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將軍嘴角抽了抽,對於蕭折靡如此不給面子的話,他還是有些尷尬,不過片刻後又恢復嬉皮笑臉,訕訕地作痛心疾首狀,道:“表妹,我知道是你。你可是從越國專程趕回來,要與表哥相認的?不要否認,不要拒絕,我只問你,你還記得黑丫河溝的方大木嗎?”
蕭折靡微眯着雙眼靜靜地看着他。
看着他的目光好似不經意地在馬車裡的各個角落打轉。
他身後那四萬兵馬早已笑得前俯後仰,副都統大人太厲害了,連表妹都杜撰出來了。這要讓他姨母知道自己平白多出位千金,不知道是喜是憂?
沉靜間,施微已經趕上來剎那擊打他握着車簾的手,少年將軍立刻放下車簾退後三步,連連擺手笑嘻嘻地道:“不打了,別把我體力消耗光了,等下連和表妹敘舊的力氣都沒有,回頭我姨母可要跟我撒潑。”胡謅了幾句,猶自不害臊,還一墊腳探出頭去望着馬車,興沖沖高聲問道:“表妹你說是不是?”
說得好像蕭折靡真是他表妹似的。
施微見他都被逼到這個份兒上了還在圓謊也忍不住被氣笑了,只聽馬車裡蕭折靡沉吟了一瞬,出聲問道:“徵北將軍方太蒼是閣下什麼人?”
少年將軍一愣,眼中有異色閃過,而後還是如實相告,只不過帶上了他慣有的痞氣調侃:“表妹,你連你大姨父都不記得了嗎?”
原來是徵北將軍之子,怪不得能如此年紀就坐上行營副都統的職位,要換個沒有背景的人來,即便武功謀略再高,在他這年紀也爬不上正二品武職,更別說統領四萬徵北軍營的兵馬,就算徵北將軍方太蒼肯,徵北軍營的士兵也未必肯。
所以由來駐守在外統兵數萬的大將軍會是皇帝猜疑的對象,這實在很正常不過,在軍營裡,將軍的命令可比天子的聖旨管用的多。同樣的道理,屯駐於揚州,新野,長安,薊州的徵東,徵南,徵西,徵北四位將軍各自手握十萬兵馬,共統領十一個大州,如何能不被皇帝猜忌呢?
所以平亂這種可大幅度耗損兵力但又在將軍能承受的範圍內的事情,皇帝當然不會傻到派遣自己帝京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和威虎大軍營的兵力了。這四位將軍首當其衝的正好是徵北將軍離京最近,那麼自然責無旁貸。
不過蕭折靡想通歸想通,那句“大姨父”着實殺傷力不小,她艱難地忍着咳嗽了兩聲,又清了清嗓子,決計不跟他胡攪蠻纏,回道:“方副都統,煩勞你請你的人馬讓讓,我趕着回京,耽擱不得。”
“回京?”
少年將軍重複了一遍,突然神色就更加驚喜起來了,立刻順杆一爬,毛遂自薦:“真乃有緣千里來相會,表哥我正好也是奉聖諭進京受命,然後發兵豫州的,護送表妹回京實在是再順便不過了!”
發兵豫州?想必是平定亂事了,猶記得兩月之前太子殿下還在她耳邊溫柔地說起這件事,並擔憂她的安危,時至今日,卻已物是人非。蕭折靡左肩的傷口越發隱隱作痛,她抿脣拒絕:“家母南陽,實無姐妹,方副都統讓路吧。”
“表妹有所不知,南陽姨母當年和我娘那也是……”瞎話胡扯到一半,少年將軍忽然住了嘴,眼睛一睜,好似有點反應不過來,愣在了那裡。
南、南陽?
南陽郡主?
據他所知,南陽郡主育有二女,長女入宮爲二皇妃,此時有孕正好端端地待在宮裡呢,那眼前這位豈不就是因悔婚而聲名傳天下,鬧得滿城風雨的折雪郡主蕭折靡?
他不由無語凝噎了。天知道,他們這支豫州平亂軍的行營都統不是別人,正是東宮太子……
少年將軍思索良久,決心要做一個“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好表哥,即便這位“表妹”同他的領頭老大重儀太子有矛盾間隙,他也不能就這麼慫了,不然多教身後的四萬弟兄看不起?於是胸膛一挺,不容拒絕地說道:“那想必表妹一定知道令尊蕭大人曾時任薊州巡撫吧,彼時與你大姨父我爹可是生死之交啊,表妹一定想說那也該叫你世妹纔對,不過這稱呼哪有表妹順口啊!不說了,既然已經認下這關係,表妹就更加不用推辭了,反正都是走一條官道,繞也繞不開,表妹你就從了表哥吧。”
蕭折靡想了想,覺得說得也是這個道理,於是就遣返了越國侍衛隊,改由同豫州平亂軍一起回京。
不過同行一天,她就受不了那位方家少爺無時無刻在她耳邊叨叨,表妹過來表妹過去的,其話多程度可以從他一早上喝完了四壺水之中看出端倪。終於入夜休整用飯的時候,蕭折靡冷硬且極度不悅地表示:“方副都統還是稱呼我爲郡主的好。”
方少爺態度誠懇地點頭,將那盆小野雞燉蘑菇推到她面前,笑嘻嘻地一口答應道:“好的表妹。”
蕭折靡頓時額上一陣青筋直跳,拿着筷子的手都在微微發顫,施微早就聽不下去了,於下午駐地紮營的時候就已經塞了兩團棉花在耳朵裡,只有蕭折靡拉她袖子的時候,她纔會取下來。
幸好又只同行了半天,便在十月初九這一天的午時抵達帝京城門,豫州平亂軍只能在帝京城門外十里處駐紮,方少爺得指揮他們將一切辦妥才能攜五十位兵士進宮受命。
蕭折靡解脫了。
她馬車不入安國公府,而是直奔宮門,先入宮向聖上,皇后娘娘,還有……太子殿下請罪。這樣一來既顯示她誠摯的認罪態度和將天威視爲最至高無上的存在之意,又能表達出她此番作爲其實並未和府中親屬合謀串通。
她與施微兩人獨身入宮門,那幾名小黃門雖然沒有阻攔她們,但那眼神要多古怪有多古怪,要多不舒服有多不舒服。
蕭折靡不甚在意,只是在步入正宮夾道的時候,一路的宮女們都三五成羣地湊在一起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等聽清楚她們說的什麼之後,施微都忍不住變了臉色,要不是蕭折靡攔着她,她早就衝上去一人一腳揣翻了。
“她還敢進宮呢?臉皮真是夠厚的,早先與殿下都已經生米煮成熟飯了,殿下仁厚溫柔,對她負責才主動開口成婚的,她還真把自己當個寶貝了,逃婚?虧她做得出來……”
“聽說原本太子殿下還有意提拔她父親,升了從一品的大官,結果轉眼就因爲她這事兒給貶回去了……”
“在外面待了那麼久怕是早就不乾淨了吧?殘花敗柳,以後看誰還肯娶她……呸!真髒!”
周圍一羣鄙夷唾棄的眼神中,這一名宮女的嘴巴尤其不乾淨,看其着裝似乎很體面,大約有點後臺,故而說起話來也不刻意壓低,聲音大得剛好可以讓蕭折靡聽見。
於是她停了下來。
施微立在她旁邊雙手握成拳頭後,還有骨關節在咯吱咯吱地響,臉色陰沉得一如她在鬥獸場中那樣殘酷兇狠。
身爲當事人的蕭折靡卻好似並無半分不妥,她稍一偏頭,微笑着對那名宮女招了招手,只是笑意未達眼底,語氣卻非常柔和:“你過來。”
那名宮女詫異地愣了一下,然後大刺刺地走了過來,神情仍舊倨傲不屑,敷衍地曲了曲膝,問道:“郡主叫奴婢做什麼?”
“我要賞你。”
蕭折靡笑意更明豔燦爛,長髮委地,暗香浮動,眉間的梅花宛若皓月點白玉。身後萬花綻放,金黃高牆都瞬間蒼白失色。
宮女聞言更加錯愕,這郡主得多蠢得多軟弱可欺,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賞她東西?莫非想籠絡她,用銀錢堵她的嘴?哼,那可不便宜。宮女終於連僅有的那一絲恭敬也沒有了,仰頭斜睨她,一邊擺弄着自己雙手的指甲,一邊陰陽怪氣地問:“你這一身,能賞賜我什麼呀?”
話音剛落,蕭折靡便擡手啪的一巴掌重重甩在宮女臉上,這足足用了她好幾分夾帶功夫的力氣,一巴掌下去,宮女登時一陣搖晃,站立不穩摔在地上,臉頰慢慢腫起來,像火燒一樣的發痛。
蕭折靡收回手,仍舊微笑如初,氣定神閒,音色清越地回答:“賞你,一巴掌。”
“你……你……”那名宮女望着她,終於露出驚恐之態,捂着臉頰,眼睛通紅,爬了兩下還是由於腿在瑟瑟發抖站不起來。
蕭折靡瀲灩的雙眸環視一週,每個被她目光掃過的宮女都連忙低下頭去,不敢與她對視。她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理了理雪白繡紅梅的衣袖,漫不經心地說:“不止是她,以後你們要是再敢當着我的面說這樣的話,或者在背後議論什麼傳到了我的耳朵裡,我就——命人將你們的舌頭割下來剁成碎末一鍋煮了,然後再餵你們吃下去!”
說完她又看了一圈,這才拂袖一邊繼續向前,一邊雲淡風輕語氣柔和地補充道:“別懷疑我這句話的真實性,我說到做到,不信就試試看。”
等到蕭折靡的背影走遠了,轉了一道彎,這一羣宮女這纔敢擡起頭來,臉色俱是一片慘白,有幾個膽子小點兒的直接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這折雪郡主怎麼出去一趟回來這麼兇悍了,記得兩月前剛傳出她與太子殿下有染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謠言滿天飛,那時候她不也只能默默忍受嗎?不過即便現在這個處境,她只要還是聖上欽封的折雪郡主,就是從一品的階位,要處置幾個宮女還真不在話下,所以沒人敢真去一試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