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陳年秘辛
第三聲響起的時候,顧惜若忽然停了下來。
可她沒有回頭。
聽着那一道道沉悶的聲響,她彷彿能夠感受到那方額頭磕在青石板路面上的力度,一下一下,磕在冷硬的路面上,卻重重錘在她的良心裡。
從一開始聽到晉海玄那“學來本事給大哥查明死因”的稚氣話語,她就已經冷下了心腸,絕對不會答應這個孩子的任何一個要求。
而此前被她拒絕後,晉海玄一直都守在了驛館門口,不分黑夜白晝,就等着她出現,好繼續死皮賴臉的求她答應。
爲這,她已經好幾天都沒從正門走出,若真是有什麼急事,也是運起輕功翻過牆壁溜出去,眼不見爲淨。
她不覺得自己狠,相反的,如果是不顧她和段天諶的安危,不管不顧的將一個時刻懷揣着危險目的的人留在身邊,那纔是對他們自己最大的狠。
“王妃,屬下看着那小子也是個有毅力的,額頭上已經起了好大一個血包,卻依舊磕着頭,這誠意應該也算是可以的吧!”青冥眸光晦暗不明,在看到晉海玄不停的直起彎腰時,雙瞳裡似乎躍動着兩團熊熊燃起的火苗。
顧惜若仰起頭,揹着手,凝視着天上的繁星點點,忽而長嘆一聲,“青冥,你可知道那小子是睡?”
青冥神色微怔,雖不知道她爲何會這麼問,可顯然情況不是他所想的那樣,便也立即收斂起多餘的私人感情,腦袋也回到了一切圍着王爺王妃打轉的高速活動狀態。
他拱了拱手,淡淡道:“回王妃,屬下不知。”
“他是晉海昀的親生弟弟,晉海玄,”這一層關係,她曾經向段天諶確認過,如今說起來也只剩下濃濃的疲憊,“這小子從岐城趕到謨城,說是希望留在我的身邊,跟我學本事。我問他學來做什麼,你猜他怎麼說的?”
青冥默不作聲,在知道那小子的身份時,他就已經不需要聽下面的事情了。
可顧惜若卻彷彿要把擱置在她心頭的石頭推開,露出被碾壓過的猙獰痕跡,以此作爲教訓,“你估計猜不到,這個十一歲的孩子,居然說他大哥的死另有原因,他學好本事後要查出大哥的死因。呵……說起來還真是夠諷刺啊!”
青冥聞言,眼裡頓時劃過一絲凜冽的殺氣,低頭暗自思忖了下,便也沉聲道:“王妃,此事交由屬下去解決吧!屬下定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覆的。”
顧惜若點了點頭,恨不得捂上耳朵,快速逃離此處,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看晉海玄一眼。
青冥又安排了幾名暗衛,隨時守護在顧惜若周圍的各個方位裡,才擡步朝着晉海玄走去。
此刻,晉海玄已經磕得腦袋暈沉,耳旁更是環繞着自己那沉悶的磕頭聲,乍一聽到異常的聲音,他心頭大喜,沒徹底從那股暈眩中恢復過來,便猛地擡頭,卻在看到青冥的面孔時眸光黯淡了下去。
他似乎還沒有死心,伸長脖子越過青冥的肩頭看去,卻發現道路盡頭不見任何身影,眼裡愈顯焦灼之色。
但見他撐着地面就要起身,卻猛然意識到蹲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是顧惜若的屬下,臉色顯得格外不自然,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該起來還是該繼續跪着,就那麼維持着那個半起身的姿勢。
氣氛頓時陷入了凝滯當中。
“還是不起來嗎?”青冥瞅見他眼裡的複雜,心頭驀地有些苦澀。
晉海玄看着他,忽而用力搖了搖頭,抿脣不語。
許是確定了什麼,青冥卻猛地站起來,俯視着他頭頂上的那個旋,話鋒卻是陡然一轉,冷冷道:“你可知道,你這麼做,其實無異於自尋死路。就憑這一點,我現在就可以把你扔出這裡。”
晉海玄像是被他口氣裡的殺氣騰騰給嚇到了,幽黑如兩顆黑葡萄的眼睛裡滿是驚惶不安,可他沒有當場失聲尖叫,只搖了搖頭,口中不停呢喃道:“爲什麼……爲什麼王妃不肯把我留下?我又不是洪水猛獸,爲什麼就不能把我留下?”
把你留下就怪了!
青冥在心裡暗自腹誹着,面上卻是佈滿了寒霜,彎腰拎起他的後衣領,手勢像捏猴子一樣,瞬間就把他拎到了門口,徑自朝着院門口的侍衛吩咐道:“你們都好好看着,看見此人進來就阻攔,萬不可讓王妃受了什麼驚擾!”
那四名侍衛連忙應是。
青冥回頭又看了晉海玄一眼,枯瘦如柴的身子,血跡斑斑的小臉上已經辨不清真實的模樣,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更是毫不掩飾其中的失落和驚惶,看得他心裡莫名一堵,邁步後又倒退回到了他的面前,半蹲下身子,直直望進他的雙眼裡。
只是,還沒待晉海玄臉上露出喜色,卻又見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瓶子,自顧自的塞到他手裡,再不說一句話,便站起身子,直接大步離開。
眨眼間,腳步聲便消失在他的耳邊。
沒軟聲軟語勸他離開,似乎自始至終都是採取一種漠然的態度,根本就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晉海玄的頭頓時垂了下來,握着瓶子的手無力鬆開,沒有什麼會比青冥此刻的無言更令他倍受打擊。
他似乎也死了心,一雙眼裡突然失去了光彩,說不出的麻木和沉寂。
片刻後,他也沒有大吵大鬧,甚至連做什麼都是動作極輕的,像是害怕吵到了誰一樣。
青冥隱在門前的樹影裡,斑駁陸離的光影投在他的臉上,映出這一刻的複雜和堅決冷然。
想起當年,他也是如這孩子一般,跪在地上磕着頭,請求王爺留下他,讓他成爲諶王府裡的一名暗衛。
當時,青擎是王爺外祖父給王爺挑選的暗衛統領,並沒有立即接納他,而是將他冷凍了三個月。
他當時也足夠硬氣,愣是在青擎門前跪了好多天,最後終於倒了下來,卻也自此成爲了王爺侍衛兼暗衛的一員,也是當時唯一一個非雲氏暗衛的人。
看着那枯瘦的身子慢慢遠去,他內心裡不是沒有劃過一絲冷嘲。
可不知怎的,他卻莫名覺得,這個孩子的本性似乎並非如此,而他的韌性也極其少見,心智也似乎很堅定,直接給他一種錯覺——這事兒,估計還沒完。
他轉頭離開,剛毅的身姿挺直如鬆,一步步穩健沉重,向着他最初也是最終的使命走去。
……
顧惜若回了房間,舉目四望,竟覺得有些空蕩淒涼。
她抱了抱雙臂,想要努力忽略心中不斷涌上來的寒意,擡步走至梳妝奩前,雙手託着鰓,怔怔的看着鏡中的自己,發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怔愣黯淡的雙眼忽然動了起來,恢復了些許神采,心口裡卻是莫名的很想段天諶,想他或許可以給自己支個招,教她管管這止不住蔓延的苦澀和辛酸。
她嘆了口氣,有些疲憊得揉了揉眉心,心裡卻是暗暗想着,何時才能結束此間事情,返回蒼京。
想完之後,她又忍不住苦笑了下,當初南下時,她還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似乎怎樣的人世變化都不能遏制住這顆躁動而富有活力的心。
可這才過了多久,她便有種即將步入老年的疲憊無力感,似乎再也找不到當初的鮮活氣派了。
思及此,她脣角不由得溢出一抹嘆息,不過轉瞬即逝,隨風飄散在微涼寂靜的空氣裡。
伸手拖過桌上擺放的檀木盒子,將無聊的擺弄着其中的小玩意,忽然,她目光一凝,手下動作一頓,像是想到了什麼,猛地撥動起盒子裡的飾物玩意兒,再三確認後,整個人頓時蹭地站起來,快步走到門口,大聲叫喊:“青冥,給我出來!”
青冥得到段天諶的命令,無論如何都要守在顧惜若身邊,是以根本就不敢離開半步,直接守在了房外的一棵大樹上。
此刻聽到她突然喊起自己,心神一凜,連忙飄身落在了顧惜若的身前,神色凝重道:“王妃,可是出了什麼事兒?”
“你把一直守在房外的暗衛和龍鱗衛都叫出來,我有事情問他們。”顧惜若道。
青冥是聽出了其中的“一直”字眼,頓時明白她的反應是從何而來,也不敢耽擱,當即將所有守在房外的人盡數叫了出來。
顧惜若大略掃過一眼,繼而問道:“你們都是守在外面的,可曾見到有人偷偷潛入了裡面?”
垂首立着的諸人頓時面面相覷,只是嵌在他們常年冷酷的臉上,倒也顯得有些違和。
短暫的沉默後,忽見一人大步走了出來,單膝跪地恭敬道:“回王妃,屬下等人一直守在外面,並不曾見到有人偷溜進去。”
他話音剛落,龍鱗衛隱秘的一人也走了出來,微啞着嗓子道:“啓稟王妃,屬下等人也未曾見過有人在此處出沒。”
顧惜若聞言,卻是緊緊皺起了眉頭。
龍鱗衛的能力,她就算不了解多少,可從段天諶和駱宇等人的態度來看,還是非常值得信任的。
王府暗衛難免有失守的情況,那麼龍鱗衛呢?
她微微揚起下巴,神色冷凝的看了看這些人,揹着手來回不停的踱步,“我實話告訴你們,方纔我丟了一樣極其貴重的東西,如今把你們叫出來,便是方便你們回憶起之前相關的事情。在我沒有回來前,這屋子究竟有誰進去過?”
王妃丟了東西?
而且還是在她們的防衛之下丟掉的?
這說出去都是無比丟臉,尤其是在王府的頂尖暗衛和蒼帝龍鱗衛的雙重看守之下。
如果不是顧惜若那一臉的深沉嚴肅,他們幾乎以爲她要尋他們開心玩樂了。
這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
其他人依舊心有懷疑,只是都沒有敢當場說出來,好在青冥也足夠膽大,竟然敢出聲質疑,“王妃,所丟的東西,您可有再三確認過?守在這裡的,可都是王府的頂尖暗衛,同時還有皇上派來的龍鱗衛,不可能連個看守的人都看不見的。除非那人會飛天遁地,消身隱形。”
顧惜若自然不可能拿這件事來開玩笑,只因爲她所丟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段天諶送給她的那一塊鸞佩。
若不是再三確認過,她也不敢輕易拿出來說事。
鸞佩那東西,可是與雲貴妃有關的貼身物品,記得段天諶曾經說過,世間只有一塊,是那個絕世女子的身份象徵。
平常害怕被人看見,她並沒有敢隨身佩戴着,可她覺得,這樣牽連甚廣甚至已經成爲過去的東西,還是留在自己身邊,最爲妥當。
否則若真是平白惹出什麼事端,也不是她能夠承擔得起的。
不成想,到頭來,連留在身邊都不可靠。
不過,青冥這話,倒是給她提了個醒兒。
如果在場的龍鱗衛和暗衛的能力皆是信得過的,那麼會不會有人刻意隱藏了行蹤,不讓他們發現呢?
自從來到謨城後,她就以麻煩爲由,將青朵送回了暗衛裡,平常的生活起居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在打理,故而不可能會是下人搞的鬼。
那麼,便是刻意隱藏行蹤……
她低着頭,踱着的步子慢慢停了下來,卻見她猛地擡起頭,緊緊的盯在青冥的身上。
青冥以爲她是懷疑自己,頓時心下一慌,不自覺的連連後退,臉色也顯現出少有的慍色,“王妃,不可能是屬下,屬下剛纔可是一直跟在您身邊的……”
“知道不是你,慌什麼?你有沒有三頭六臂,難道我還不知道?”顧惜若不悅叱道,卻見她從人羣裡走了出去,警惕的目光在四周看了看,似乎在找尋着什麼。
青冥卻是被她無端的嚇出一身冷汗,想着王妃沒懷疑,爲何還要盯着她看?難道不知道她的眼神有多明亮刺人,讓人浮想聯翩嗎?
得虧他是真真正正清白的,否則一旦沒查出有這些不良記錄,他的副統領也沒得當了,想與青擎平起平坐的願望也沒得實現了。
顧惜若沒意識到,方纔自己那無意識的動作竟會有如此大的影響力,此刻的她正在房子周圍的樹木下查看着,正懷疑是否不在房前,而是要轉道去房後查看時,眼角餘光不由得一瞥,忽然在左側牆角處停住了。
“去給我那個火把來!”她淡淡吩咐道,腳步已經往那處地方走去。
青冥雖心中狐疑,還是命人去尋了火把,走到顧惜若身旁,好奇道:“王妃,您這是在做什麼?這裡可是什麼東西都沒有啊!”
可不是?
此處角落除了一棵樹木,幾根乾枯的樹枝,還真是再沒什麼了。
“不!你看到這幾根樹枝了嗎?若我沒有猜錯,剛纔這裡被人佈下了陣法,消隱了蹤跡。”顧惜若脣角冷冷一勾,看着火把映照下的樹枝,忽然明白了爲何守在暗處的人看不見有人進出了。
如果此處被人布了陣法,能夠幫助消隱身形,給她的人設置短暫的視覺障礙,那麼想要無聲無息的偷走鸞佩,並不是不可能。
記得那次,她被蒙面人擄到山洞裡,就已經見識過這種陣法的厲害了。
再者,能夠在龍鱗衛和暗衛的眼皮子底下走到這裡,說明對方派出來的也是高手中的高手,利用陣法啓動那極其短暫的時間進出她的房間,要做到也是輕而易舉的。
青冥臉色大變,好半晌才從她的話裡反應過來,“王妃,您的意思是,有人通過陣法阻隔了龍鱗衛和王府暗衛的視線和感知,偷偷潛入了您的房中?可是,這怎麼可能?不過是幾根樹枝,哪裡有這麼大的能耐?”
經他這麼一提醒,顧惜若也立即反應過來,連忙吩咐道:“你若是不信,讓人去房子周圍查看一下,是否也有這樣的樹枝?”
青冥連忙應是,帶着人下去查看,不一會兒就滿面嚴肅的走了回來,神色裡帶着一抹驚懼,“王妃,的確如您所說,在房子的四角樹下,皆有幾根類似的樹枝遺落。”
“呵……”顧惜若自喉間溢出一抹冷笑,說不出是意料之中還是失落,又或者是濃濃的恨意。
她唯一知道的是,那個人又出現了,而且每次都是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像平地驚雷,總能給她製造出很多意料之外的驚喜,甚至是超出她的心理負荷的。
她懷疑,若是有一天她猝然而死,會不會是死於那個人贈與她的“巨大驚喜”之中?
“讓他們都散了吧!”她扶了扶額,轉身往房裡走去,初秋的夜微涼,將她愈發清瘦的身形勾勒出幾分料峭的涵蘊來。
青冥有些不忍,正考慮着是否需要將此事告知王爺時,她忽然又回頭看他,神色複雜,“王爺戰務繁忙,今日這事兒,就暫時不用告訴王爺了。等我尋到合適的機會,再跟王爺說!可都記清楚了?”
“是!”以青冥爲首,其他人紛紛應道。
目送着她走入了房間,他們才一致看向青冥,無聲詢問着此事的後續。
因是龍鱗衛,青冥也不敢有太多的支使,直接讓他們重新隱入暗處之中,這才點了幾個人,往西北方向那幾棵樹上飛去。
正在這時,幾道黑色的人影直直飛出了綠樹的遮掩,與青冥動起手來,剎那間,樹葉盡落。
……
顧惜若甚感疲憊,連外裳都沒除去,便直挺挺的躺到了牀上,扯過裡側的被子,抱起旁邊段天諶的枕頭,閉眼睡去。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卻見原本還側躺着的顧惜若卻突然坐起身來,目光灼灼的盯着前方,隱有疑惑,又像是欣喜。
剛纔睡夢中,她忽然產生了一個疑惑——既然對方
身手不錯,又有陣法消隱行蹤,那麼爲何還要留下那些樹枝,直接毀了不是更好?
難道,對方的本意卻是想要把自己的身份泄露給她,提醒她拿走鸞佩的人其實是她認識的?
可是如果是那個蒙面人,應該知道她能夠逃出那個山洞,就該對這樣的陣法有印象纔是,爲何還要多此一舉?
難道說,來拿東西的人,根本就不是那個蒙面人?那麼,段天諶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才特意派了青冥回來?
可若是讓他知道,即便青冥回來了,依舊改變不了鸞佩被偷的事實,那又會起是怎樣的表情?
“篤篤篤——”
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道扣門聲。
顧惜若知道,能夠光明正大來敲她的房門的人,除了想象中的牛鬼蛇神,便是青冥了。
儘管前者很詭異,也很讓她心裡發怵,可她還是寧願相信是後者。
由於她是合着外裳睡下的,起身簡單的整理了下,便也直接走去開了門,一見到青冥,暗道世上比較多的還是人。
“怎麼回事兒?”她反手掩起房門,淡淡道。
青冥見她依舊是之前的模樣,就連衣裳都沒換下,若不是她眉宇間有着些許的迷濛,他就要以爲又出了什麼事兒了。
只一眼,他就收回了視線,低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淡淡道:“啓稟王妃,方纔屬下去查看四周有無樹枝時,發現西北方向的樹上有人隱藏。可當時擔心王妃的安危,害怕這是對方的調虎離山之計,便沒有去追查。不成想,在屬下回去的路上,這些人竟然還沒有離去,屬下等人便與他們較量了一番,可最後還是被他們逃走了。”
顧惜若擰起了眉,想起方纔自己的猜想,忽覺所有的事情都撥開雲霧窺見真相,可不成想,所窺見的所謂“真相”也不過是錯覺裡的冰山一角。
她久久沒有說話,手指卻在門框上摳出深淺不一的痕跡,在清冷月色下,愈顯猙獰狼狽。
“你去收拾一下,咱們今晚就去找王爺。”她終於開口,卻把青冥驚了驚,自己卻又自顧自的道,“你也不用勸我什麼。前方情況兇險,至少他和我還在彼此的視線範圍內,我雖可能會成爲拖累,甚至可能讓他分心,可是對於現在這種情況,咱們連誰暗中動手都不知道,說起來更是危險萬分。到時候卻是再來個人要挾什麼的,你是救還是不救?”
青冥頓時懵了。
王妃自然是要救的,可若是對方開個什麼條件,救起來吃力不說,就是於此刻謨城的戰況也很不利。
萬一王爺突然拋下戰事,來跟人談判,那又該怎麼辦?
想到這裡,他也沒有了別的顧忌,同時也認爲王妃所言極是,今晚這事情,怎麼想都怎麼覺得詭異。
陣法,他不是沒見過,可能夠消隱行蹤的陣法,倒還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一想到這些人佈下陣法之後,他們就無法看到,他心裡就一陣陣發寒。若是對方下次偷走的不是死物,而是王妃,有這個陣法在,他們也無能爲力啊!
去找王爺,說不定還能向王爺請教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再者,在王爺的眼皮子底下,或許那些人也不敢太過於猖狂。
“王妃還請稍候片刻。屬下去求書房收拾點東西,很快就回來。”說着,他拱了拱手,轉身就要離去。
不想,顧惜若也跟了上來,甚至當先走在了前面,跟你涼涼道:“不用了。橫豎我也沒什麼東西要帶的,直接跟你一起去。”
青冥無法,也只得跟了上去。
其實,要帶的東西並不是很多,可顧惜若翻了翻,卻還是看到了那些東西的珍貴价值,心中雖暗歎於段天諶敢將東西擱置於此處的膽氣和魄力,卻也鬱悶懷疑着爲何那些人不來偷這些極具價值的文書,而偏偏選中了一塊能看不能帶的鸞佩。
當然,她這一番嘀咕,不出所料的遭到了青冥的鄙夷和攻擊。
待一切都收拾好之後,她便和青冥以及一衆暗衛龍鱗衛奔往城門戰場。
……
謨城西南方向的一處院落內。
舒旭從驛館狼狽回來,急急忙忙吩咐人備好熱水,舒舒服服洗了好幾次澡,直到身上再沒有小狗的那種味道,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想到某個無良女人,他就忍不住齜牙咧嘴,愈發覺得手心發癢,想要把她掐死的衝動特別強烈。
他只不過是下意識的反應,就被那個女人當成弱點來揪住,可憐他從未如此狼狽,第一次卻被幾隻狗和一個女人逼至如此。
果然!
唯女人和小狗難養也!
“屬下參見主子!”數名黑衣人走進來,齊齊站在他的身後,空氣中頓時飄散着一股血腥的氣息。
他皺着眉,待回頭看到數人身上或多或少的傷痕時,眸光一暗,頓時厲聲呵斥:“怎麼弄成這樣子?還是失敗了?”
數人心頭巨震,一致跪在了地上,一顆顆腦袋都頹然的垂着,沒有人敢走出來爲自己辯解。
舒旭卻是極其不滿他們的態度,隨手點出一個人,冷聲詢問:“你來說說,這次又是什麼情況?爲何又無功而返?”
那人心尖兒抖了抖,忙匍匐在地,低聲回道:“回主子,屬下等人去遲了一步,到達那裡時,發現諶王妃的院落裡已經站滿了人,像是發生了什麼事兒,突然被驚動了一樣。屬下等人不得已藏身於高樹之上,本想着在這些人撤去之後,再試着偷偷潛入其中。不想,還沒等屬下行動,就已經被諶王妃身邊的侍衛發現了。”
“廢物!”舒旭頓時勃然大怒,一腳就踹飛了那人,身子猛然受力往牆壁彈去,只聽“轟”的一聲,整個人就已經嵌入了那堵牆中,整張臉都扭曲着,雙眼已經閉上,脣角劃下兩道豔紅的血痕,此刻正一滴滴的往地上低落,眨眼就落成了一灘血水。
不過一瞬間,一個鮮活的生命就從此消失了。
其他人的眼瞳裡頓時佈滿了恐懼絕望之色,只是此次的確是他們辦事不利,似乎有這樣的結果也無可厚非,身子也已經全部軟軟的趴在了地上。
舒旭卻似乎沒有了繼續問罪的意思,轉身靠在窗前,冷冷道:“都下去吧。此次之事,我不會繼續追究。可是,你們該知道我的規矩,事不過三!都給我退下!”
“是。屬下明白,屬下告退。”那幾人連忙應聲,二話不說就起身走了出去,很快就有人進門,把那個嵌入牆壁的倒黴黑衣人帶走。
舒旭重又看向窗外的夜景,面向着南方,仰首遙望之際,低聲冷笑:“你果真是要與我做對!就不怕我毀了你最寶貝的東西嗎?”
不過是一句自言自語,轉瞬就飄散在晚風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啪的關上窗戶,也沒有繼續在這個房間裡待着,擡步走至中庭,對着頭頂的一輪彎月出神。
夜風瑟瑟,月色湯湯,將他的頎長身影襯出幾分難言的清冷蕭瑟。
身後一人影飄落,掩在寬大斗篷裡的身子看不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甚至連那顆腦袋都是低着的,月色之下靜靜躬身候着,不仔細看,就好像是舒旭的影子一樣。
“又有什麼消息?”舒旭在石椅上落座,手指敲打着石桌桌面,一下一下,清脆叮咚,無端的讓人感覺到十分清冷,忍不住裹緊了身上的衣衫。
那個斗篷人終於動了起來,緩步走到舒旭的對面,優雅從容的落座,擡起頭,露出了那張低垂的臉,光影斑駁裡,隱約能夠辨認出,此人便是來自蒼京的柳屹暝。
舒旭心頭暗自發笑,滿含嘲諷的打量着他,半晌後,忽而失笑:“我還以爲,蒼朝的皇后會隨隨便便打發個太監出來,不成想,來人竟是鼎鼎大名的柳公子!看不出,蒼朝皇后居然如此看重,可真是令我受寵若驚啊!”
柳屹暝聽着他的冷嘲熱諷,耐心卻是出奇的好,有些時日不見,他的眉宇間似乎也多了幾分剛毅,沖淡了略顯女氣的容貌所帶來的陰柔,整個人竟像是脫胎換骨般,與此前之人簡直是判若兩人。
“以舒侍郎的身份,絕對值得皇后娘娘的重視。只不過,這次你卻是說錯了。我此次前來,並不是受了娘娘的囑託的。”柳屹暝目不轉睛的盯着舒旭,並未覺得這樣的舉動有何冒犯,直到舒旭不悅皺眉,他才波瀾不驚的收回了視線。
舒旭聞言,眸光裡快速的閃過一絲光芒,甚至還隱隱有一絲不敢置信,又忍不住重新打量着他,似乎想要從中找出什麼說笑的痕跡來。
不是柳皇后,柳朔存也不夠資格,那麼就只剩下段天昊了。
可據他所知,段天昊可是個萬分驕傲的人,說得更誇張一些,那甚至是目中無人狂妄自大。
如今肯低下身段派出柳屹暝,不得不讓他感到震驚。
“舒侍郎不必訝異,”柳屹暝自然懂得他此刻的驚訝,說實在話,就算是當初他剛聽到時,也感到格外震驚,直到真正騎馬趕來此處,整個人才接受了這樣的事實,“堯王爺乃人中龍鳳,能有此魄力和勇氣,你應該感到高興纔是。”
舒旭脣角勾起饒有興味的笑意,挑眉問道:“哦?那在柳公子的眼中,諶王和堯王,哪裡更顯得人中龍鳳一些?”
柳屹暝頓時眯起了雙眼,似是銀瓶乍破水漿迸裂,帶着不容忽視的銳利和鋒芒,毫不忌諱的直射向悠然自得的舒旭,說不出是不滿還是惱恨,“舒侍郎,你該看得出來,以堯王爺在百姓間的盛名和柳家等一衆官員的支持,魚龍真假,不是一眼就可以望穿的?”
舒旭心中有自己的認知和決斷,自然是沒心思去跟他辯解,微微垂下眼瞼,轉換了話題,“說吧。蒼朝最負盛名的堯王爺,把你派過來,想要做什麼?”
柳屹暝有些不悅的皺眉,以爲他是對段天昊存有什麼別的想法,連忙警告:“舒侍郎,請原諒我的冒犯之舉,不過有句醜話我可要跟你說在前頭。早從十七年前開始,你和宮裡的皇后娘娘以及堯王爺已經綁在了一條船上,如今若是再有什麼別的想法,也請慎重考慮,否則弄得魚死網破,誰都討不得好,反倒是便宜了諶王。以你對諶王的恨,應該不會願意見到這樣的結果吧?”
舒旭不答。
在他看來,柳屹暝這樣近乎警告的話,簡直是不知死活。
他就是屬於他的,跟誰從來都不是一條船上,這些人以爲,爲他做過一些事情,就能夠藉此要挾捆綁他,簡直是癡人說夢。
不過,柳屹暝倒是有句話說對了。
以他對段天諶的恨,巴不得明天就看到段天諶倒臺乞討,趴伏在他腳下,接受他的踐踏。爲了能夠把段天諶的東西一一奪過來,他非但不會放棄對段天昊的支持,反倒是在需要的時刻,狠狠的添上一把柴火。
只希望,段天昊這個人,不會讓他自己失望。
“以後,在我面前,把你這隨時隨地端架子的習慣給我收起來。警告這個詞兒,你還不配。”他會與段天昊繼續合作,並不代表着就能容忍柳屹暝的無禮,真正屬於他的凜然氣勢,於此刻盡數釋放,整個中庭裡,頓時充斥着一股磅礴的氣息。
那股強大的壓迫感撲面而來,讓柳屹暝感覺到一股窒息,神經也緊緊繃了起來,額頭汗珠滾滾而落,臉色剎那間也沒了一絲血色。
彷彿過了一年,那股強勁霸道的氣息才慢慢退去,他擡眸看着舒旭,回想着方纔那一瞬間瀕臨死亡的窒息感,平置於膝上的手頓時緊握成拳,喉頭處隨之涌上一股腥甜,殷虹的血痕便順着脣角滑落,滴在了石桌上,妖冶而無比刺眼。
他擡手擦掉那粘稠溫熱的液體,低下頭看了看,自嘲一笑,一下一下的塗抹在了石桌上,渾然無視對面舒旭那幾可吃人的嗜血目光。
等到他終於把手指上的血塗抹乾淨,那石桌也已經血跡斑斑,說不出的難看。
舒旭眼裡劃過一絲嫌惡之色,徑自站起身,負手立於庭內一棵桂花樹下,不帶一絲感情道:“我再問你一次,堯王讓你到這裡來,到底有何目的?”
柳屹暝沒起身,聽着身後那人的問話,也只是冷冷一笑,捂着胸口道:“你跟在諶王的身邊,想必也很清楚岐城的狀況。明哲不自量力想要與他對抗,也不過是自取滅亡。可這些年他手下訓練出來的私家軍和岐城城駐軍,說起來也真的很不錯。你說,如果堯王掌控了這些兵力,豈不是如虎添翼?”
舒旭聞言,卻是低低笑了聲,可不知爲何,落入柳屹暝的耳中,這竟隱藏着一股莫大的諷刺。
還沒待他發作,舒旭又回過頭,走到他面前,揹着手俯視着他,如鷹隼般銳利的雙眸精準無誤的攫住了他的,絲毫不留情面的嘲諷:“你以爲,諶王是吃素的,到了他嘴裡的東西還能再吐出來?我告訴你,若是堯王打着這樣的主意,就只能說他真的很蠢,這輩子都不可能是諶王的對手。你們所謂的宏圖大業雄心壯志,總有一日全部會在諶王身上實現。”
“你……”柳屹暝被他氣得臉色鐵青,雙手也跟着緊握成拳,恨不得朝着屬下那張臉狠狠的砸過去,“你這是什麼意思?就算是諶王奪得了兵權,那又如何?他若是能夠守住,那纔算是他的本事。你以爲,堯王府和柳家都是擺設的嗎?”
舒旭眼裡閃過一絲失望,搖了搖頭,面上依舊是不動聲色,也不試圖去反駁他什麼,撩起衣袍就坐在了他的左手邊,淡淡道:“說說看。你們的方法和憑仗都是什麼。”
柳屹暝內心裡憋屈的怒氣,幾乎要將整個肺部炸開,只覺自己一拳頭都砸在了棉花裡,十隻腳趾頭齊齊發癢,想要把他踹飛的衝動特別強烈。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雙手緊緊握着,直到所有的力氣都消失在緊握的雙拳裡,才憤憤不平道:“憑仗,自然是那遠在蒼京的皇上,至於方法嘛,這就需要舒侍郎的幫忙了。”
舒旭既然敢如此嘲諷他們,倒不如讓他多做些手腳多使點兒力。
橫豎都是目的相同的人,不使喚他,怎麼對得起他在蒼京這麼多日子的照顧?
“如今岐城那邊的城駐軍,是玉子傾在接掌。至於明哲的那些私家軍,我暫時還查不到位於何處。明哲死前,段天諶就已經做好了安排,隱秘得竟連我的人都找不到。”舒旭瞥了他一眼,簡單的幾句話就將岐城的佈置和基本情況都講了出來。
至於旁的,他不想說,估計柳屹暝也早已知道。
自從段天諶南下,幾乎蒼朝朝堂中所有人的焦點都聚集在了南部邊境。
像堯王和柳朔存這樣深謀遠慮的人,自然會費勁一切心思去獲取與段天諶有關的消息,相較於他,或許那些人獲取到的雞毛蒜皮的訊息,會比他多得多。
柳屹暝低頭暗忖了下,忽而道:“我聽說,明哲手上有兩塊令牌,似乎可以……”
“一塊是在我手上,可還有一塊,在諶王妃的手上。”舒旭一眼就看出他打的是什麼主意,倒也沒想過要隱瞞,大大方方的承認。
可這樣的承認,卻沒有讓柳屹暝眉宇舒展,想到那個不按常理出牌的諶王妃,他的眼裡頓時劃過一絲陰鷙。
舒旭正好轉身回頭,將這一抹陰鷙也納入了眼中,看得他雙眸也忍不住微微眯起,殺氣無形中四處蔓延。
柳屹暝察覺到周身不對的氣息,連忙擡頭,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你若決定了,那就今晚趕緊準備。”舒旭已經不屑於看到這個人,若不是爲着他的計劃,他連話都不想跟這個人說,此刻突然冷漠下來的態度,也已經彰顯了他絕對糟糕的情緒。
柳屹暝只覺這人十分莫名其妙,仔細想了想,自己也沒有說什麼得罪他的事情,索性也沒有再多想下去,而是將注意力都集中在岐城那邊的情況上。
如今,岐城城駐軍的掌控人玉子傾,曾經是諶王的部將,曾與諶王浴血沙場,領兵打仗的能力自然不是他能夠相比的。
可經過幾次的接觸和私下裡的相關調查,他也多少知道了玉子傾性情耿直,不善權謀,典型的武夫性子。
這對於他而言,簡直是再好不過的下手漏洞。
這麼一想,他也決定了,捂着心口站起身,斬釘截鐵道:“我今晚就趕去岐城,這邊還請舒侍郎多照看着點兒。無論如何,都要將諶王拖住,萬不可讓他回援岐城。”
舒旭冷冷一笑,如今他算是對柳屹暝這個人瞭解透徹了。
真能拿得出手的本事沒多少,胡亂指使命令的態度倒是挺理所當然的。
他倒是很想知道,這個人把他自己當成什麼了,居然敢如此說話?
得不到舒旭的回答,柳屹暝頓覺無比詫異,擡頭看去,卻見舒旭正陰惻惻的盯着自己,脣角噙着的冷笑如一把利刃,幾乎要割往他的脖子,驚得心尖兒都顫了幾顫,後頸頓時發涼起來。
他剛纔說了什麼?
明知道眼前這個人萬分驕傲,他居然還這麼說話?
一股後怕頓時襲上心頭,他手腳忽然也不知道該怎麼擺放,脣舌發澀,方纔還十分順溜的話,此刻已經連不成一句。
舒旭已經不打算與他繼續說下去,高舉起右手,便簡單利落道:“柳公子既然已經安排好了,那便開始去做吧。你有如此廣大的抱負,我這小小的院落實在是容不下。慢走,不送。”
語畢,他便立即轉身,拂袖而去。
柳屹暝連忙拔腿跟上去,可此前他受了重傷,根本就無法跟得上舒旭穩健而快速的步伐,眨眼之後,整個中庭就只有他一個人。
他暗恨自己不夠沉得住氣,離京之前父親千叮嚀萬囑咐,態度一定要記得恭敬一些,萬不可惹怒了舒旭。
可如今這情景……
不過,轉念一想,他又覺得這未嘗不是一個絕佳的時機?
此時此刻,謨城的戰事正吃緊着,諶王肯定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支援岐城,而此時岐城裡只有一個玉子傾在守着,其他人便也不足爲懼。
若是能夠拿下玉子傾,岐城的城駐軍兵權何愁到不了自己的手中?
思及此,他便也對舒旭不抱太大的希望,舉目四望,卻連個人都沒發現,心裡莫名堵了堵,眼裡更是殺氣騰騰,一掌劈開面前的石桌,縱身躍起,消失在中庭裡。
轟鳴聲響起,剎那間煙塵滾滾,石粒子四處飛竄。
這時,在空無一人的抄手遊廊裡,兩道挺拔的身影傲然站立,在看到柳屹暝的神情和舉動時,舒旭脣角冷冷勾起,而跟在他身後的隨從也滿是譏諷之味。
“主子,看他這模樣,怕是被您惹急了。咱們可需要做些什麼?”那隨從看了看一掌劈開摔落在地的石桌,眼裡劃過一抹冷芒,口氣也變得很惡劣起來。
“跟這種人計較什麼?”舒旭嘲弄搖頭,滿臉皆是不屑之色,“柳朔存倒還是個值得稱道的對手,不過他這個兒子倒還真是不怎麼樣。做事心浮氣躁,本事不大,氣性倒是不小,就算是個女人都比他要好很多。”
那隨從聽了,滿臉爲難,試探着問:“那……主子,咱們是否還需要……”
舒旭眸光閃了閃,低頭暗自思忖了會兒,才淡淡道:“派幾個人跟着,待玉子傾的注意力都放在柳屹身上時,看準時機就去找尋那批私家軍的下落。之前我讓你注意蘇氏兄弟和明遙的動靜,可有了消息?”
“主子,有消息了,只是情況有些複雜。”那隨從皺着眉,苦着臉,沉聲道,“屬下得到的消息,昨日在岐城還出現過那三人的身影,可今日清晨又收到消息,說是這三人就在謨城城內。屬下派人前去查探,到目前爲止,卻無一人返回。屬下擔心,這些人已經是凶多吉少了。”
舒旭抿了抿脣,一想到這很可能是段天諶設下的陷阱,而他正坐在案前得意聽着自己的失策,心頭頓時涌起一股無名火,對這個結果也愈發不滿。
倏地,他眸光中狡黠一轉,便朝着身旁的隨從吩咐:“你一會兒去給諶王和諶王妃遞送個消息,便說柳屹暝已經來到了謨城,正要趕往岐城。想來諶王和諶王妃定然會很樂意聽到這個消息的。”
那隨從滿臉不解,只差沒當場抓耳撓腮,“主子,若是柳屹暝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到達岐城,給對方一個出其不意的襲擊,豈不是正合咱們的意了?爲何您還要將此消息傳遞出去?”
舒旭卻不打算再說,隨手揮退了隨從,便負手往回走去。
如今的謨城,戰事已經到了最激烈最關鍵的時刻,縱然他把消息傳遞給段天諶,對方未必就有心思和精力去應對。
可他沒心思沒精力,不代表就會放過岐城那邊的消息。可他身邊能夠派出去的人並沒有幾個,若是能夠把諶王妃引到岐城,或許很多事情都可以解決了。
想到這裡,他腳下的步子愈發加快了幾分,很快就到了自己的住處。
此刻,房屋裡毀損的牆壁和污血都已經清理乾淨,屋內還焚上了薰香,儼然又恢復了以往的模樣。
他緩步走入,剛走到牀榻前,除下外裳歇息,卻猛然發覺腳下似是被什麼拱着,低下頭看去,臉色頓時大變,想也不想就一腳踹飛。
小狗被這氣勁所驅,一下子就彈到了不遠處的茶几上,嘩啦啦的聲音響起,茶盞壺碗盡數跌落在地,而那隻小狗也躺在了茶几上,渾身上下的白色毛髮都被茶水灑溼,蔫蔫的粘在小小的身體上,宛若死狗。
許是聽到了裡頭的“巨大”動靜,外面伺候的隨從頓時蹬蹬蹬的跑了進來,乍一看到室內狼藉的地面,想也不想就跪地請罪,“主子恕罪。是屬下沒照看好這隻小狗,屬下立即把它帶出去。”
舒旭早在回過神時,收起了那一身的失態,以至於隨從看到那隻蔫蔫的小狗時,只以爲是小狗衝撞到了他,並未曾想過,這一切皆是源於他怕狗。
他撣了撣衣衫,看了看那隻躺在茶水裡的小狗,徑自吩咐道:“去看看,那隻小狗怎麼了?可是死了?”
那隨從聞言,立即走了過去,拎起那隻小狗看了看,轉而回頭道:“回主子,這隻小狗傷了內臟,怕是活不長久。屬下這就把它帶下去,不會讓它再出現在您面前。”
說着,他朝着舒旭行了行禮,就掐着小狗後方的脖子走出去。
“慢着。”也不知怎的,舒旭忽然擺手阻止了隨從的動作,眸光閃了閃,忽而道,“去請個大夫過來,給這隻狗看看,是否能夠恢復如初。”
那隨從錯愕的看着他,而後接受到他凌厲的視線,便也猛地低下頭,連連應是。
舒旭擺擺手,讓他退下,忽而又想到了什麼,又急忙喚住了他,有些不自然的問:“你去告訴大夫,務必要把這隻小狗治好。另外,治好後就找個籠子關好,依舊送到我這裡來。退下吧。”
那隨從覺得,他一定是耳朵出問題了,肯定不是主子出問題。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隻小狗肯定是被主子踹飛的,以主子的性子,不把這隻小狗處死都算不錯了,居然還要請大夫務必治好,並關在籠子裡,將其送回來,這怎麼聽着都覺得萬分詭異!
不過,既然是主子的吩咐,他也沒有膽子去多問,尤其是在知道主子對這隻小狗的“不一樣”時,掐着狗脖子的姿勢立即換成了抱在懷裡,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舒旭環顧了下室內,想起那一瞬間突然快速轉變的思緒,頓覺有些恍惚。
轉身走回牀榻前,不經意瞥見一旁銅盆裡的臉,其上盪漾出極致邪魅的笑容,驚得他心頭一顫,連忙閉上眼睛,收攝心神,再睜開眼時,漂亮的雙眼裡又恢復了一貫的高深莫測。
“屬下參見主子。”珠簾外響起一陣請安聲。
舒旭踱步至窗前,仰頭看着窗外的月亮,神色裡似乎還透着一股淡淡的落寞,只是很快就被眉宇間的鋒芒取而代之。
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指腹在薄脣上輕輕的描摹着,自左而右,自右而左,竟似透露着一股不捨。
過了片刻,他纔拿下手指,輕輕的敲打在窗櫺上,淡淡道:“進來吧。”
簾外隨從手裡拿着一個小巧的檀木藥箱,走到窗前放置的圓桌前,恭敬道:“主子,該換藥了。”
舒旭回頭看了看,手指不自覺的撫上心口,露出少有的凜色。
“都安排好了?”啪的一聲,他伸手將窗戶關上,肌膚上似乎還殘留着晚風拂過的最後一絲涼意,緩步走向牀榻,背對着那隨從,伸開了雙臂。
那隨從抱着藥箱上前,先是將其擱在牀榻邊的矮凳上,再給他寬衣,同時還不忘記回答他的問話,“主子,屬下派出了七個人,跟在了柳屹暝後面,同時也將這個消息傳到諶王那裡了。”
“嗯。那就好。隨時注意着諶王那邊,一旦有何動靜,立即來報。”舒旭將裡衣除下,隨之端坐着,任由隨從給他上藥。
……
顧惜若在青冥的陪伴下,終於來到了城門處闢出給段天諶處理戰事的院落裡。
此時,月上中天,天邊一弧淺勺,在寂靜遼遠的天幕裡閃爍着點點星光,將黑夜裡連綿如海的屋脊照出蜿蜒的弧線。
青冥經常出現在這裡,門口的侍衛也都認識他,輕輕鬆鬆就和顧惜若一起走了進去。
兩人一路前行,暢通無阻,連個彎兒都不帶拐的,直接就停在了一座較爲古樸開闊的院落裡。
青冥走上前,擡手就要在門上敲,只聽“吱嘎”一聲,房門從裡面應聲而開,露出駱宇那張揚而肆意的紅衣。
“王……王妃?”甫一看到青冥身後的顧惜若,駱宇有片刻的閃神,隨之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忽而驚叫出聲,“王妃,您怎麼在這兒?”
“我爲何不能出現在這兒?”顧惜若失笑,推開半敞的房門,徑自走了進去,還沒來得及打量起房內的擺設,卻感覺自己腰間一緊,整個人就被帶入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
她擡頭看去,卻見段天諶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那張英俊的臉龐上灑滿了疲憊,下巴上也長出了青青的胡茬,她試着用手摸了摸,癢癢的,硬硬的,極其不舒服。
“怎麼成了這副模樣?你到底有多久沒好好休息了?”她滿眼心疼的將他轉來轉去,幾乎是從腳趾頭到頭頂,毫無遺漏的查看了一遍,待發現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時,才長長鬆了一口氣。
一旁駱宇見到她這副模樣,又看到段天諶明顯亮灼灼的眸色,忍不住揶揄道:“王妃,屬下覺得,以後王爺去哪兒,您也得跟着去哪兒了。否則,王爺一離開你,這日子都不像是人過的。”
顧惜若和段天諶齊齊橫了他一眼,直把他弄得無甚趣味,這廂拉着放好文書又走回到門口的青冥,關上門出去溜達了。
段天諶拉着她坐下,隨手給她斟了一杯茶,眉目含笑道:“若若,我不是說,讓青冥去保護你嗎?你不在驛館裡好好待着,怎的還跑來這裡了?”
顧惜若幾乎是一路狂奔過來的,雖然兩者之間並不是很遠,可也耗費了不少氣力,此刻也來不及回答他的話,咕嚕嚕便灌下了好幾杯茶水。
直到喉嚨裡不再幹澀,她才衝着段天諶笑眯眯道:“你讓青冥去保護我的安全,這本是沒錯。只是,如果驛館都已經不安全了,我爲何還要待在那裡?”
段天諶聞言,頓時雙眸一眯,寒光迸射出來,彷彿要刺破黑暗的陰謀詭計。
“在驛館裡發生了什麼事兒?”他問,隨即雙眼在她身上轉了轉,有些急切道,“若若,那你可有受傷?”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顧惜若伸手止住了他的動作,望進他滿含關切的眼瞳,心裡也快速的劃過一絲暖流,隨即把之前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
段天諶一把將她拉到自己的膝蓋上,雙臂環着她的腰肢,輕啄了下她的脣角,才淡淡道:“若若,你是覺得偷取那鸞佩的人,便是那個蒙面人?”
顧惜若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除了這個可能,她想不出還有誰能佈下這樣詭異的陣法。
儘管,當初在山洞裡,她也沒親眼看到那個陣法是那個蒙面人佈下的,可她猜想,此事多少都與那個人有所關聯的吧!
段天諶卻沒有立即表達出他的想法,僅僅是劍眉高挑,眉宇間高高隆起,彰顯着這個問題的棘手和複雜。
片刻後,他才緩緩擡頭,看着顧惜若的眼神裡深沉莫測,嘴脣翕動了幾下,竟也沒有說出任何話來。
顧惜若有些狐疑,扯了扯他的胳膊,連連催促道:“怎麼了?你是否知道其中詳細的因由?”
段天諶禁不住她這般急切,思忖了片刻後,才緩緩道來:“其中詳細的因由,我倒是不知道。不過,據我所知,東樑國大有精通陣法的能人異士。”
東樑國?
這跟東樑國有什麼關係?
那鸞佩,可是雲貴妃的所屬之物,無緣無故的,誰會特意去佈下這麼一個稀奇古怪的陣法,大費周章的搜尋到它?
顧惜若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下意識的就把目光投向段天諶,直覺上,她覺得他知道答案。
段天諶摸了摸她的發頂,在那光潔白皙的額頭上輕吻了下,淡淡道:“東樑國有人跟母妃有關係,若真是將範圍鎖定到那個地方,無非就是那兩個人。”
“誰?”某女憤恨的瞪了眼他作亂的手,看着自己垂亂不成形的髮髻,心裡閃過一絲無奈的嘆息。
段天諶瞅見她這副模樣,提及此事時較爲壓抑的心情也瞬間變好了許多,想也不想就對着她道:“那兩個人,便是東樑國的亓雲帝佘之凌,和太子佘煜胥。”
顧惜若雙眼頓時瞪得圓圓的,怎麼都沒想到,跟雲貴妃有關係的人,竟然是東樑國兩個最爲尊貴的男人。
可是,她一個深處深宮的女子,就連出宮都是個問題,又怎麼會與東樑國的人扯上關係?
隱隱約約中,顧惜若覺得自己應該快接近於某種事情的真相,低着小腦袋,靜心凝氣的思考了一下,慢慢將頭腦中的思緒捋順了出來,再回顧時,自己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段天諶知道她的腦袋向來很厲害,尤其是思考這些旁人看來很驚世駭俗的事情時,她更是輕而易舉就戳中了重點。
是以,對於她此刻的震驚,他也並沒有打算否決,只是衝着她點了點頭,神色裡隱約透着一股難言的落寞。
顧惜若只是隨便猜猜,怎麼都沒想到,這種最荒謬的想法,竟然在段天諶的點頭中得到了證實。
這世上沒有比這更狗血更雷人的了!
“哎,段某人,請允許我此刻小小的好奇心啊!”她扒拉下捂着雙脣的嘴巴,嘟着個小嘴,笑眯眯的,近乎討好道,“那個,我很好奇這其中的過程是怎麼樣的啊!你能不能跟我說說?能不能啊?”
原諒她此刻的火上澆油,不過對於這種只能在現代穿越小說裡才能看到的情節,她是真的很好奇其中的過程和事情發展的!
段天諶伸手扳正了她的腦袋,以往提到這樣的事情,他會覺得恥辱不堪,可此刻他的小妻子在懷裡,跟他提起這些事情,他卻恍然發覺,似乎此前的那股怨念也隨之不見了。
或許,也是到了他該釋懷的時候了!
“若若,顧將軍有沒有跟你說,當年雲氏因通敵叛國之罪而被問斬的人裡,本來應該沒有母妃的名字的。”他撫上那張清麗絕塵的小臉兒,柔聲問道。
顧惜若點了點頭,忽而小心翼翼的瞟着他的臉色,試探着道:“這個……老爹的確跟我說過。據說,母妃是在那日,才被……押到刑場的,之前並沒有任何預兆,倒是把所有人都狠狠震驚了一把。難道這也跟那兩個人有關係?”
段天諶點了點頭,目光靜靜的落在案上的燭火上,隨着那平靜的敘述,有關於那一段屈辱和苦痛的記憶也在一點點的被解封出來。
當時,外祖父被以“通敵叛國”之重罪誣陷,而父皇也不知怎麼的,一反以往對外祖父的信任和重用,當即派人去府裡搜查,最後搜查了“累累罪證”。
之後,外祖父被打入天牢,雲氏滿門也因此下獄,三日之內,朝中其他官員趁機落井下石,又拿出了其他更爲直接的罪證,徹底將雲氏一門逼上了絕路。
在翻看過那些罪證後,父皇龍顏大怒,當即下了聖旨,立即將雲氏滿門午時問斬。
當時,他和母妃正躲在宮門處,眼睜睜的看着外祖父被人五花大綁起來,用力推搡着往宮門外走去,就算是跌倒了,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御林軍也沒有絲毫的同情心,更別提上前攙扶一下。
他們將外祖父綁好,在他的腰間又綁了一根粗粗的麻繩,然後一名御林軍跳上了馬背,就那麼拖着外祖父,往刑場趕去。
母妃和他就躲在宮門後的縫隙裡,死死的盯着那永遠難忘的一幕。
他從來都意氣風發豪爽耿直的外祖父,在經過三日的辯解無門和苦苦折磨之後,卻是以那麼屈辱不堪的方式,來爲之前那麼多年的輝煌生涯結尾收場。
而他和母妃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的宮殿後,卻又遭人匿名舉報,聲稱母妃與東樑國的亓雲帝有染,舉報之人更是直接將所謂的“證據”擺到了上書房的龍案上。
他和母妃得到消息時,父皇已經趕到了雲粹宮,連一句辯解都不聽,直接命人端來一碗清水——滴血認親。
最後,證明他確實是父皇的親生兒子。
可是帝王一旦懷疑起一個人,那種子就會在心裡快速的生根發芽,即便滴血認親證明了某些事實,卻也有些事實不能證明。
接下來,便是大肆的搜宮,可搜出來的結果,卻直接給母妃叛了死刑。
他記得,當時父皇給母妃選擇了好幾種了斷的方式,母妃卻是什麼都不選,知道幕後之人想要她悲慘而死,似乎也認命了,無論他如何乞求她,她都不曾爲自己辯解過一句,只是跪在了父皇面前,絕望的說了句——雲卿乃雲家女,自當與親人共赴黃泉,豈有獨行之理?
父皇聽了,連連說了三個“好”字,大手一揮就讓人把她拖了出去。
他想要跟上去,可父皇不肯,把他軟禁在了雲粹宮裡。
豈料,父皇離開沒多久,又傳來聖旨,讓他去刑場,站在監斬臺旁,眼睜睜的看着雲氏滿門的問斬。
一顆顆頭顱自刀下滾落,或驚懼,或恐怖,人世間最悽慘絕望的表情都寫在了那一張張或熟悉或不甚熟悉的臉上。
他直接睜圓了雙眼,雙眸裡麻木而又死寂,眨也不眨的盯着跪在一顆顆血淋淋的滾圓頭顱中的外祖父和母妃,渾身如置冰窖,甚至忘記了反應,忘記了自己是否還活着。
最後,還是那監斬官不忍心,在最後那一刻,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他的眼睛和耳朵死死的捂住。
可就算如此,他還是能夠感覺到手起刀落後瀰漫在空氣中的濃重血腥味。
那一刻,他強撐了那麼久的意志力,終於於那一刻全數崩塌,整個身子直直倒在了監斬官的身上。
也就是從那之後,他頭頂的天腳踏的地,傾覆崩塌,天地混亂成一團,他被煢煢困於其中,還曾經雙耳不能聽,雙眼不能視物,數年都無法走出那片黑暗的世界。
直到後來,他得知外祖父和母妃的遺體下落不明,想要爲其入殮卻不能夠後,他纔在青擎等人的幫助下,努力的恢復着自己的眼睛和雙耳。
此後,他更是直接請命出征,爲的,不過是讓自己足夠強大,好儘快找到至親之人的遺體,讓他們入土爲安;好查清當年的真相,還至親之人一個公公正正的清白。
可以說,在那些年裡,“報仇雪恨”這四個字,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他有了新的動力,也有了新的期待。
……
昏黃的燭光在風中不停的搖曳着,房間裡靜謐無聲,幾可聞繡花針落地。
顧惜若坐在段天諶的腿上,雙手揪着他的衣襟,早已哭成了個淚人,反而是段天諶格外的平靜,甚至臉上都還掛着淡淡的笑容,彷彿方纔從他口中說出的一切,不過是旁人無關痛癢的故事,與他沒有任何的關係。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段天諶的輕聲勸哄之下,顧惜若才慢慢止住了眼淚,雙手勾下他的脖子,對着那張脣就狠狠的吻了上去。
她的動作如驟雨般急切,青澀中似乎還帶着一抹義無反顧,甚至只是毫無章法的脣齒碰撞,磕磕絆絆裡充斥着她內心裡說不出的情緒。
段天諶喉間苦澀,卻也將他的小妻子緊緊擁在懷裡,用自己的迴應去無聲訴說着他的歡喜和愛意。
直到最後,他逐漸掌控了主動,引導着她的動作,紓解着她內心裡複雜翻滾的情緒,在覺察到她的情緒漸漸趨於平穩時,他纔將脣移開,雙手輕輕撫着她的雙頰,深深鎖住她被淚水洗過的瀲灩雙眸,喉間隨之溢出了一抹悠遠綿長的輕嘆。
顧惜若漸漸冷靜了下來,雙手撐在他的心口,帶着哭腔道:“這裡痛不痛?”
“不痛。”段天諶想也不想就搖頭。
顧惜若哇一聲又哭了起來,雙手捶打着他堅實溫熱的胸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說謊……怎麼可能不痛呢……怎麼可能啊……”
段天諶勾起她的下巴,擡起袖子要爲她擦洪水氾濫般的眼淚,可剛擡起卻發現兩隻衣袖已經溼重溼重的,再擦上去,只能是擠出更多的水來,眉頭緊緊皺了一下,伸手便扯過圓桌上鋪着的桌布擦了上去。
“嗚嗚……段某人,你欺負人……”顧惜若狠狠打下他的手,嚎啕大哭裡也沒忘記換氣罵人,“有你這麼對人的嗎?居然拿桌布來擦眼淚……嗚嗚嗚……你欺負我……”
段天諶不管不顧,一隻手抓住她的兩隻手,另一隻手則拿着裹成一團的桌布給她拭淚,手下動作卻是絲毫不輕柔,粗糙的觸覺直讓她頻頻皺眉,偏生他還在一旁說風涼話氣人,“若若,你要真覺得這布不好,就趕緊別哭吧。不然,我還是得拿這塊布給你擦眼淚,那得多不乾淨啊!”
顧惜若果真停了下來,只是小鼻子依舊一吸一吸的,瞪着雙紅腫成雞蛋的眼睛,“惡狠狠”的瞪着他,嘟着個小嘴不滿道:“段某人,你小氣鬼喝涼水。拿桌布給女人擦眼淚,你這生活得是有多窘迫啊,居然連幾塊帕子都備不起?”
“嗯,你說對了。我的確過得很拮据,這衣裳都沒得換了,改日你給我重新做幾件?又或者,直接包養了我?”段天諶無視顧惜若目瞪口呆的神情,忽覺手心發癢,直接將她的臉當成麪糰揉,猶自喃喃低語,“哦,你說的那個詞,是叫包養吧?我以後就由你來包養了,是不是什麼事兒都不用我做了?”
顧惜若沒答話。
一雙亮得過分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好像兩束耀眼的光,穿透他內心多年的陰暗,將那些不曾向旁人袒露的角落照亮,隨之潮溼被烘乾,留下暖暖的陽光味道,隱瞞被驅散化解,晴空郎朗令他格外的身心舒暢。
他手下的動作忽然變得無比輕柔,如春風化雨般充滿了一片暖融融,隨之滿足的嘆息了聲,含笑着道:“若若,你知道嗎?母妃曾經跟我說過,不要沉浸在過去裡。以前,我只能在過去裡尋求活下去的勇氣和動力;可如今,我已經不會沉浸於過去裡了。因爲我的過去裡沒有你,我只對有你的世界裡存在着這一份難捨的留戀。”
顧惜若聽了,鼻頭又開始發酸,仰頭又要哭,卻被一旁虎視眈眈的某人拿着桌布邪惡的威脅警告,癟着嘴,哭也不敢哭出來。
直到她的情緒徹底平靜下來,段天諶才徹底鬆了一口氣,伸手攬過她,輕輕的拍着她的肩膀和後背,柔聲道:“若若,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要讓你哭,從而同情我什麼的。我不需要什麼同情,只是單純的想要你理解我——一個真實的我。我想你知道,我不夠好不夠善良不夠溫柔不夠文韜武略不夠德行無雙,更甚至根本就不夠滿足你心裡的各種發達的幻想,可我……”
“沒關係,夠用就好!”顧惜若食指抵在了他的脣上,直接了斷的打斷他的話,神色認真而鄭重,只是配上那張滿是淚痕的小臉和紅腫成雞蛋的眼睛,卻顯得有幾分滑稽。
段天諶怔了怔,隨即嘴角一勾,雙眼一亮,便用力的揉了揉她的長髮,心裡的激動雖沒表現在臉上,可顧惜若卻從他手下無意識的重動作中感受到了他此刻不屬於她的情緒起伏。
在大婚書房詳談之時,她就曾經跟他說過,她不夠美不夠溫柔不夠知書達理不夠才智過人,更甚至根本就不夠他帶出去見人的,當時他就回了句“沒關係,夠用就好”。
今日,她也把這句話送給他。
並不是對他的“不夠完美”而心存貶義,而是覺得,他有多少缺點有多少陰暗,她或許看得不是很清楚,可這些不是不能改。
就算他是這麼一個滿是缺點的人,可沒辦法,她也愛上了。
更何況,她自己也有很多缺點,甚至有好多都不堪直視的,又怎麼敢去奢求一份完美?
合適的,纔是最完美的。
“段某人,以你這樣的經歷,完全可以向我提出申請,讓我來養你。我現在十分鄭重的問你,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小白臉?”顧惜若捧起那張臉,神色卻是格外的認真,可說出來的話卻幾乎讓段天諶吐出了一口老血。
他覺得,這個話題必須得立即打住,否則這很可能會讓他的小妻子越來越彪悍,以至於雌風大振,在某個特定的場合下,他就會吃很大很大的虧。
爲着將來着想,他還是從現在就矯正起這個小妻子另類的思想吧!
後來,顧惜若又說了好幾個不着邊際的話題,可段天諶幾乎都是訕訕然的模樣,無奈之下,她也只能停止這種那種無厘頭的想法,安安靜靜的窩在他的懷裡。
門外,青冥和駱宇耳朵貼在門上,聽着裡頭的動靜,終於鬆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和眼睛裡的淚,互相對看了一眼,卻恍若走完了自己的一生,眉宇裡俱透着一股滄桑悲涼之感。
……
“若若,你不用擔心我。這麼多年,我都熬過去了,現在又有你陪在身邊,我肯定會過得比以前好。”段天諶生怕她還會胡思亂想,又忍不住開口道。
顧惜若忙不迭的點頭,揮動起自己的小拳頭,小眼神陰惻惻,“你敢不過得好,看我不揍你!哪怕只是爲了向我炫耀,你都不應該不對自己好一點的。”
這回,卻是輪到段天諶忙不迭的點頭,那模樣,似乎生怕點晚了,她的小拳頭會揮到自己的臉上一眼。
顧惜若這才滿意的笑了起來,得意的揚着小眉毛,滿臉的挑釁——獨屬於顧惜若的張揚與肆意似乎又回來了。
此刻平靜下來,思路也變得異常清晰,顧惜若扯着他的衣襟,就忍不住開問:“段某人,之前跟你做對的那個蒙面人,就是你所說的東樑國太子?”
段天諶點頭。
“可是,他爲何要針對你?”總不可能是因爲亓雲帝和雲貴妃之間傳出的“緋聞”吧?
本來以爲,段天諶又會跟她說起另一段故事,卻不想,他也只是迷茫的搖頭,淡淡道:“具體的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若我所料不差,應該跟東樑國的皇后,也就是佘煜胥的母后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