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皖爲照顧受傷的黑斗篷,與他宿於一間。至於葬花,自然要獨住。這一夜,這一年的開端,新春之夜,太不平淡。
天已晴,雪未凝。葬花已去。
她給周皖留下了一封信箋。
周皖攥着信,呆呆地看着,不哭不笑,不悲不喜。
“你?”黑斗篷摁着斗笠從牀上勉強坐起來,忍不住問了一句。
“嗯。”周皖輕聲道,“她去追求自己想要的,這很好,希望她幸福。”
“嗯?”黑斗篷壓了壓斗笠,“不知……三爺他?”“啊,三夜先生!”周皖猛然想起地牢中的那個人,“他不在玄城,但是地牢裡據說有一個天命堂的人,臉上糊了面具。而且……糟糕,說到被囚禁,也不知這麼久了,單快和項司子兩位前輩……是我大意了,一直沒去問。除去這些,還有六醜……”“先去地牢。”黑斗篷道,似是沒聽到周皖的後半句話。
自從左步巖被抓,那李玄言自然也被抓起——當然還有顧茂笙。目前他們三人分別被軟禁在三間密室裡,地牢中也就沒有人看着地牢中人。這樣的話……
“你的傷怎樣了?”“還好。”“那我們先去看看。”
地牢。
“怎麼……沒有人?”周皖驚道,“牢房的鎖被撬開了!”
“進去。”黑斗篷處事不驚,拉開門,衝進去調查牢房裡的情況。
牢房……不知怎的,周皖又想到了張捕頭。確實,很久沒見過面了。
“面具。”黑斗篷果然火眼金睛,發現了埋在稻草下的面具碎片。黑斗篷拾起碎片與碎渣,在手中稍稍揉捏,又聞聞氣味:“天命堂的。”
“果然是天命堂的人嗎?”
“不一定。”黑斗篷冷笑,“三爺,嫁禍。”
“難道是三夜先生故意把他‘寄存’在牢裡?”
“或許。”黑斗篷依然保持着他寡言的風格。
“也就是說,這個逃跑的人可能根本不是天命堂的?”
“對。”
“這樣說來,三夜先生應該已經洗脫罪名了。但是……那個逃跑的傢伙是誰呢?”
“三爺不喜的惡人。”
“作爲懲罰麼?”
“周。”
“周?”
“周遊坤。”
“爲什麼會是他?”
“莫問。”
黑斗篷有着敏銳的洞察力,他發覺了線索,找到了答案,其思考過程或有些複雜繁瑣,讓黑斗篷不願意解釋——說起來,這點和迎楓還有點像呢。那麼周遊坤逃到哪裡去了呢?對了……顧茂笙!那個與周遊坤交好,替真任子衿闖下“鬼蕩八荒”惡名的“公子白衣”!
周皖把黑斗篷送回屋,叫他先歇歇,自己決定請求金笛允許他見顧茂笙。
對於這個重義氣的好小夥,金笛沒有理由拒絕。他爽快地答應了,並且親自引路帶周皖去見顧茂笙。
“顧茂笙。”周皖雖然恨他辱蔑師門,但鑑於他沒有造成更嚴重的後果,周皖還是選擇用善意的臉色去面對他。
“咦?”顧茂笙驚轉過頭,又匆匆轉回頭,手裡還擺弄着一支簪子。“我問你幾個問題。”周皖見他這幅模樣,不由得面色凝重。
“師……師兄儘管說吧,小……小弟絕對以實相告。”顧茂笙戰戰兢兢地轉過頭,惶恐又靦腆地一笑——惹得周皖臉上的肌肉微微一抽。
“那日之後,你可曾與周遊坤見過面?”“沒有的,我想去見他,卻碰上了閣主……”“是付臣主。”“哎呀,怎麼是他!那天他突然叫住我,說我骨骼精奇,要傳我武功,授我重任……”“所以你……私自……學了所謂寸步閣的功夫?”周皖雙眉一挺。“不是這樣的,他給我《嬈骨功》那本書,叫我先看,我看着看着就沉迷啦,爲了練功,就成了這個模樣。”顧茂笙拿着簪子衝周皖鼻尖佯裝一點。“這個模樣,哼,你是不是太過分了?”周皖慍道,“我若代替師父將你逐出師門,你不會恨我吧?”“啊呀,師兄你別生氣……”顧茂笙嗔道,眉毛一挑——周皖這才注意到顧茂笙的眉毛是描上去的。
“就你這樣子,我不可能不生氣。先不說這個,你見到三夜先生或者任子衿前輩沒有?”“唉……聽說任先生在南水寨喝下了柔骨散,三夜先生……不是被李玄言送到了玄城地牢裡麼?”
這麼說,任先生應該在南水寨,三夜先生已經脫了罪名,然而周遊坤這傢伙……既然葬花……咳,那麼我下一步應該去哪兒呢?
“顧茂笙,以後別說你的師父是周計。你就在這裡乖乖呆着。”周皖冷哼一聲,走了出去,鎖了門,不顧顧茂笙尖聲挽留。
“《嬈骨功》,哼,我可算明白爲什麼你……就像一個……閹人。”周皖不再想,他問金笛,“金閣主,不知那副畫,是何人所畫?”
“畫?你說地牢裡的那個人?”金笛一笑,“畫自然是我畫的。聽秋兒說,你們看出了畫在隱瞞一些東西?”
“原來是閣主所畫……那麼……容在下問一個問題,那人藏在人皮面具下的模樣,您有看到麼?”
“他的面具粘得很結實。當時李玄言在看守,我不欲打草驚蛇,就沒敢使勁兒揭——但我看得出來,那個人的眼神。”
“眼神如何?”
“雖然疲憊,但是蓋不住淫邪之意。”
“果然是周遊坤。”周皖喃喃自語。
“說到品性,咳,昨兒那王爺親兵爲什麼會來,你應該還不知道吧!都是那左步巖,嘖嘖,真讓人‘刮目相看’!他把王妃迷得神魂顛倒,讓她以爲是夢裡,就成了‘夢郎’。他讓王妃派兵幫助正聯盟,不過是送她了個價值千兩的鐲子當做夢郎的信物。這王妃也真是……哈哈!絕無僅有吧?”
周皖嘆了口氣:“什麼人都有。就像茂笙……練功練得性情大變,像個女人。或許……他有可能真的已經下過手了。”“嘖,走火入魔。那麼,你現在準備去桐城嗎?”
“不錯……我已經好久沒回去過了。”
“聽薛城主說,單快和項司子二位已經逃脫了,目前不知所蹤。而六醜,現在都在舒城待命,不會出來害人就對了。所以,我們會盡快在江湖上傳開這二十年前的故事,讓全天下都明白。那些舊事,我都會告訴譚先生。同時,我會讓平川道長率人去召回六醜。”
“等等,閣主。”周皖歉意地打斷了金笛,“據我所知,焚花在天命堂南苑遇到了誤會,目前……應該還沒能出來。”
“有這等事?”金笛奇道,“那麼……算了,你和那位天命堂的朋友一塊去桐城看看吧!玄城剩下的事兒,我們自己處理。”
“謝了。那麼我即刻收拾東西,午間就出發。”
“這麼急?”
“在這裡呆得太久,那些事兒越是紛擾。抱歉……”周皖心中暗藏了幾分憂鬱。
“無妨,你隨時可以走——對了,見到挽花,叫她回來。”
“挽花……閣主大概還不知道吧,關於江南花家……”周皖知道金笛沒什麼野心,也不會刻意去尋寶,便將此事詳細與他說了。
“既是如此……那付臣主已死,如今只要隱瞞花如鏡的身份便是。”金笛一笑,“任子衿由寸步閣向南水寨解決,你儘管去做你自己的事兒。江湖事紛繁,行走寸步難,小夥子你可要謹慎行事。寸步閣一直當你是朋友,以後有什麼事隨時找來——我和夫人很快就要隱居去了,仍然在那山裡。”
隱居……這個詞還是很刺痛周皖的心。
“多謝前輩。”周皖語聲苦澀。
周皖與黑斗篷收拾好了東西,前去拜別寸步閣諸君。金笛與赫連春秋只是囑咐了幾句,金秋亦是幾句達意——薛無黛不在,左步巖更不可能在,但是江少謙這位老城主可以在。所以現場還有六個人。
平川道長,林湘,淳于壽,江少謙,譚命九,吳守。
“小友要回去了,我們幾個前輩各自有一句話要囑咐你。”平川道長捋須笑道。
“晚輩自當洗耳恭聽。”周皖肅然。
“前塵未忘又何妨,今宵依舊笑春風。”平川道長笑道。
“男兒志氣四方走,情義永存萬年鬆。”林湘欣然道。
“智謀可堪千鈞力,機巧能叫百路通。”淳于壽低頭偷看了一眼手掌。
“蓮間含苦皆清楚,劍下有心自明澄。”江少謙向周皖讚許地緩緩點頭。
“天下當懷書半卷,江湖在夢酒一盅。”譚命九從衣裡抽出了一封折得很整齊的紙。紙上寫的,就是他們六個的留言。
“該出手時就出手,腳下無聲勝有聲。”吳守瀟灑地化了一句詩,拼接成自己對武功的看法。
“這六句話,我們今晨就爲你準備好了。”譚命九鄭重其事地把紙交到了周皖手中。
“晚輩承蒙厚愛……”
“哎,免了,別這麼客套。”吳守大笑,“不過這位天命堂的朋友……”
“可否告知姓名?”金秋接道。
“這……”周皖看向黑斗篷,任他自己決定。
“黑斗篷。”黑斗篷低頭。斗笠的檐遮住了他的嘴。
“久仰前輩大名!”金秋恍然,抱拳施禮。黑斗篷不願受,稍稍側身。
“那麼二位在路上要小心。”衆人客套幾句,便送周皖和黑斗篷出了城。
“黑斗篷老兄,你說……我該怎麼稱呼您?”
“姓賀就行。”黑斗篷出乎意料地多說了兩三個字。
“賀兄……那日你出了南苑,南苑裡出了事。”“有你在。”“對……但是我也險些失手了。”“如月呢?”“你放心,後來有人轉移了焚花的視線,大家都沒事。”“焚花?”黑斗篷偏了偏頭,“嗯”了一聲。
兩人也沒什麼話頭,一路上只是往回趕。其實周皖有些奇怪於黑斗篷爲什麼也要跟着去桐城,只是他不想問,也許這還是天命堂的秘密。
幾日過後,二人可算抵達了桐城。“賀兄,我先去找挽花,你且在這裡稍候。”周皖把黑斗篷暫時安置在江舟酒樓的角落,自己趕往“青萍棧”。
青萍棧依然很寧靜。
周皖敲響了挽花的房門。
挽花……你可還在?他叩門,卻沒能得到迴應。他去問老闆,卻得到了消息:她已經走了!“那您知道她去哪兒了嗎?”“不可說。”
他知道自己就算逼問老闆,他也絕不會吐露一個字。他氣餒地走回江舟酒樓,拉上黑斗篷,前往衙門。
衙門依舊,門口的舊衙役見了周皖,向他打招呼。周皖只是回以一笑。他急着去找張捕頭,卻意外在院裡見到了迎楓。
“好久不見,周皖!這位老兄是?”迎楓和往常一樣,爽朗地笑着問候周皖。“黑斗篷。”黑斗篷竟然自己答了。
“好像有印象。”迎楓笑道,“來,二位先進屋。這些天老爺出去了,看樣子回不來了,我和挽花就都搬回在衙門。”
“你……你早就知道縣老爺他……”周皖驚道。“他回不來了,因爲他已然辭職不幹!現在這位置還空缺着呢,要不你來當官?”迎楓還想說笑,卻被黑斗篷的冷哼打斷。
“迎楓,這事兒過會兒再說,現在,有要緊的事要和大家說。”周皖凝重道。“哦,好,我這就去叫張捕頭和挽花。”迎楓不敢再說笑,連忙開始辦正事。“儘快吧。”周皖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