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地聽着,就連兩位高僧也想聽聽他的想法。
“他們從廣南開始作案,途經福建、江南、淮南 ,看起來的確是一路向北,實際上路線呈弧線,有向西行之勢。且說此證不夠充分,便說他們下手的人家與強盜方式十分奇特。從廣州橦華買賣大戶陳家開始,搶掠的少量金銀珠寶不過值千兩銀子,對陳家不過是割一塊肉的損失。然而焚盡倉庫裡的橦華橦布,毀滅陳家買賣的同時,也擡高了市場上橦布衣裳的價格。隨後在福建,他們把紡織大戶黃家的布料絲帛搶奪一空,不是燒燬就是埋入亂墳崗。前者可以理解爲強盜示威,而後者恐怕是爲了讓人們恐慌,即使有布料也不敢使用,消耗潛在的資源。之後兩浙童家的秈稻大量被劫,江南筒車的毀壞,甚至之前的‘妖魔顯靈’的事件,都引起了恐慌。雖然只是小規模的,而這恐慌恐怕會延續很久。他們不招惹有權有勢的官家,只欺負衣食買賣的大戶,並將百姓的必需品毀滅焚燒,意圖多半與巴圖相似,壓迫中原百姓,引起混亂。從此地再往北去即是我大宋失地,再去對他們來說已無太大必要。若去東面,怕他們會預料到在邊境被武林人士夾擊的危險。由此看來,他們會向西去。只是不知他們會在襄陽府還是江陵府下手。”
周皖長吁了口氣,等着其他人接話。
“這麼一說,有幾分道理。”悟機點頭,看向悟徹。
“可是高長老他們已經向北出發了,雖然也兵分幾路,分向揚州、盱眙、濠州,大概會有沿着邊境走到光州的義士,也有些順路回和州的武林人士,但西南方廬州、安慶府方向並無人去。”悟徹喃喃自語,“然而我師兄弟在本地正有要事,關乎到門派,不能離開。”
“晚輩願意前往安慶府……”“你身子剛好,別再強撐了。”悟機立刻止住他。
“對啊師兄,我們可以替你去!”韓佑接茬道。
“你不打算回家看看?”周皖微笑地看着韓佑。
“這個……師兄不也很久沒回家了嘛!我不想家。”韓佑抓抓頭,擠出笑道,顯然是心口不一。
“淨瞎說,我看你的心思都寫在你臉上了。你是有家的人,二師弟,你也是。 而我註定是走江湖的…… 所以讓我一個人去就好了。”
“師兄,我陪你走一段。”宋凡瀟不善言辭,這心意卻最爲真誠可貴。“那我也要和師兄們一起去!”韓佑接道。
“二師弟家在黃州,倒是可以順路。四師弟,你家可在浙江……”“沒關係,晚不了幾天的!我腳程快!”韓佑搶道。
“也好……”周皖並不勉強。
“若是有人陪着,貧僧倒是放心了許多。”悟機嘆氣道,“你若一定要去,一定要有人陪你到傷勢基本復原,免得正面撞上了惡人。若是對方厲害,千萬不能衝動而要智取。”
“多謝大師關心,也謝謝兩位師弟了。”
因事態緊急,師兄弟三人第二日就上路了,途經廬州、巢湖,仍未發現三邪的蹤跡,周皖的傷勢倒也漸漸復原。一路上師兄弟三人互相照顧,情誼更深了幾分,然而三人終將分別。
“你們一定要記得師父的囑託。”周皖再次囑咐道。
“我知道,不加入任何幫派——幫派之間鬥得太厲害,我們又都沒那麼精明,很容易被欺負;不要去想報仇——師父已經看開了生死有命,戰鬥總要有一方失敗,冤冤相報何時了……”“四師弟……”
周皖打斷了韓佑的話茬:“師父的意願或許並不是這樣解釋的。還是要記得‘善智取,爲君子,以天下蒼生爲大’纔是,其餘的只需遵循。”
“謹遵師兄教誨!”韓佑乖乖地回答。
“是了,那麼彼此保重,後會有期。”“後會有期,有緣江湖再見。”“離別苦,苦別離,師兄們保重!”
揮淚餞行過後,周皖獨自踏上旅程。
數日後的正午,周皖行得倦了,便來到了路旁的小酒館裡。
他挑了張乾淨的桌子,點了幾個小菜,一壺茶,邊等邊打量着周圍的人。酒館裡人並不多,正中是個大漢,角落有個女子,店裡有兩個小夥計……沒等他多忖度,旁側大漢的怒喝倒把他嚇得一激靈。
“他奶奶的,這就是你們店裡的酒?”那大漢“砰”地把酒碗甩在地上,酒與碎片散落一地。
“客……客官……您老人家指明瞭要這缸酒,這缸裡裝的就是桂花酒……哎呦我的娘咧!”店夥計還沒解釋完,左腮幫子上就被重重地摑了一耳光。
“狗殺才居然跟老子頂嘴!這種缸應該裝烈酒你不知道?還是說你們店裡人狗屁不懂,胡亂放酒?”那大漢說着,再次舉起巴掌,要向店夥計右臉打去。
周皖看不下去了,這是什麼奇談怪論?不由拍案而起,怒喝道:“住手!”
不想與此同時,角落裡也有人拍案怒斥“住手。”二人不禁都好奇地轉過了頭看對方。
周皖轉頭,只見那角落裡的女子柳眉倒豎,薄脣微張,眉宇間英氣逼人,她身後隨意扎着一條辮子,顯得瀟灑不羈,即使她身着男裝,英姿勃發,她倒絲毫不掩飾自己是女子的身份,聲音雖低沉,到底是帶着幾分青年女子的聲調。她見周皖看向她,微微一笑,搶了周皖的先再次拍案道:“兀那漢子,怎地如此霸道!”
那大漢冷笑着看了看周皖和那女子,不屑道:“怎地?有本事與我比酒!你若是輸了,趁早滾蛋!”
那女子稍稍愣了愣,低頭沉吟,眉頭緊鎖,似是對“比酒”一事有些猶豫。
那大漢見女子不說話了,冷哼一聲,偷眼瞥向周皖,嘴裡只是罵着:“怎麼這麼多雜碎妨礙老子。喝個酒都要受鳥氣。”
周皖深吸口氣,看那大漢不講道理,自負若是打起來也能打得過他,卻想先爲那女子鳴不平,便道:“ 欺負女子算什麼英雄好漢!這件事的的確確是您做得過分了。我自然是個後輩,不過…… ”
“我就跟你賭酒了!”那女子突然自信地笑道。周皖一驚:這女子膽子好大!與這大漢比酒量,恐怕敗多勝少,她何苦……
“哈哈哈,那你還真是選錯人了!來啊,小二,上你們店裡最烈的白酒,越多越好!”那大漢聞言大喜,踢開自己桌旁多餘的凳子,只留下兩張面對面的長凳。
那女子臨危不懼,拿起包裹背在肩頭,只是微笑着踱步過來,在大漢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手中似已攥了什麼。周皖不由得爲她捏了一把汗。
她正襟危坐,待酒上來,二人同時撕開了封口,一時間酒味刺鼻。周皖看見那女子的眉頭皺了皺,而那大漢面不改色。周皖自己並不是個酒罈子,不能替那女子比酒,叫無理的漢子輸得心服口服,心中不免歉然。
小二拿過兩隻碗,那女子將碗分放在兩邊。小二給兩人滿上了兩碗酒後,匆忙退到一旁。那女子正要端起碗來喝酒,只聽大漢突然喝道:“慢來! 你我換一換!免得你暗中下了藥。 ”
那女子一愣,隨即只是搖了搖頭,任那大漢把酒碗調了個個兒,嘆道:“隨便你了。”接過酒碗,並不喝下。那大漢也不介意,“咕嚕嚕”地就把酒喝乾了,順手把碗底亮給衆人,笑道:“該你了!”
那女子不緊不慢,低聲道:“我可要慢慢地喝。”
那女子緩緩嚥下了第一口酒,她的眉眼中分明就是痛苦——好辣!她不得不強忍着咳嗽的慾望,強笑着抿下第二口。
她的動作很慢很慢,那大漢有幾分不耐煩了——然而那大漢脫口而出的卻是“你……你還是下了藥! ”隨後“咕咚”一聲倒在了桌上。
“對你這種人……只要比你晚倒下就行……”那女子放下酒碗,她虛弱的語聲和顫抖的雙手說明了兩敗俱傷的局勢。她也“咕咚”一聲趴倒在了桌上,人事不省。
周皖見狀,忙衝上去急呼:“姑娘!姑娘!小二,快拿盆水來!”周皖搖晃着她的肩膀,卻不見她醒來,心中略微急了:也不知她下的哪種蒙汗藥,藥性竟如此強烈!她也當真膽大,這……哎!
等小二端來了涼水,拿來了乾淨毛巾,周皖立刻把毛巾浸溼,並用溼毛巾爲她擦臉,希望她能趕緊醒來——雖說人中了蒙汗藥,應當採取用水噴臉的辦法讓對方醒來。而她畢竟是個女子,按照周皖的性格,必定不會用粗暴的方法。
好在那女子並沒有一直暈厥。當溼毛巾第三次擦過她的額頭,她低聲**了一聲:“我醒了……”擡了擡腦袋,又砸了回去。
周皖無奈,只得繼續喚着,擦着。
待到第五遍,那女子可算是清醒多了:“夠了夠了……皮都要擦掉了……不過你也算憐香惜玉的……哎喲……”
周皖見她醒來,也不知是當罵還是當勸,只得佯裝嚴肅道: “你怎麼這麼不顧自己,萬一沒有我,他醒的比你早你就危險了。”
那女子眨了眨眼,清清嗓子,道:“因爲我相信你啊。你的眼神深處……哈哈,說笑的,敢於打抱不平的人怎麼會坐視不管?”
周皖無言以對。她雖然行爲不妥,這話倒好像有幾分道理——但是總覺得有幾分奇怪。
“耶……呂姥姥不愧是第一的藥師,她老人家做的蒙汗藥是江湖上一絕。嗯……現在該怎麼處置他?”那女子一指躺倒在地的大漢,竊笑道。
“二位客官,多謝你們了!這臭小子交給我們處理吧,你們二位先請上座,我去溫一壺好酒,上幾道好菜。”沒等周皖說話,這酒館的主人就忙不迭地出來致謝,把他們邀請到了旁邊,一面招呼夥計把大漢搬到門外。
周皖與那女子不忍拂他美意,便跟着去了上座,受了酒菜。
席上,反倒是那女子主動問了起來:“我叫迎楓,從海上來,不知兄臺貴姓?是何方人士?”
周皖愣了一忽兒,微笑道:“免貴姓周,在下週皖,是……淮南人士。”
“你爲什麼遲疑了?”不想迎楓突然反問回來。
“在下雖生於淮南皖山一帶,父親亦是淮南壽州人,母親卻是鮮卑後裔。我們雖曾居於淮南……然而……如今已沒有人住在那裡了。”周皖猶豫片刻,終於說出了原因,“我娘下落不明……我爹被仇家殺害了,我也不知道我如今究竟算是何方人士。”
“你跟我有幾分相似。去海上……是迫不得已啊!同是江湖中人,又有什麼不好?可以自在,體會未知的事物。”迎楓倒了酒,咂吧了一口,“這酒不辣,倒是很香呢。”
周皖心念一動:“你會喝酒?”
迎楓搖搖頭:“太烈的酒,不行。太多的酒,不行。下了藥的酒,不行。可是我今天已經犯了兩條。”
周皖啞然失笑:“平日裡我並不太喝酒,今日你我有緣,本應多喝幾杯。奈何要事在身,今日至多飲一杯意思一下。”說着,他品咂了一口,不由嘆道,“果真是人間佳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