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一旁的屋裡,項司子給油燈加了些油,坐在單快旁邊的雕花木椅上調理內息。
單快一直盤膝坐在椅子上,沒怎麼動彈。他臉色時青時紅,似是體內痛苦難當,但他依然咬牙堅持。
屋裡靜悄悄的,在門口守着的紅綾玉羅坐在臺階上看向院中,默不作聲。
————
傾花的屍體被放置在衙後的地下冰庫裡。
張捕頭推着縣老爺,醉花緊緊地跟在後面,周皖在最後舉着燈。燈火明滅,道路七拐八拐,漸行漸窄。道路突然變寬,一扇結了冰霜的大門出現在眼前。冰庫門口的冷氣,已讓人覺得寒意撲面。
“醉花姑娘,一會兒我們先把傾花的屍體搬到外面,不然這兒太冷,不便……”縣老爺揉揉太陽穴,似並不覺得冷。
“快些啊!凍死人了,想不到你們衙門還有這麼多詭怪!”醉花抱着胳膊哆嗦着斥道。
老盟主不緊不慢地開啓了冰庫,拉開大門,餘下三人一起闖了進去——張捕頭與周皖緊跟着醉花,免得她情緒失控,毀滅了證據。
燈火照在冰上,整個冰室通明輝煌。冰室裡只有四個人:一個卷在席子裡的死人,三個活人,還有堆積成山正在緩緩融化的冰。冰水順着灰磚流入一個角落,而後消失。
“姊姊!”醉花尖叫着衝過去。
“慢來。”老盟主厲聲喝道。
張捕頭連忙拉住了醉花。醉花想要掙脫,卻掙不開。
“姑娘,咱們先儘快離開這裡。”周皖把油燈交給張捕頭,自己輕輕托起捲了傾花屍身的席子,向外走去。
“你……”醉花的瞪着周皖,眼中竟然盪漾着淚花。
原道是玄城十二花無情無義,眼淚只做詐騙老實人之用。不過這次,誰都能看得出這眼淚是真的。
“哭有何用?此番驗屍,若是查出了真兇好去報仇,纔是最好的罷!”老盟主看見了醉花臉上的晶瑩,低聲嘆道。
“老爺,咱們去哪裡驗屍?”張捕頭問道。
“天色暗了,到一旁的空屋子驗屍就是了。”
幾人走出地下,來到內衙的一間空屋裡——這是一間很普通的磚屋。張捕頭點亮了屋裡的燈,周皖把傾花放在板牀上。
醉花二話不說,推開周皖,顫巍巍地翻開席子,開始觀察傾花的屍體。
傾花已死,但她經過項司子的妙手塑容,依然美貌不減。醉花不關注這點,她只關心是什麼破了她的“蛛蛇酒”,是什麼殺死了關心她的好姊姊,是誰下的毒手。
醉花先發現的自然是傾花太陽穴上的針痕。
痕跡很淡,周圍微微有些紫色。
“土三七?”醉花以針輕颳去針痕上的蠟,刺了些紫色的物質,嗅過後陷入沉思,“這不是活血化瘀,吃多了會引起肝臟損傷的麼……雖然太陽穴的一刺是致命,可這之前,她中了毒。”
醉花又細細查看了傾花的眼瞼、口腔、皮膚,終於下定了結論:她真的是被毒死的!
“這是三種毒之一……蛛蛇酒救不了的毒!”醉花眼含淚水,頹然坐在牀上。
“這是怎麼一回事?”張捕頭問道。
“項司子呢?叫他來,叫他刺血來!”醉花咬牙叫道。
“項兄重傷未愈,有所不便。”張捕頭搖頭。
“叫他過來!請他過來!”醉花的眼角處,落下了一滴晶瑩的淚,她原本是如此堅韌,此時卻透出了女子的楚楚可憐,“他不來,我怎麼確認仇人!他不是仇人,可我不相信‘她’是仇人!我搶過他的葫蘆,如今我就算磕頭賠罪也要得到他的血,否則……我怎麼對得起!”
衆人啞然,許久,張捕頭道:“罷了。我帶你去找他,還是叫他過來?”
“我親自去請罷。”醉花起身,淚痕未乾。
“周兄,老爺和傾花就拜託你了。”張捕頭一抱拳,不等周皖回禮,就已經被醉花連拉帶拽地迫出去了。
周皖苦笑:“真是性急,不過也不怪她。”
“咳……大名鼎鼎的玄城十二花,並不同於江湖傳言……咳咳……”老盟主咳嗽着,“老了……縱使奇經八脈通了,卻總是解不開……咳咳……二十年前那一掌的癥結……”
周皖奇道:“老盟主武功高強,少有所成,這是哪位高手有如此掌力!”
老盟主看了一眼周皖,垂首,幽幽嘆氣道:“一個女子,薛無黛!”
————
張捕頭領着醉花來到項司子與單快的房間。紅綾和玉羅還在門口坐着,一動不動。
一動不動?張捕頭心頭一緊,緊趕幾步。
紅綾和玉羅還是沒動。張捕頭舉燈,跳躍的燈焰晃在三人臉上。
紅綾和玉羅眨着雙眼,急切又迷惘地看着張捕頭,呼吸奇緩,除此之外再無可動。張捕頭察覺不對,心道:莫不是憐花的點穴手?便連忙拉住了醉花,在她耳邊囑咐兩句,挾醉花施展輕功,躥到院牆之後。
待確認了這裡無人,張捕頭輕聲道:“裡面出了些狀況,恐怕進去會有些……”
“我又不……”醉花大呼小叫,張捕頭連忙堵住她的嘴。
“你把你的推測先告訴我。”張捕頭嚴肅道,“免得又成了一樁無頭疑案。”
“好好好大捕頭!我那傾花姊姊中的是'七三散',焚花姊姊贈來的銀針裡一定有蹊蹺,若是針裡有'寸步魂',針外沾染了土三七,只要再有一丁點兒'相思礬'——這可以作爲血毒——就會破了我的蛛蛇酒,好了,讓我去驗血!”醉花一句道完,一個“鶴飛沖天”躥回院裡。張捕頭緊隨而上,毫不遜色。
紅綾和玉羅還在門口坐着。張捕頭生看着,心急如焚,卻深知以他功力,解不開這點穴手。——這一定是憐花所爲!
醉花已入了屋中,她尖叫。
張捕頭連忙闖入。
屋子裡血跡斑斑,項司子不見了,單快坐在椅子上,顫抖不休,嘴角還流淌着鮮血。
“單兄!”張捕頭連忙衝過去,卻見單快左臂推出手掌上滿是血跡,不讓張捕頭過來。
“項毒蟲……殺人……”單快喘着粗氣,音調都有些變了。
“這是……相思礬。”醉花在屋內殘血前沉吟片刻,無奈又悲痛道,“如果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
單快突然蹦了起來!
他抽出一把儀刀!
儀刀刺向醉花!
張捕頭連忙揮刀阻擋!
刀尖直刺不管不顧!
剎那間刀光閃耀,張捕頭眼花繚亂。
但是刀上有血腥氣味。
張捕頭一個勁兒地吸氣,終於“靠鼻子”擋住了唯一的染血的“實刀”。
僵持。
“殘花,爲什麼。”醉花悲嘆。
單快皺眉,他的臉突然開始碎裂,土塊碎裂之後,那一張充滿了驚訝與恨意的面龐,正是殘花。
醉花轉首:“焚花姊姊殺了傾花姊姊,這回殘花你竟然……”
“不光是你倆!還有憐花妹子!”採花的聲音響起——竟然是採花!
採花在房樑上,哂笑,手裡拿着一把駭人的剪子。
殘花見張捕頭分神,儀刀轉向。
刀刀摩擦,刺耳。
刀肉相接,輕巧。
殘花的身子並未離開,可是她儀刀的刀尖已然彈射出去,刺中了醉花。
醉花苦笑,在苦笑中喪命,只哼了半聲。
張捕頭驚訝,苦笑,他在苦笑中眼睜睜地看着刀刺中了殘花,嗤的一聲,再無聲息。
苦笑,多麼無奈的笑!
張捕頭轉刀,刺進了殘花的身軀——咔嚓!
儀刀迴轉。
“張捕頭,早猜到保命殺人不容易,我便特地讓採花妹子幫我改裝了一番。”殘花大笑,後撤兩步,解衣。
殘花很瘦,她自己的衣服上結了一層泥殼。
單快的外衣早已殘破,採花不過是在殘花腰上綁了一圈海綿,糊了些幹了後就會很結實的泥。所以張捕頭這一刀,對殘花沒有任何損傷。
“想來憐妹妹已經殺死了李貴——我們不跟張捕頭開玩笑了,走吧。”採花破後窗而出,殘花收還儀刀,匆匆隨採花而去。
“李貴?有誰能劫走他嗎?”張捕頭暗道。
張捕頭動不了,那陡然一陣的心寒!
昔日的同盟,爲何而自相殘殺?。
“不好!憐花若亡,紅綾玉羅可就沒救了!”張捕頭恍然大驚失色,衝到院中尖嘯一聲,引周皖等人過來,自己即刻赴向了魯半班設計建造的危險的監牢。
————
“我曾修道,做過道士,後爲一女子不再問道……老來得了一女,我視之爲掌上明珠。她五歲那年,卻被薛無黛奪去了……夫人也因此鬱鬱而終。”老盟主悲嘆道,“薛無黛的掌力很強,縱使我當年武功非凡,可當時她奪走了我的女兒。我心神一散,就被她狠命擊中了……從此……咳咳……我創立正聯盟,還有一點私心:找回我的女兒付玉瑤——取珠玉之珍,瑾瑤之美。”
二人輕聲嘆息。
接着,他們討論了一些江湖事件——正談到寸步惡人,猛然間聽到了張捕頭的嘯聲——有些淒冷,太過尖銳。
“疏問一定碰到了什麼事。”老盟主勉力站了起來,“兵分兩路,我去把傾花送回冰庫,你去支援疏問!”
周皖應了,衝向張捕頭適才尖嘯着離開的院子。
難道是又來了一位“花”?周皖緊張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