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環視一眼四周,神情有些恍惚,他笑道:“朕覺得,咱們有必要坐下來好好談談。”
重儀太子冷笑一聲,坐下來好好談談?是不是還得綠蟻醅新酒,紅泥小火爐。
他們之間可沒什麼好談的,尤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談啊,就在這兒談吧。”
儘管不願,但他還是妥協。
不過齊王似乎有意挑戰他的忍耐極限,懶散地擡手揉了揉眉心,說道:“哎——朕大病初癒,似乎還有點精神不濟,不想現在談。”
連蕭折靡在旁邊聽着都忍不住想抽他一巴掌了,更何況是太子殿下。
又沉默了一會兒,華麗聲線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一字一句都透出危險的味道,重儀太子眯起森涼的眸光,像是要把齊王看透:“那聖上想什麼時候談?”
“朕想想……不如就三天之後再談吧,朕親自設宴請太子暢談怎樣?”齊王表情一直笑吟吟的,像是在戲虐一般。
三天,已經足夠齊王與宇文炎交換意見後,再領越軍兵臨城下。然後齊王的兵力再來個裡應外合,太子討不了好。
重儀太子笑容冷森森地道:“異想天開,你以爲我會同意?”
大戰已迫在眉睫。
齊王漸漸收斂了笑意,他這一不笑,分屍手上的力道立刻就又加重了幾分,蕭折靡兩頰染上緋色,彷彿醉酒微醺。重儀太子目光定在她身上,她眸光清亮,笑了笑,啓脣平靜地求救,儘管眼神十分嚴肅:“殿下,你得救我。”
但沒有誰求救像她這麼隨意且波瀾不驚的,甚至還帶了點敷衍。
蕭沉鸞和蕉寧夫人怎麼也想不通,這個時候她居然還能鎮定得不像話。就算她悍不畏死,那也不用這麼說話,她完全可以不必開口,至少還能留下個寧死不屈的好氣節。
重儀太子望着她好一會兒,目光又溫柔起來,無奈地搖了搖頭,低聲笑着點頭:“好,我救你,我救你。”
他的笑聲怎麼聽怎麼古怪,那抹低低的笑意裡除了應該有的寵溺和擔憂以外,還帶了一點別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像是等待好戲開場的狡黠,又像是如芒在背的神秘陰冷。
於是他答應得爽快:“那就三天後再談,先把她放開。”
齊王不知怎麼回事,大概是重儀太子答應得太過爽快,以至於他覺得有點不對勁,但說不上來,只好偏頭看了分屍一眼。
分屍鬆開她的咽喉,快速點了她的幾個穴道,封住了她的武功,然後才改爲握住她的手臂。
蕭折靡這時候還不忘轉頭對分屍微笑,語重心長地說:“你手勁兒還挺大的,掐得我脖子生疼生疼,差點喘不上氣,這種感覺你知道有多難受嗎?”
分屍呆了一呆,覺得這人是不是有點問題,他們是敵人啊,她是唯一的人質啊,她現在居然以這種責怪的口氣抱怨他用力過猛……他看了一眼齊王似笑非笑凝視她的目光,然後繼續沉默,並不答話。
哪知蕭折靡還有始有終,自問自答地接上話,告訴他:“不知道也不要緊。”
她說到這也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但通常這句話後面要說的都是——不知道也不要緊,我會讓你知道的。
重儀太子和齊王約定好三天後再談,於是分屍抓着蕭折靡的手臂,拉着她進了無極宮。重儀太子的羽林衛仍然沒有撤走,不但沒有撤走,還又調派了三千神策軍包圍無極宮,這是打定主意要軟禁齊王的行動。
皇后回了長信宮,她好像大受打擊,所以對什麼事情都不太上心了,也不再心急如焚地想要幫助齊王,整個人就那麼怔怔地坐着,連蕭沉鸞跟她說話也沒有聽見。
“……皇后娘娘?”
蕭沉鸞說了半天,發現皇后根本就沒在聽她說話,不由爲之氣結,不過皇后終究是皇后,她不會蠢得把不悅表現出來,臉上仍然掛着淡然的笑容,豔麗如夏花葳蕤。
“嗯?你說什麼?”皇后終於回神,看了一眼蕭沉鸞,眼神滄桑。
“臣妾以爲,皇后娘娘不如去看看聖上,這樣一來能防止蕭折靡惑主,二來也能讓聖上記得皇后娘娘的好。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可就難了。如今聖上正處於最危急的時刻,如果皇后娘娘能幫聖上一把的話,這後宮裡,便沒人能比娘娘更得聖上信任了。而且,娘娘也是後宮裡,唯一有能力幫助聖上的人!”蕭沉鸞眼中迸發神采,熠熠生輝地盯緊皇后的雙眼,誠懇道,“娘娘,只有您!您已經爲此付出太多太多了,現在收手也來不及了,難道娘娘不覺得可惜嗎?”
“眼看聖上的心唾手可得,娘娘想要就此放棄嗎?”
皇后喃喃重複道:“他的心……他的心……”
她承認,她做不到,她不想放棄,她明明知道這麼做對不起重儀,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大不了,到時候她以死要挾,定能爲重儀求得一條生路。
“是的,聖上的心,從今往後只屬於娘娘一個人。”
蕭沉鸞心底冷笑,表面卻說得溫婉動聽,皇后終於還是抵擋不住這樣的話,立刻起身,梳妝打扮一番後就去探望齊王。
無極宮中靜得滲人。
齊王姬盛澤俯在書案上提筆疾走,不用看蕭折靡也知道這是在給宇文炎通信兒呢。
分屍抱劍立在一旁,面無表情的地盯着蕭折靡的動靜。
蕭折靡沒有動靜。
她正悠閒地躺在軟椅上,手上拿着一本書,好半天又翻一篇兒,看沒看鬼才知道。小莊子醒過來了,他一直跪在地上,簌簌發抖,脣無血色,也不敢求饒。殿內三人都好像當他不存在。
但是小莊子對於蕭折靡當他不存在感到萬分感謝,這時候她越是無視他,齊王才越可能覺得他只是在自己倒下後,順勢而爲,見風使舵,並不是一開始就投靠了太子的。如果蕭折靡替他求情,或者若有若無地提醒齊王他的存在的話,那他想必就很難活着走出無極宮了。
終於齊王將信寫好,擡起頭來望了一眼以書蓋臉,百無聊賴到打瞌睡的蕭折靡,又打量了一眼跪着的小莊子,將信交給分屍後,終於走下去,踢了他一腳,不鹹不淡地說:“起來吧,朕養你這麼幾年,還抵不過這麼幾天,真夠給朕丟人的。”
小莊子如蒙大赦,立刻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謝恩後爬起來退到後殿去,不敢再礙眼。
對於齊王這好像養狗一般的語氣,他安慰自己,不要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
蕭折靡一聲譏笑,臉上的書自然地滑落在地。她俯身去撿,一頭墨色長髮如雲般紛紛垂落,恍如星河瀑布。
齊王走到她面前,深深地凝視她剛剛擡起來的雙眼,迷離中夾雜惱怒和失望:“你,爲什麼要害朕?難道朕對你還不夠好?朕封你貴妃,只要你將來爲朕誕下龍子,朕還可以封你爲皇后!他能給你的,朕都能給……”
蕭折靡擡手止住了他未說完的話,親切地笑着反問:“誕下龍子?您一定在跟我開玩笑吧,皇叔?”
“皇叔”兩個字如一道驚雷劈過齊王的瞳孔,原本迷離的眼神瞬間清明,然後是無邊深邃晦暗。
她聽到齊王雙手骨關節在咯咯地響。
沉默許久,他冷笑道:“就算朕是齊王又如何?與你何干?你是朕的貴妃,用不着跟着太子叫皇叔。”
“皇后下了一道懿旨廢我爲庶人,然後您又下了一道聖旨封我爲太子妃,現在我是殿下的人,當然要跟着他叫您皇叔啊。怎麼,您不記得了嗎?”蕭折靡越說越覺得想笑,他要記得纔怪了,那時候他還躺在榻上動彈不得。
齊王雙手死死地扣在扶手上,臉色越來越難看。突然軟椅發出一陣嘎吱嘎吱的響聲,蕭折靡一驚,剛要起身,卻因爲齊王俯下來的身體而無法有所動作。剎那過後,軟椅哀鳴,轟的一聲碎裂成木塊,她也連帶着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咳……”
立時煙塵四起,蕭折靡坐在地上,皺着眉,擡袖揮了幾下,還是轉爲掩住口鼻,正要爬起來,齊王卻猛地又撲倒了她,後腦勺猝不及防之下,重重地嗑在一塊木板上,那叫一個響亮,痛得她雙眼泛紅,眼淚差點兒飈出來。
然後就在這時候,宮人高喊:“皇后駕到——”
皇后原本精心打扮過,儀態端莊,優雅曼妙地含笑踏進門來,然後看到地上煙塵滾滾,碎木一堆,而齊王正撲在蕭折靡身上之後,整張臉都扭曲了,瞬間鐵青一片。
“你……你們,你們……”
皇后四十多歲的人了,見着這場面實在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而身後蕭沉鸞神情古怪,似譏諷似痛恨又好像還有微妙的嫉妒。
齊王冷哼一聲,心底不悅,整了整衣服站起身來,然後見到蕭折靡小臉難看地坐着,伸手去揉後腦勺的時候,他抿了抿脣,彎腰一把將她拉了起來,下意識就去替她拍打身上的灰塵,然而剛拍了一下,就聽見皇后驚怒交加,怨氣沖天的叫聲:“聖上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