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弦初升,華光微瑩,浪潮滾滾。
海面上泊着一艘大船。
船上有着高桅,長帆,舊旗。
岸上,船側,二人坐在懸崖盡頭,向着東方的海面眺望。
"一壺濁酒怎銷得了愁呢?你說是不是,周兄?"迎楓笑道,手裡卻端着一壺酒。
"是啊,不過是用酒後的幻象得一時半會兒的解脫。"周皖看了看酒壺,認真答道。
"那你……爲什麼還要應我的約,來共斟一杯酒呢?"迎楓狡黠一笑。
"你喜歡,我也不好以茶代酒。而且,你不是要走了嗎,這是餞別,再加上些促膝長談,又不是借酒澆愁。"周皖遲疑了片刻,如此回答道。
"一個人喝酒,就是借酒澆愁。"迎楓從懷裡取出兩隻精緻的陶瓷酒杯。
"哈?"周皖看着迎楓說得如此奇怪,不由疑問。
"這本是我一個人喝酒,不過是邀了個……在喝酒方面可有可無的人。"迎楓的笑又添了幾分邪氣。
"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周皖斟酌一忽兒,愣住了。
"哈,這句話你慢慢琢磨去吧,來,先乾一杯!"迎楓撲哧一聲笑了,斟了一杯酒遞給周皖,又自傾一杯。
二人將酒飲盡。
"你這話不挑明白了,我是無心喝酒啊。"周皖想到當年他被迎楓"騙"去借酒消愁的事,不由臉一紅。
"那你就忘了這句話吧……"迎楓倒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又倒了一杯酒給周皖。
周皖飲了,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有預感,這次我再出海,還會遇到那個人。說不定,數十年後,你才能再遇到我——在地下。"迎楓握着酒杯,聲音中竟然有些不安。"別想這麼多……那個人……就是昨兒你說的賊子?""不錯……這個人專門與我作對,是我的族人,卻殺了我的父親。"
迎楓咬牙切齒道。"我還是很想知道他是誰,竟然敢動你的父親。"周皖憤然。
迎楓轉過頭:"我不希望這是事實……那是一夥的惡人……""哦?和誰一夥?""蜘蛛他們。說不定你入蜀路上會碰到他。"
"蜘蛛聽起來的確不易對付……不過,入蜀?"周皖奇道。"如果……花家的寶藏沒有守住。花家的寶藏就在蜀地,我是聽說過的。"迎楓不多解釋。
"這樣啊。如果我回去之後挽花沒事,我還是得去一趟南苑,不然我不安心。如果出了事……蜀地……或許還是要去的。"
"哼……來,再乾一杯!"迎楓爲周皖倒了酒。周皖接過酒,仰着脖子一飲而盡。
"酒不醉人人自醉。"迎楓笑道,"如果你真的要去蜀地,可要萬分小心,前有詩仙雲……什麼什麼哉什麼什麼難……"
"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周皖低吟。他的嗓子被酒灼得有些辣辣的,聲音略有些聽不太出來的啞。
他不曾喜歡過喝酒。即使武林豪傑都酷愛喝酒,可他偏偏和儒士一樣,喜歡茶,不論綠茶紅茶還是白茶。苦是有些苦,但是不會辣嗓子。不過,周皖是可以喝酒的,大概是由於遺傳,他的酒量並不算差——喝個一斤多白酒,恐怕還能站起來打幾套拳。不出衆而已——酒,借酒澆愁,他不需要!
面對。他一直在勸說自己面對現實。不論發生了什麼,自己總要繼續書寫下去這段……後人眼中的歷史。
"對,就是這個,你知道就好。"迎楓讚許道,又爲周皖添了酒,"你果然書讀百卷。來,再喝。""前人詩詞歌賦,總有其韻味。我卻是淺嘗之而學不來,"周皖飲酒,嘆息。
"那有什麼關係!"迎楓暢然。
風吹着後背,略有些冷。月光微瑩,寒星蕭索,靜濤輕瀾,寂船搖晃。周皖不禁打了個寒噤。
"天還很冷,這夜裡又有陸風。你……可以去那邊的店裡早些歇息到天明瞭。"迎楓關切道。"那你……真的要走了?"周皖仍有些不捨。
"早晚都要走,謝謝你給我送行。這一去,能活着回來就是運氣,哈哈,去吧,這世上少不了離別,無需太過牽掛!"迎楓將頭轉向初升新月,微笑。"你,可要好好的。"周皖不由語塞,只好囑咐道。
"你更要小心點。你要面對的,可不只會是一個人……"迎楓說完,面海長笑,"天賦我命,偏不從令!生死存亡,孰敢來定!哈哈,哈哈哈!"
迎楓的笑聲與海浪的聲音參差交錯,更顯得她威風,勇猛——不愧是這艘大船的船長。雖然隱隱覺得迎楓有點邪氣,但她的人一定是很好的。
這就走了麼?
周皖看着迎楓登上了甲板,與迎楓會心一笑:"去吧,勇敢的航海者!""一路小心!"迎楓在甲板上回應道。
酒過三杯,船已行遠。
月升得高了些。
天或許明瞭些。
周皖睡了,又醒了。
天已明朗。
"自己一個人回平江府,回去吧,幫挽花妹妹她們渡過難關。"周皖釋然,挑起前日迎楓從火中救出的包袱與謙常劍。
平江府,客棧。
"道長,一切可好?"
"沒什麼異狀。我帶她逛街,四處走動,現在她似乎好些了。"
"那就好……迎楓說花家的寶藏在蜀地成都府一帶,不知道長可曾聽聞?"
"成都府?此事我並不知。迎楓姑娘走了?"
"是的,她還說了些她的事情。"周皖將迎楓與他說的事情向平川道長複述了一遍。
"奇人異士,總有些經歷是我們想象不到的。迎楓亦不容易。"平川道長慨嘆道。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周皖一笑,隨即問道,"挽花妹妹可在裡面?"
"她在裡面。"平川道長敲了敲門。沒人迴應,道長便推開了門。
挽花正拿着風車出神。
"挽花妹妹。"周皖柔聲喚道。
"周……周大哥。"挽花忐忑不安道,"我……""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要勇敢面對啊。"周皖對挽花柔和地笑了笑,"怎麼了?"
"我……我的鏡子不見了!"挽花躊躇良久,帶着哭腔呼了出來。
不見了!周皖一驚,鏡子不見了,意味着周遊坤多半已得手了。不過他笑道:"你沒事就好,我……我可以替你跑這一趟,去追他,幫你們花家,只要你能好好的。"
"周大哥,我一直很珍藏着這面鏡子,可是……可是……"挽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說道,"它是在我沐浴的時候不見的。我把那鏡子放在了舊衣服裡,是一個侍女,幫我把鏡子交給平川道長的。道長把衣服還給我時那鏡子還在……可是當我把舊衣服拿回房間來時……就不見了!""你……可有碰到過什麼怪事?"周皖百思不得其解。
"沒有,我只是抱着衣服回來。只不過中途被石塊拌了一跤,不過沒摔倒,木盆被磕了一下。"挽花苦惱道。
"那個盆呢?那個侍女呢?"周皖似乎想到了什麼。
"盆……就是那個。"挽花指了指一旁的盆。
盆裡很乾淨,沒有衣服,沒有污漬,也沒有特殊之處。周皖摸了摸盆的內外表面,肅然道:"你是何時沐浴的?""便是……便是半個時辰前。"挽花怯生生道。
"如果是裝舊衣的盆是從燻蒸了許久的地方被拿出來……內外都理應帶一些潮氣。可是這盆……似乎是被換過的。"周皖冷哼道,"我好像聽說過這個把戲。"
"莫不是那個盆有蹊蹺?"挽花茫然道。
"你以爲鏡子不見了,鏡子卻在另一個木盆的夾層裡。她再趁你心慌意亂把盆換掉。好聰明的侍女,好聰明的……六醜!""是她們?"挽花驚道。
"這個法子應該是周遊坤想的,借六醜之手辦的。幸好她得手之後並沒有害你……"周皖推測道,"事不宜遲!得快些找到那侍女,否則只有向蜀地去了。"
可是那侍女早就跑了,帶着那珍貴的銅鏡。
"我去追!"周皖咬牙道。
可是他該去哪兒追?
"入蜀。"平川道長在門外嘆息。他開始並不知道挽花的鏡子已經丟了。
"道長,您覺得……"周皖皺眉。
"天命堂不是六醜能搞得定的。周遊坤會親自下毒手。"平川道長搖頭。
"黑斗篷已經去救南苑了。可是……在這兒犯事的是六醜……周遊坤應該早已經離開……這……他們大概真的會在蜀地會和。"周皖終究語塞,無奈地肯定了平川道長的令人堪憂的推測。
"我的失職。"平川道長痛苦道,“貧道三番五次誤了事兒!”"道長,這不怪您。若不是曲先生譚先生曾與我說過……我亦難以想到。奸詐的計謀,也不知他們是如何搗鼓出來的!"周皖毅然,"看來我是歇不得的了。我這就向西去!道長,挽花妹妹,你們還是儘快回玄城去吧。在那裡……至少更安全。"
"周皖。"平川道長鄭重道,"我知道你的性子,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盡我所能,給你最後一句話了。"
"晚輩洗耳恭聽。"周皖聽平川道長的話心灰意冷,不由垂目,有點不知所措。
"行走江湖,也需要心狠手辣。"平川道長咳嗽一聲,悽然道。
"晚輩……晚輩明白!"
周皖走了。
他很累,但他還是去了。
揹着他的包袱,擔着他可以推掉的責任。
他和很多年輕人一樣,喜歡逞強。但是這種衝勁,何嘗不是可貴的呢?雖然這些年來他已經沉穩了很多,不再像原先那樣沉不住氣,可他骨子裡的年少的傲氣一直還在。
"他若是下不了狠心……這劫難……只怕不會結束。"平川道長面無表情,卻心覺對不起花家,對不起周皖。
如果周皖不下狠手,誰能料得到那些惡棍還會做出什麼事。火燒宅府困殺衆人,強搶寶物殺人如麻,視生命如草芥,毒計奸詐害人無數……也許他們本不是惡人,可他們現在是,是一羣鐵石心腸的惡賊,以惡爲樂的惡賊。
殺,即使是最糟糕的方法,卻是江湖中公認的方法。
江湖太深。
殺氣太濃。
路,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