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一刻,安國公府人心惶惶。
確切地說是二房的蕭遠明和張氏等人比較人心惶惶,其他人還是很鎮定的。
眼看馬上宮裡就要來人宣旨了,蕭遠明和張氏幾乎欲哭無淚,他們猜測以蕭折靡現在的性格,蕭沉鸞腰斬,他們肯定也要被誅連。但是不論怎樣,蕭沉鸞是他們的女兒,被牽連也是情理當中,但是蕭毅寒他還這麼年輕,他什麼錯都沒有,他們怎麼能眼睜睜看着這麼明朗燦爛的兒子,在這樣風華正茂的年紀,還未來得及盛開,便被殘忍地連根拔起?
蕭遠風臉上肌肉繃得很緊,宮裡發生了什麼事他很清楚,但是他也無法接受曾經天真單純的阿靡,變成一個濫殺無辜的惡人。如果那道聖旨下來,真的要將二弟全家一起處死的話,也許他……
魏夫人和老夫人不約而同看了一眼蕭遠風的神態,沒有說話。
大廳裡的氣氛沉寂得壓抑。
“聖旨到——”
驀地門外一聲高喝,老夫人立刻攜安國公府衆人出門接旨。
“……茲有含玉夫人蕭氏……膽大妄爲其心可誅……午時三刻腰斬……”太監尖細的聲音緩緩地念,越念蕭明遠等人越心驚肉跳,懸念已經被提到嗓子眼,到底要怎麼處置他們,幾乎下一刻就會被揭曉——
“……欽此。幾位夫人大人請節哀。”
太監目光裡帶着淡淡的沉痛,但臉上仍然掛着笑意,將聖旨放到蕭遠明的手上。然後見到蕭遠明和張氏等人還在怔怔地發呆,不由咳了一聲,提醒道:“蕭二爺?還不快領旨謝恩?”
蕭明遠等人反應不過來,聖旨這就念完了?好像沒提到他們的名字啊!他顧不得什麼,一把將聖旨打開來,仔仔細細地又唸了一遍,頓覺渾身上下一輕,連忙磕頭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呵呵,諸位夫人大人快請起吧。”太監不動聲色接過幾張銀票塞進袖子裡,滿臉笑意地拱了拱手,沒有多說什麼就起程回宮復旨去了。
張氏和蕭明遠絕處逢生,看着蕭遠風和魏夫人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想到以前總是吵吵鬧鬧的,事到臨頭還是沒有趕盡殺絕。蕭遠明張口想說點兒什麼,但蕭遠風只是擺了擺手,吩咐下人速去東門外,等着給蕭沉鸞收屍。
過了沒多久,綠鶴在後門備了馬車,羞花先生放下車簾後說道:“進宮。”
……
傍晚的時候,齊王告訴她,入了夜會有驚喜。
蕭折靡並不期待他說的驚喜,除非他肯自殺,當然這不可能。
終於等到天色完全黑透的時候,齊王準備帶她去看驚喜,但還沒有出門,宮人便稟報說皇后娘娘和朝陽公主到了。
朝陽?
蕭折靡詫異地挑眉,她聽說朝陽好像瘋得更厲害了,比之剔骨剛死的時候,她又受了一次希望落空的打擊,現在有點近乎心智受損的模樣。皇后這時候帶朝陽來無極宮做什麼?
齊王瞳孔深了深,讓她到屏風後面去,然後語氣不冷不熱地請了皇后進來。
蕭折靡總覺得今晚的皇后有點兒怪,說不出到底哪裡不對,但是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在做溫柔的訣別。皇后的語氣從來沒有這麼溫柔過,一直拉着齊王回憶往事,朝陽公主瘋瘋癲癲的四處亂轉,很理所當然地發現了屏風後的蕭折靡。
“咦?你……我認得你啊!蕭姐姐!”朝陽突然驚喜地歡呼起來,雙手抓起她的右手腕搖了搖,湊近了些,整個人身影就擋在了蕭折靡身前,從屏風外面看,只能看到朝陽公主寬大裙裾的黑影。
“啊哈!不記得我啦?我是朝陽啊——我們前些天還一起去寶覺寺來着的!你怎麼也進宮了?”
不是前些天,是前些年。
蕭折靡深深地望着朝陽清澈的眼瞳,不知不覺就鼻子發酸,回答道:“朝陽,我……”
她話還沒說完,突然就看見朝陽袖中那一柄閃爍幽幽寒光的匕首。朝陽對她笑,又像是癡傻的天真,又像是洞悉一切的澄明。
“我就知道蕭姐姐是來找我玩的吧!”朝陽快速替她接上話,然後不動聲色將匕首遞給她,以極低的聲音說道:“我什麼都知道,這柄匕首上面淬了你那名侍女給的劇毒,羞花先生要我交給你的。”
蕭折靡目光閃爍了一下,先生是想讓她在那天趁其不備,一舉殺了齊王,屆時羣龍無首,一盤散沙就要好對付得多。她也是這麼想,可是正愁手邊碰不到利器,沒想到先生這就送來了。她接過匕首藏好,然後以正常的語音,帶着痛心疾首的語氣回答:“朝陽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我們去寶覺寺,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啊。”
說完又壓低聲音問道:“爲什麼要幫我們?皇后知道這件事嗎?”
朝陽驚訝地說:“怎麼會呢!我明明記得才過了幾天啊,咦,你不是回汴州了嗎?”
交談間朝陽又突然很興奮地湊到她耳邊來,說道:“不管那些了,蕭姐姐我給你說件好玩的事!”
蕭折靡作勢攏起耳邊的發,聽到朝陽低聲告訴她:“羞花先生不知怎麼說服了母后,她知道這件事,她會幫我們的。而我……你知道剔骨他是誰嗎?他是當年被流放的一品大員李仲業的兒子,我在他手裡發現了一張紙。”
“他……死後唯一的願望,是希望我能替他爹洗清冤屈,再立一座衣冠冢。這是他此生唯一求我的一件事,我一定會替他辦到!我還從羞花先生和太子哥哥口中知道,這個父皇不是我們的父皇,他是齊王假扮的,還假扮了十二年!連母后也承認了這件事,你們瞞得我好苦,若早早告訴我,我也不至於對你拔劍相向啊!蕭姐姐,對不起,我誤會了你……”
蕭折靡閉了閉眼,雖然早猜到會是這個結果,可是親耳聽到他們聯合起來欺騙朝陽的時候還是於心不忍。齊王哪是假扮了十二年,分明是十六七年了。但只有這樣說,朝陽才能……不必糾結爲難地痛苦。
有時候,不知道真相,反而纔會是最好的結果,難得糊塗。
“不,你不要說對不起。你做得已經夠好了。”蕭折靡低低地說完,又提高了聲音笑起來,“是嗎?後來呢,那個宮女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朝陽將身體移了開去,不再擋着她,興致勃勃地繼續說:“後來她沒有撿到樹梢上的風箏,反而從樹幹上滾下來了,摔得鼻青臉腫,還啃了一嘴的泥!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你說好不好笑?”
蕭折靡微笑着點頭:“嗯,好笑。”
齊王已經完全沒有耐心同皇后絮叨下去,擺了擺手就轉到屏風後面來,目光似笑非笑地盯了朝陽一眼,問道:“你們在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朝陽好似對他一如既往的懼怕,接觸到他的眼神就瑟縮地往後退了退,哆嗦地回答了幾個字:“在說一個宮女放風箏……後來線斷了……”冷不防腳跟被屏風絆了一下,她乍然一驚,恐慌地驚叫着跑出去:“母后!我害怕,我要回宮,我要回宮……”
齊王瞳孔深邃地凝視朝陽的背影。
蕭折靡站起身來,打斷他的沉思:“皇叔不是說要給我一個驚喜?”
“對,驚喜。”齊王笑着點頭,然後帶她轉到了後殿去,後殿有座樓閣高五層,他們站在最高一層的樓欄邊,從這裡望去,浩瀚夜空距離他們無比接近,彷彿一擡手就能觸碰到漂浮的雲霧。
而下方那一片漆黑的空地上突然點亮萬千燈火,數以千計的各色孔明燈從地下遙遙升空,浩浩蕩蕩地鋪散開去,她彷彿剎那看到整片星河搖曳,玉壺光轉,火樹銀花不夜天。
寒風吹得燈火明滅不定,亦吹得她的長髮飄搖飛揚,齊王看到她目光寧靜,好像整個人就要融化在這璀璨的夜色中,一眨眼消失不見。
他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漸漸火熱地笑起來:“你喜不喜歡?”
蕭折靡詫異,齊王不是一個慣於風花雪月的人,他這麼做只是爲了打動她?
“很美。”蕭折靡點頭肯定,她的瞳孔裡也倒映出一片絢爛,只是她搖頭,“不過在我心裡,這世間美好的極致,永遠是他手指拂過鎏金王冠上垂落的帶子,那一刻他揚眉低笑的風姿雋華。”
“哼……”齊王笑容詭異起來,哼了一聲,確認道:“這是朕給你最後的機會,但你錯過了。也許你不信,不過朕覺得,你很快就會後悔的。真的,別懷疑。不過,朕不會給你挽回的機會了。”
蕭折靡隱隱覺得不祥,問道:“什麼意思?”
齊王沒有再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