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姬玄策目光閃爍地注視了一會兒小莊子離開的背影,突然頭一歪嘴一張,之前所喝下的湯食全數被吐了出來。剛剛吐完,陳翁便已經進來了,司空見慣地遞了一塊手帕過去,如此毫不吃驚,顯然皇帝這麼做並不是發現了什麼,而是他疑心病重,這般吃了吐的事兒做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皇帝擦了擦嘴,又端過陳翁倒的茶盞抿了一口,雙眼一凝問道:“之前她送過來的那個僧人死了嗎?”
陳翁點頭,略帶疑惑之色:“審判獄主親自動的手,老奴在一旁看着,的的確確是死了,許多人都親眼目睹,不日就會有一場好戲,聖上請放心。不過依聖上之見,郡主這個時候送一個名爲‘太清’的僧人過來,是有意還是無意呢?”
皇帝饒有深意的一笑,通過洞開的窗扉極目望向遠處的大山,語氣好似帶着點無可奈何的寵溺:“她那麼聰明,朕怎麼猜得出來。”
“聖上您該不是……”
陳翁聽語氣覺得太不對勁,臉色一變就開口想問,卻不料姬玄策回頭不鹹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打斷道:“朕有分寸,今夜可見分曉。”
冬日夜寒風凜冽,暗沉沉的並不見月色。
這是御駕入住五臺山的第一個夜晚,所有人都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怠慢,驟然一道尖叫聲劃破沉寂的夜空,五臺山的皇家寺院僧人大多都陰沉着發白的臉從禪房中走了出來。
但見那下午因冒犯郡主而被處死的僧人太清又出現在衆人面前,他穿着白色的長袍,搖搖晃晃地飄在林蔭夾道的小路上,口中的血全都滴在了衣前,雙眼全白,很是滲人。他一邊飄,一邊幽怨地喃喃念道:“冤枉,小僧死得冤枉,小僧是被人害死的,是被自己人害死的……嚶嚶太清,被指西北。發於善心,任無可推。止於歸途,嘗兄囑咐。此言一出,頓隔天殊。兄心不善,不可爲僧……不可爲僧……及早驅逐,禍事轉福……”
聚集在空地裡的人羣遙遙望着那三丈之外的陰魂,聽得他之一語,頓掀滿庭譁然。
蕭折靡和施微亦出現在人羣中,似笑非笑又帶了點譏諷的眼神看着那一路飄過的太清僧人,嗯,她住的院落在西北方向,但是不偏不倚,豫州也正好在西北方向。太清這個小僧受命令帶領她們回院落休息乃是職責所在不能推辭,就好比是太子殿下受皇命所託前去鎮壓叛亂一樣,這即是爲還百姓安平天下的善心之舉,又是不可推脫的責任所在。
但是話鋒一轉,他因爲師兄曾經的言論而永遠無法回去了,這豈不就是在暗指太子殿下之死是太子的兄弟二皇子姬華雲與太子親信勾結,設下殺局在太子的歸途上?
聯想太清前面的那句“是被自己人害死的”,再加上姬華雲近年來與太子的確關係生疏,如果姬華雲想要謀奪東宮之位,那麼這個結論就簡直合情合理到了極點,找不出一點破綻來。
而最後那兩句“兄心不善,不可爲僧。及早驅逐,禍事轉福”,看起來好像在說他的師兄心地陰暗並不是良善之輩,不應該繼續做僧人,否則就要帶來大禍。如果能及時驅逐離開的話,禍事就會變爲福報。但其實,這句話針對的還不是……
蕭折靡沒想到姬玄策胃口這麼大,原來是想幹脆來個一鍋端,把二皇子也踢下馬,就算因爲皇子之身不會因此而立刻被處斬,但若是遠貶了地方州府,那麼突然被什麼刺客刺殺身亡或染上重病不治又有誰知道呢。
這還不夠,一旦扯上二皇子與太子親信勾結,那麼皇后作爲二皇子的母后,有沒有被牽涉其中呢?如果連皇后也牽涉其中了,那麼支持皇后的皇后一黨又能幹淨得了?
不要提太子也是皇后的骨肉,在皇家這樣藏污納垢的黑暗之地,爲了爭奪皇權,親情其實是最稀少的東西。更不用質疑皇后的目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此番一旦牽連下來,那麼朝堂之上屬於皇后太子的參天勢力必將被連根拔起,動盪過後,楚國皇帝姬玄策就一身輕鬆了啊,後宮無後,中宮無子,前朝無敵,天下大權俱在指掌之中矣。
正在思考着,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寶華香,有一雙手帶着厚繭和灼熱的溫度從背後抱住了她,聞香知來人。再說喜歡從背後抱她,又敢這麼堂而皇之衆目睽睽之下抱她的,除了姬玄策還能是誰。
蕭折靡並不回頭,只是突然仰頭看向林蔭之上,五臺山的樹多是古樹,長得分外枝繁葉茂參天而葳蕤,高不可及。那樹梢上隱約有金光一閃而過,讓人不易察覺,即便看見了也多半並不當一回事。
可是她看得清楚,那是……一個黑衣人的金色面具。
“聖上真是好手段。”她冷笑了一聲,嗓音低低地開口。那太清僧人連嘴都沒有張開過,怎麼說得出話來?顯然是樹林後有人一路跟着他的腳步在說,而至於他一路飄行——吊在身上的細線在黑暗中真是難以發現啊。
姬玄策輕聲呵呵一笑,好似語氣頗爲讚賞地承認道:“那也多虧了郡主的幫忙啊……若是朕那短命的兒子重儀知道你成了朕的幫兇,不知道是什麼表情?”
蕭折靡偏頭,目光亮得逼人,直視姬玄策望着她帶笑的黑暗雙瞳,意味深長地諷刺道:“那是你的兒子嗎聖上?”
姬玄策陡然臉色一沉,鬆開了她,眯起眼來,目光犀利地在她譏諷的表情上停留了一會兒,輕得幾乎沒有情緒卻又滿含懾人的威嚴與危險:“你知道了什麼?”
前一刻還舉止親暱言笑晏晏,下一刻就瞬間石沉大海,陰驁冰冷,果然帝王多喜怒無常。
蕭折靡譏笑一聲,什麼都沒說。
她越是這樣不動聲色,姬玄策反而臉色更沉,許久之後,等到人羣都隨着那太清僧人的步伐移向了五臺山僧人禪房的方向,此地除了施微和皇帝的隨行之外,就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姬玄策突然哈哈大笑了一聲,撫掌道:“好,看來他果然待郡主很特別,朕記得他可是從來喜歡不多說一句廢話的……這可不就是所謂的‘會咬人的狗都不叫’?”
蕭折靡目光突然複雜起來,有酸澀,有厭惡,有仇恨還有憤怒,她垂下眼斂去,一聲不吭,只有心中暗罵道:你纔是狗,你上下八輩子都是會咬人的狗!狗也比你情操高尚!
“走!朕帶你去見個人。”姬玄策等了一會兒突然笑容滿面,眼神中似期待又似惡劣。
他拉起蕭折靡的右手就大步流星地朝風凝月碎走過去,不過走了幾步後有些皺眉地問道:“你手怎麼冷成這般模樣……出來衣服穿少了?”
蕭折靡不置可否地答道:“可能是吧。”
她怎能說她是因爲隱忍強烈的恨意導致手心剛剛出過冷汗,被風一吹,自然冰涼徹骨。
姬玄策旋即不再多說,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風凝月碎,端雅清明。
蕭折靡坐在椅子上並不去動茶几上的茶水,姬玄策看到笑着問了一句,她冷笑中帶了些別的興奮之意,回答說聖上房裡的茶可不是隨便能喝的。
姬玄策疑心她是指當初無極宮的事,便極爲難得地尷尬了一瞬,剎那就恢復自如不再說話。略等了半柱香的時間,突然殿外閃進一抹黑色身影,臉上帶着炫目的金色面具,審判獄主荊軻剛要說話,冷不防發現房中還有另外的人,便看了一眼,愣了愣沒說話。
他當然知道這是折雪郡主。
姬玄策惡劣地笑了起來,走到荊軻身前,先問道:“都辦好了?”
荊軻點頭,頓了頓又低啞地開口:“那個師兄被嚇死了。”
“無所謂。”姬玄策點頭,然後突然奇怪的地說了一句:“你把面具摘下來。”
荊軻遲疑了一瞬,還是依言照做,將面具取了下來。那側面毫無表情的輪廓猶如青山般秀麗清嘉,芝蘭玉樹,妙筆丹青難比風流,林下高士皎皎不羣。
蕭折靡先是呆住,然後是震驚,又轉爲迷離的朦朧,口中低聲帶起疑惑:“殿下……”
荊軻轉頭面無表情地望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奇怪,奇怪中又帶着難言的莫名的極其微小的憤怒。
於是她豁然驚醒,小巧挺秀的鼻子動了動,因這個突如其來的俏皮動作而讓姬玄策覺得很詫異,然後是更深沉的寵溺,不過蕭折靡沒空理他,她非常篤定地搖頭否定自己:“不,不是殿下。你是誰?!”
這個人雖然與殿下長得幾乎有九分像,乍一眼看去連她都要認錯,但是他的氣勢不對,他的氣勢偏於黑暗中收斂一切的冷酷,悄無聲息間卻讓人覺得陣陣陰寒後背發冷。但是殿下不一樣,殿下寒涼卻清豔,氣度高貴華雅又有壓倒一切,凌駕衆生的強勢和雷霆手段。
如果這個人是狼,那麼殿下就像獅子。
最重要的是,這個人身上,沒有殿下的杜蘅冷芬。
姬玄策湊過去,笑眯眯地說道:“你猜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