對齊王可真算得上仁至義盡了,知道真相後爲了保住齊王的位子,連親子害起來也不手軟。皇后無情,但殿下卻向來對她敬重有加。我這還只是猜測,雖然合情合理,但是並沒有確鑿的證據。我不想在沒確定之前讓殿下知道,以免他心煩,又不肯相信。所以才趕出來找先生,不知先生有沒有什麼辦法?”
此時天外已經開始下起小雪來,細碎潔白,輕如無物,飄飄灑灑地席捲萬物。
像是帝京飛花滿天。
羞花先生沉思半盞茶的功夫,忽然擡眸一笑,說道:“這個,可就得麻煩方少爺犧牲色相了。”
“啊?”蕭折靡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即便心情鬱郁,也忍不住露出些許笑意來:“先生高明,這還真只能麻煩方少爺了。”
葉蟬之母,丞相夫人謝韶光,與皇后年少時關係甚密,如果從她那裡着手,說不定能套出點有用的消息來。而現在他們這邊,能讓葉蟬幫這個忙的,也就只有風流倜儻的方少爺了。
“不過我聽說,方少爺躲葉姑娘跟躲什麼似的,他真肯羊入虎口送上門去?”
蕭折靡故意說些輕鬆的話來緩和氣氛,她其實並不擔心方少爺不肯幫這個忙。然而羞花先生卻好似不明白她用意一般,一針見血道:“情之一字無敵,爲你,他有什麼不捨得。”
蕭折靡剎那沉下所有笑容。
午時整,醉花樓上天字號雅間。
方少爺第一次覺得如坐鍼氈,每每看一眼緊閉的房門,立刻就喝一口花雕,面前上好的佳餚一口也沒有動過。
蕭折靡坐在他對面,與旁邊的羞花先生相視一笑,她不解地問:“你喝那麼多酒,等下還能撐得住嗎?”
方少爺嚴肅地點頭:“不喝才撐不住,俗話說酒壯慫人膽!”
好吧,他是慫人。
蕭折靡無奈地搖頭,但見他不吃菜,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幹了,這也不是個辦法。半晌,方少爺又要一飲而盡的時候,她伸手攔住了那隻酒杯。
兩人手指觸碰,四目相對。
她望見他眼裡的苦澀和頹然,他望見她眼裡的擔憂和歉意。
不需要抱歉啊,感情,本來就是你情我願的,沒有人規定,我喜歡你,你就一定要喜歡我啊。
表妹,你還是我的表妹。
方少爺抿了抿脣,想說卻說不出口。還是蕭折靡深深地望着他消瘦的眉目,認真道:“別喝了,再喝,就真的該醉了。”
“……醉了纔好。”方少爺偏過頭不去看她,低聲說出這話後,又忍不住轉過頭來繼續盯着,見一面少一面,說不準以後一生也再難看見了。
楚國皇后,多麼高貴,他給不起的。
他只能領兵打仗,混跡茶樓酒肆,花街柳巷,這樣的人誰嫁給他誰吃虧。
表妹這麼好的人,當然要嫁給全天下權力最大,容貌最好,又與表妹兩情相悅的男人。
當初在豫州的時候,他就該看出來的,他早該看出來的,偏偏……
蕭折靡只是固執地攔着那杯酒,又壓抑了一會兒,她說道:“你醉了,還怎麼迷得住葉姑娘?當年我還小的時候,就聽說過她的美名。她可是不會喜歡一個醉鬼的。”
方少爺愣了愣,然後嗤笑一聲,一時腦門發熱,衝動地一把扯開胸前的對襟衣領,露出健壯的胸膛,豪氣萬千:“我什麼樣都迷她一臉血!”
就在這樣的時刻,房門開了,精心打扮過,穿着紫羅蘭色長裙,外罩珊瑚紅大氅的葉姑娘呆呆地看着他們倆,臉頰兩邊還有些泛紅,不知道是不是進來的時候被風雪吹了。
蕭折靡收回手,略微不自然地咳了一聲,緩緩坐回自己的位置禮貌地朝葉蟬含笑點頭,表示打過招呼。
葉蟬看她半天,終於也笑了笑,然後走過來坐到方少爺旁邊去。剛一落座兒,方少爺就如臨大敵一般,連忙放下酒杯,扭頭就要挪位置,葉姑娘身手矯健,一手摁住他的腰帶,獰笑着與他深情對視。
方少爺似乎都能聽到她好像在說:你再走啊,你起身啊,不是想脫衣服嗎?我幫你,只要你敢動一下,你就能如願以償在太子妃面前□□。
他磨了磨牙,冷哼一聲打開她的手,但也沒打算再起身。
葉蟬這才心滿意足地擡起頭,抿了口茶,嬌滴滴地抓住方少爺的胳膊,那笑容十分羞澀,那聲音溫柔得可以掐出水來:“表哥,幫我夾下那道菜嘛,我夾不到呢。”
方少爺原本被她一碰,就惡寒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想這婆娘除了第一次見面,哪次不是一副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的架勢。突然這麼溫柔他真是不習慣,哪知她開口叫了一聲表哥,他卻愣住了。頓了頓立刻又拂開她的手,沉聲道:“我姨母沒有女兒,不要亂攀親戚。”
葉蟬悻悻地收回手,也有點臉上掛不住。
蕭折靡失笑,明明年歲比她還要大一些,偏偏做出的舉動卻這麼小女兒家。葉蟬想表達什麼她早已一眼看穿,只是方少爺這麼不給面子,還真是讓她有點詫異。
“是這一道?葉姑娘愛吃,移過去就好。”
蕭折靡用微笑將所有情緒掩飾得滴水不漏,她終於也能像殿下,齊王,羞花先生那樣,在人前不動聲色,舉手投足都自信斐然。這是經歷諸多生死一線後沉澱下來的優雅,以人心滄桑,滿目瘡痍爲代價。
“能得佳人垂青,也是這道菜的福氣。”
葉蟬看着蕭折靡將盤子推到她面前,不由有點侷促不安,但好在還算鎮定,連忙起身謝恩,直呼不敢當。
一旁方少爺冷冷一笑,低聲說道:“一道你不愛吃的菜,推給誰吃不是吃。哪還有什麼福氣不福氣的,好像說的跟人一樣。”
這道菜要真有福氣,就輪不到別的佳人來垂青,早該表妹吃了。
葉蟬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剛剛舉起的筷子又擱在桌上。
這兩人……有完沒完,果真不是冤家不聚頭,要換了平時,她肯定興致勃勃的看到底,只是今天時間太緊,她不能再耽擱。
蕭折靡微笑道:“今日本是我有求於葉姑娘,只是平日裡不走動,怕冒然相約唐突姑娘,這才假借方少爺的名義,葉姑娘不要介意。”
葉蟬癟了癟嘴,她就知道方木頭肯定沒那麼好心,果然還是爲了別人!
葉蟬擡眼,猛然看見對面羞花先生與太子妃兩人均是一臉高深莫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像她在想什麼都無所遁形一般。這種眼神太過銳利,讓人不敢對視,她纔看了一眼,就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這是常年身居高位,玩弄權術,慣於指點朝堂內外,洞察細微的冷冽眼神。
葉蟬忽然想起來那個女子的身份,那人是誰——是太子妃!是明天母儀天下的皇后!
“臣女愧不敢當!太子妃若有任何吩咐,只需差人來傳臣女進宮便可,實在無須勞師動衆親自出宮。”葉蟬突然身體一抖,連忙起身躬腰行禮,爲自己方纔大膽甚至放肆的行爲感到後怕,也爲自己的小心眼而感到好笑。別人都是太子妃了,怎麼還會來跟她搶方少爺,就算她肯,想必太子殿下也不肯。總聽說太子殿下對這位太子妃百依百順,寵上了天,甚至連皇后都不放在眼裡的。
蕭折靡虛手一擡,點頭道:“葉姑娘起吧,在宮外無須多禮。我此次找你,是有件事想問問。不知道令堂可曾對葉姑娘提起過……關於皇后娘娘與令堂早年的往事?”
葉蟬謝恩坐下,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開始拘謹起來,不敢再大刺刺地跟方少爺打鬧,回憶了一下,遲疑地問道:“提也是提過的,只是並不詳盡,也是偶爾才說說。不知太子妃想知道什麼?臣女一定知無不言。”
“嗯……葉姑娘就說說你記得最清楚的幾件事吧。我也就隨便問問,沒什麼特別的意思。”蕭折靡攏了攏耳邊的發,低頭微笑,眉眼彎彎,這個溫和優雅的舉動看得方少爺一呆。
葉蟬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異樣,心裡有點不爽快,但是也並不敢表現出來,回想道:“臣女最清楚的,莫過於當年家慈屬意家父,但外祖父卻有意與齊王聯姻,家慈知道後年輕氣盛,與皇后娘娘相約去爬齊王殿下的王府院牆。結果啊,院牆下躺着條獵犬,睜開眼就追着她們倆不肯放,她們跑得分外狼狽。
後來家慈不知怎麼與皇后娘娘跑散了,那條獵犬追着皇后娘娘去了,家慈這才得以喘口氣。沒多久王府的下人發現了她,一併將皇后娘娘也請了過來,送出府去。後來皇后娘娘告訴家慈,齊王答應不會同意婚事。打那以後,家慈便總覺得皇后娘娘好像心不在焉似的。”
葉蟬說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官家小姐去爬王爺的牆,還被狗追,這要傳出去,得讓人笑掉大牙。
蕭折靡漫不經心地偏頭與羞花先生對視,只一瞬間相交又收回來,笑着點頭,示意葉蟬繼續說下去。
葉蟬端起茶來潤了潤喉,瞟了一眼有點兒走神的方少爺,繼續道:“還有就是當年皇后娘娘曾一度想要拒婚,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家慈的影響,據說皇后娘娘拒婚不成,於大婚前半月私下裡收拾了東西想要離家出走,家慈冒雨送至城外城隍廟,兩人依依惜別好一陣。卻哪知早有軍隊跟着家慈一路尾隨,正好將皇后娘娘圍住。領兵前來追人的不是別個,正是今上胞兄齊王,家慈說,當時皇后娘娘看到齊王的時候,臉都綠了。額……不,臣女失言,臣女的意思是皇后娘娘臉色十分不悅……”
蕭折靡見葉蟬有點緊張地覷了自己一眼,便笑了笑表示沒關係:“無妨,你不要太緊張,我倒覺得你說的很有意思,你繼續。”
葉蟬擦了擦鼻尖的細汗,大冬天不知怎麼會這麼熱,明明外面還在下着小雪。
“後來家慈和皇后娘娘便被齊王送回了府中,家慈被禁了足,狠狠責罰了一頓。後來聽說皇后娘娘還是成了太子妃,家慈總是自責,覺得是她太不小心,才造成皇后娘娘逃婚不成。好在後來聽說今上對皇后娘娘十分寵愛,這才放下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