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信宮外明月高懸,蟬鳴聲漸漸地小了下去,朝陽沐浴完一路回寢殿,穿過長廊時四下望了幾眼,均未發現那個黑色的人影。她推開寢殿大門,不禁憋屈又惆悵地嘀咕道:“這個剔骨,大晚上的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偷懶了,從回來就沒看見他……”
剛唸叨完,一擡頭髮現蕭折靡正直直地盯着她,朝陽頓時泄了氣,連忙解釋道:“蕭姐姐你別誤會,我纔不是在擔心他呢,我就隨口說說!”
蕭折靡也不戳破她的心思,只是笑着拉她上了錦榻。朝陽睡在裡面,可能第一次有人在旁邊和她一起睡,她顯得非常興奮,一個勁兒講她小時候的趣事,直到蠟燭都快燃盡了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蕭折靡閉眼睡了一會兒,忽然她睜開眼睛看向殿門外,那銀白的月光灑下來,一道黑色人影從門外閃過,映在紗窗上分外清晰。
是誰?!
她轉頭看了一眼睡得很熟的朝陽,皺眉起身穿好衣服悄悄開門走了出去。纔剛轉了個彎,便見到那道黑色人影此刻正好跳進一口枯井裡。蕭折靡等了片刻不見那人上來,便警惕地靠近井口向下一探,枯井大約一人那麼高,井底十分乾燥,早已荒廢多年了,而那道人影卻憑空消失不見。
的確沒有人出來過,那麼應該是井底有機關密道可以離開。可是那密道又是通向哪裡的呢?
蕭折靡一咬牙跳了下去,很快找到了機關,輕輕一按,那井壁便緩緩打開,後面是一條狹長而幽深的石道。裡面沒有一絲火光,她走了一盞茶的功夫也沒有看見出口,更沒有看見之前進來的人,彷彿這是一條永遠走不到盡頭的路,安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
越走蕭折靡越覺得詭異,好在又走了一會兒終於到了盡頭。那堵石牆打開後仍然是一個地下室,卻十分寬敞乾淨,還有桌椅和幾盞燃着的燭臺,那桌上正擺着一副棋局,還未下完分出勝負,但卻並不是前人留下來的,因爲她看得很清楚,這些物件上沒有一絲灰塵。
“唰!”
蕭折靡身後傳來破空聲,她身體一斜險險避開攻擊,緊接着轉步狠狠一踢,力道帶起呼嘯聲,那道黑影立刻隔空一翻,再次出現在她的身後,並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捂住她的嘴,另一隻手上還拿着沒有出鞘的劍將她緊緊困在身前。
蕭折靡剛要掙扎,卻聽見身後那人一邊快速拖着她後退到黑暗中,一邊不帶絲毫情緒地啞聲說道:“你最好別出聲,否則誰也救不了你。”
她眯了眯眼,冷哼道:“果然是你,剔骨獄主——我爲什麼要聽你的話?”
剔骨目光垂下來覷了她一眼,語氣更加冰冷:“這裡是當今聖上的密室,他馬上就會出現了。我可以告訴你,但凡是跟太子沾上邊的東西他都喜歡佔爲己有,郡主如果不介意,我也不勉強。”
蕭折靡眉頭皺得更深,卻依言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但剔骨卻將她的嘴捂得更緊,因爲一旦暴露,遭殃的可不是她一個人。
果然,不到半刻鐘,便聽到另一道更大的石門打開,有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皇帝姬玄策一襲緊身玄色金龍袍勾勒出難以企及的帝王霸氣,威嚴沉穩,直直走到木桌旁坐下,手執黑子開始自己跟自己對奕。而另一位一身太監打扮,躬着腰站在一旁道:“今天這消息倒是有趣,原來含玉郡主蕭沉鸞不是羞花先生的弟子,今兒剛回京的折雪郡主蕭折靡纔是,她一回京就到了宮裡,和朝陽公主去東宮見了太子。”
姬玄策似乎並不在意這樣的事情,雙指夾着棋子在桌上敲了敲,像是在思考下一步應該怎麼走,嘴上卻說:“折雪郡主……那個孩子倒對朝陽很真心相待。”
太監尖尖一笑,語氣恭敬卻並不如一般人那樣惶恐:“的確很真心,三年前要不是她,那場刺殺可不會失敗。”
姬玄策終於眉頭一擰,漆黑的瞳孔帶着凌厲的氣勢,他將黑子落下,又執起一顆白子,語氣頗淡地說道:“失敗了不是更好,朝陽畢竟是朕的親生骨肉,真要殺了她朕還是有些於心不忍的。”
聽到這樣的話,太監笑了笑,顯然並未放在心上,這句話恐怕聖上自己也不相信。
果然,只聽姬玄策音色一冷,將白子落於棋盤夜未央那一處,接着說道:“何況即便朝陽真的死於非命,蕉寧與皇后對立互博,若沒有萬全的把握太子也不會舉兵造反。你可別小覷了他,他的城府心計也絕非一般,都忍了十六年了……而他若是不造反,朕可沒有足夠的理由誅殺這個東宮重儀太子啊……”
緊接着“嘭”的一聲,他手中那顆棋子碎成了粉末灑落半空。
黑暗中蕭折靡緊貼着石壁,心跳如雷,瀲灩的雙眼中水霧盡散,透着濃濃的難以置信,若不是剔骨死死捂住她的嘴,她此刻恐怕已經驚呼出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年刺殺朝陽企圖嫁禍蕉寧夫人的幕後主使,竟然是朝陽的親生父親,當今聖上!而這還不夠,他刺殺朝陽的目的竟然是爲了逼他的親生兒子東宮太子造反,以便能夠誅殺太子!
爲什麼?他究竟想做什麼?
而桌邊姬玄策毫不在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復又執子落下,這一回他似乎想到了什麼令他異常憤怒的事,不但目光暗含殺機,就連語氣也猛地陰狠起來:“哼!若不是十一年前那幾人活得不耐煩……朕想誅殺一個太子又何須如此機關算盡,小心翼翼?!”
提到這件事上,太監終於再次接口笑着道:“前幾日剛接到密信,第三位大人也忍不住折磨猝死於石場。當年那五位大人,如今已只剩下了兩位還在享受至尊級待遇,不過聽聞這兩位也快撐不住了,頂多不超過三年。”
姬玄策吐出一口氣,情緒沉靜下來,露出些許笑意,這使得他的側臉輪廓完美異常,尊貴柔和卻又帶着極具蠱惑力的冷硬邪戾。他十分輕鬆地問:“哦?是哪一位?”
“前兵部侍郎兼御史中丞,遙領劍南節度使、范陽節度使、泗水採訪使,官居一品的李仲業李大人。”太監報出這一串使職時臉上笑容別樣舒爽,彷彿曾經權傾朝野的大佬李仲業慘死哀嚎的場面就在他眼前上演一般。還記得當年自己也不過是個任人拿捏的小太監,在李大人面前打翻了一盞茶就被嚴刑責打,而現在自己呼風喚雨錦衣玉食,而曾經的李大人卻被活活折磨致死,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蕭折靡感覺到緊貼着自己的剔骨獄主方纔身體莫名一緊,隨即又恢復常態。
“李仲業……當年就是他和宰相墨來庭叫囂得最厲害吧?呵呵……吩咐下去,要是剩下那兩位大人撐不住了,務必用最好的醫藥吊住他們的命。朕要他們親眼看着東宮太子被處死的那一天。”姬玄策淡淡地一笑,又落下一子,此時棋盤上的局勢已經進入白熱化階段,黑白雙方殺得難分難解。
“是。”太監立刻應了聲,隨後面色又躊躇了一下,還是說道:“昨日蕉寧夫人又召含玉郡主進宮伴駕了,她似乎精神鬱郁……”
“嗤。”
姬玄策輕笑了一聲,悠悠地瞟了太監一眼,說道:“她自進宮以來哪天不是精神鬱郁的?你一個太監再憐香惜玉也不中用啊,怎麼?你還想讓朕去請她的心上人姬塢過來安慰她?”
“老奴不敢!”太監終於露出了惶恐之色,腰背彎得更低了,連忙解釋道:“老奴只是見蕉寧夫人自打小產以後便終日愁悶,斗膽想請聖上再給夫人一個誕下皇嗣的機會……”
“蕉寧啊……一代美人,銷.魂蝕骨。不過朕是絕不可能讓她生下朕的孩子的。”姬玄策想到蕉寧那妖嬈曼妙的姿態不由眸色一深,落下今日的最後一手棋子,“她若誕下朕的皇子,那就等於斷絕了太子和她日後在一起的希望。而沒有這個希望,太子憑什麼爲了一個註定不可能在一起的女人舉兵?她若不能再刺激影響太子的決斷,那麼她這顆棋子也就廢了,朕留她何用?唔,臉蛋和身體還是有點用,畢竟這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來了。”
的確如此,若是蕉寧夫人誕下皇嗣,也就是太子的皇弟皇妹,那麼無論將來太子是否能夠奪得皇權,都是不可能與她在一起的了。人倫綱常,太子不能不顧。
太監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如聖上所說,他喜歡蕉寧夫人,可他是一個太監,終身只能遠遠地望一眼,不敢奢求能在一起。只是他不忍心看她那麼悶悶不樂,纔想替她說句好話。她那樣絕美,那樣高貴,那樣惹人憐惜,可聖上這等人物,又是向來無情的,沒有哪個女人能阻擋他追逐千秋霸業的雄心。
“行了,該回去了。”姬玄策起身隨意拍了拍太監的肩膀,一邊笑語一邊負手瀟灑而去:“你不說蕉寧,朕倒還忘了,含玉郡主今晚似乎與朕有約。佳人少艾,風光不與后妃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