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衣破則棄
“佘映情,我好心奉勸你一句,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最好在心裡掂量清楚。可別觸犯了我的禁忌,犯下了如當年那般愚蠢的錯誤。若是重來一次,我可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紫袍人嫌棄的看了看衣袖,金色絲線繡出的雲紋圖樣,方纔不小心觸碰過佘映情的臉頰。
他右手揚起,輕輕立掌落下,那一截雲紋衣袖,隨之落在了地上。
看着他這樣的動作,佘映情滿臉嘲諷,“多少年過去了,你這做作的毛病,還是沒有絲毫的改變。這麼累,你又何必呢?”
紫袍人不予理會,只朝她射去冰冷的一眼,也不曾再警告什麼,轉過身,便大步離去。
“公主……”原先擋在她面前的那男子急忙跑了過去,小心翼翼的攙扶起她,並擡起袖子,爲她擦拭掉脣邊的血痕。
待一切都做完後,他才長舒了一口氣,甫一擡頭,卻見到佘映情正滿臉凝重的看着自己,隱約中,似乎還帶着些許的複雜和凌厲。
他心頭微顫,下意識就問道:“公主,您這是怎麼了?爲何會如此看着我?莫不是……”
說來,他也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幾番反問之下,瞬間明白了事情的關鍵,一張臉頓時黑沉了下來,甚至少見的對上她的視線,大有爲自己據理力爭的強悍架勢。
“公主,您該不會懷疑,我和剛纔那個人有關係吧?”他緊緊的盯着佘映情的眼睛,神色凝重的問道。
被他如此拆穿,佘映情也沒有別的心思,繼續做戲下去,索性點點頭,直截了當的開口,“你有證據,能夠證明和那個人沒有關係麼?”
“自然是……”那男子下意識就要脫口而出,可在對上她那樣空明澄淨的眼眸時,忽然覺得再多的解釋也都無濟於事。
能說什麼,假如她一心認定自己與那個人有勾結?
他拿不出那所謂的“證據”,如今解釋起來,也不過是多費脣舌而已。
低頭思忖了會兒,他才嘆息一聲,沉着聲音道:“公主,不管您信還是不信,我跟那個人絕對不認識。你我相識那麼久,我可有隱瞞過你什麼?”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自然就不可能那麼輕易就拔除的。
佘映情神色複雜的盯着他,半晌後,朱脣輕啓,“這話,你本就沒有必要說出來。究竟有沒有隱瞞我,你心中最是清楚不過了。之前,我從來都不去問你來自何處,權作對你的尊重。可結果卻是,你也不曾有過對我解釋的想法。你敢說,你不是刻意的在隱瞞什麼?”
那男子臉色微變,怎麼都沒想到,一個毫不相關的人,竟會將他刻意躲閃、她刻意忽略的皮相撕開,露出裡面淋漓而骯髒的事實。
不過,短暫的調整後,他也恢復了過來,謹慎的凝視着佘映情,試探着問道:“公主,你很介意這些事情?”
佘映情怔了怔,看着他那小心翼翼中帶着討好的可憐模樣,忽然有些恍惚。
恍惚記得,當初遇到他時,他一身狼狽,渾身是血,直挺挺的躺在路邊,宛若死人一般。
當時她好奇不已,走過去想要探下他的鼻息,不想竟被他鯉魚打挺的利索動作嚇到,之後爲他所鉗制。
那個時候,儘管他邋遢不堪,卻依舊難掩其中的錚錚傲骨,尤其是在看到她一身紅豔妖嬈的裝束時,那眼神裡的蔑視,至今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可是,從何時開始,當初那個男子漢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變成了如今這副小心翼翼的模樣了?
她似乎已經記不得了。
又或許,無關於她的事情,她從來都不記在心上。
其實說起來,眼前這個男人,並沒有太深刻的存在意義。自從當年發生了那件事兒後,她對男女之事便看得極其隨意,男人於她也不過是新舊衣服的價值而已。
要她對一件衣服的細節進行關注,她又是否做得到?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思及此,她心中也穩了穩,很多話說出來,自然也不去考慮太多眼前這男子的感受了,“你是誰,爲何會甘心以這樣不堪的身份留在我身邊,甚至是否與剛纔那人有關係,我都不想去追究。於我而言,你不過是穿過的一件衣服而已。衣破則棄,如此道理,想必你也很清楚。”
那男子一聽,頓時急了,猛地湊到她跟前,抓住她的手,冷聲問道:“公主,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若要問我,我也不是不可以回答你,你爲何要說出如此嚴重的話?其實,我叫……”
話音戛然而止。
佘映情霍然擡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的盯着他,眉線蜿蜒如雪原流水,凝聚着破廟內的光亮,緩慢彎折的流淌,透過它,彷彿可以看到各種病態的虛弱和無助。
不見任何動作,卻已勝過所有的動作。
“你不是想說麼?可以,我現在就給你機會。”她忽然盤腿坐着,神態一如既往的散漫,細看之下,卻似有凌厲棱角斜曳而出,欲要刮破人的肌膚,“我問你,當初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也就罷了,後來知道後,爲何還會繼續留在我身邊?”
第一個問題,直接把那男子難住。
他死死的擰着眉頭,有些不悅道:“知道後,是覺得你很特別……”
“呵……”佘映情嗤笑一聲,滿帶嘲諷,“特別?就因爲這個蹩腳的借個蹩腳的藉口,你就給我吃那種東西?諶王妃同樣很特別,你怎麼不給她吃……”
“別跟我提顧惜若那個女人!”那男子冷冷叱道,滿身的戾氣隨之散發出來,而後意識到這樣的舉動過於反常,愣了幾秒鐘,才急忙搖頭,“公主,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給你吃那種東西,實在是因爲你很特別!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你相信我!”
要是相信你,我就去當尼姑了!
佘映情如是想,只是臉上卻笑得愈發燦爛,到最後,竟是上氣不接下氣,捂着肚子說不出話來。
那男子見狀,連忙上前給她撫背順氣,卻在看到她越來越放肆的笑聲時,臉色逐漸緊繃了起來。
可即便如此,佘映情也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妖嬈的眉線微微上挑着,在無人瞥見的角落裡,微蹙出一條頹靡的弧線。
直到最後,她笑累了,才長吁了一口氣,直視起眼前這隱忍自己許久的男人,雙手柔軟若無骨般攀上他的肩頭,在他耳旁吐着熱氣,“我說,你酸不酸不啊?居然還能說出‘我很特別’這樣的話來?何時也變得如此煽情了?嗯?”
那男子薄脣緊緊抿了起來,雙眸裡似是燃燒着熊熊的火焰,乍一看去,那滾燙的熱度彷彿能夠灼燒到人的肌膚。
佘映情佯裝不見,又湊近了幾分,語氣婉轉低喃,姿勢曖昧動情,只那雙眼睛裡冰芒一片。
“喲,這還是生氣了呢?”她繞了繞柔軟的手,整個人竟是直接掛在了他的身前,“其實,你又何必生氣呢!我說的,也不過是實話而已。若是因此惱羞成怒,可就太不值當了。”
那男子聞言,憤恨的甩下她的手,動作粗魯,堪稱前所未有。
他騰的起身,居高臨下的瞪着她,面若冰霜,目光如電,“公主,若是你這麼想,我自然再沒有解釋的必要了。本以爲,你我相處這麼多日子,多少都懂得彼此的脾性,不想,竟是我太過天真了。罷了,你好自爲之吧。”
語畢,他霍然轉身,竟是氣極拂袖而去。
佘映情眯起眼,看着投在地上的影子逐漸遠離自己,心中竟是平靜得無以復加。
一直以來,她都以爲自己害怕寂寞,無論去哪裡,都要在身邊帶着一個男人,想要刻意的擺脫這種無法排遣的寂寞。
如今才猛然發覺,並非她不害怕,而是自始至終都習慣了表面喧囂而內心孤寂的表裡不一,此刻重又陷入沉靜和死寂當中,卻是一點異樣的感觸都沒有。
習慣,也並不是個好東西。
她又擡起頭,看了看破廟門口,早已不見了那男子的身影,想起方纔他離開時,竟也無人阻攔,她又覺自己蠢得無可救藥。
就這樣吧,她想。
橫豎不過是件衣服,她還不至於丟棄不下。
念頭一起,她便直挺挺的躺在了旁邊的草垛上,努力壓制着胸腔裡翻滾沉浮的思緒,閉目養神。
卻說,那男子走出破廟後,便被人帶到了一處高地,入目之處,便是那彰顯尊貴氣息的紫色錦袍。
他走上前,步履從容,神色穩重泰然,舉手投足間透露着一股難以名狀的大氣,與那紫袍人相比,竟也自成風采,毫不遜色。
“這就是你做戲的原因?”紫袍人揹着手,睥睨着他,比之方纔,語氣卻是多了幾分鄭重和欣賞。
那男子沒有立即回答,快走幾步,站定在對方面前,擡頭與之對視,不卑不亢道:“原因如何,你又何必去追究?橫豎你我不過是利用關係,各取所需之後,便也分道揚鑣。”
紫袍人點點頭,似笑非笑,“這似乎是個新鮮的說辭。繼續。”
“所以,我按照你所要求的做了。”那男子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想要把顧惜若引出蒼京城外,佘映情做不到,我卻可以做得到。不是麼?”
紫袍人默不作聲。
那男子卻自動理解成了默認。
對此,他倒是沒有多大的感覺。畢竟,他對顧惜若的恨,比起他人所想象的,只多不少,由他來做這樣的事情,也就是再好不過的。
剛纔紫袍人嘲諷他的那一瞬間,他就想到了這樣的法子,可以說,後來對佘映情的試探,爲的也不過是想要確定一些心意罷了。
如今確定下來,自然是沒有什麼好顧忌的。
從今以後,他可以放開手腳大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用考慮太多旁人的感受。
旁人……
這一個詞兒倏地劃過,他心頭微微一動,甩甩頭,又將這股莫名而反常的思緒撇得一乾二淨。
他擡起頭,看着紫袍人,繼續道:“其實,我很好奇,你有本事擺脫諶王府的暗衛,將我二人擄來這裡,爲何不直接進城去找顧惜若那個女人?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紫袍人依舊一言不發。
不進城,自然有他的顧慮,作爲被擄的人,哪裡懂得他爲此所做的準備?
再者,還有一場戲等着顧惜若來演呢,若是進了蒼京,此刻他所掌握的籌碼,就沒有發揮用處的時候了。
“既然你做了決定,那就去做吧。”紫袍人走到那處高地,徑自邁步至他的面前,以絕對強大的氣場,將那男子的戒備和謹慎連根拔起,“可有句話,我要警告你,別想着玩弄什麼花樣,否則,你未必會吃虧,佘映情那個女人,可就不一定了。”
那男子扯了扯嘴角,語帶嘲諷,“你以爲我會在意?”
紫袍人揚眉嗤笑,只一眼,似乎就看穿了他此刻的僞裝,這種莫名的感覺,實在是糟糕透了。
他別過臉,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狼狽。
索性,紫袍人也沒對此冷嘲熱諷,只冷笑了聲,便背對着他轉身,朝着前方大步離去。
直到周圍完全安靜下來,那男子才擡起手,撕下臉上的面具,露出一張陰柔的臉。
許是太久見不到陽光,此刻看去,隱約中還透着一股病白,愈發襯得那張臉陰柔女氣,教人心中膽寒。
……
諶王府。
顧惜若正伏案處理公文,卻見青冥大步走進來,將一黑色包裹放到了桌面上,她停下筆,疑惑不解道:“這是什麼?”
“啓稟王妃,這是您讓屬下查找的,關於王氏的生平事宜。”青冥有板有眼的回道。
顧惜若靜靜的看着那個包裹,一時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後,她纔打開那包裹,翻閱而過,眉宇隨之隆起。
一直以來,她都以爲,王氏不過是比尋常深閨婦人多點心機手段而已,不曾想,在未嫁給柳朔存之前,居然也得到過王庭羌的言傳身教。
以往聽到這樣的事,她未必會放在心上。可這些日子,在接手那麼多公事後,她對朝堂中一些官員的秉性聲威也頗有了解,深知王庭羌此人的厲害之處。
如今,王氏能得王庭羌親傳,只怕所表現出來的本事,比她所看到的“表象”還要多得多。
那以前查探到的,有關於王氏的種種可疑跡象,似乎也有些不靠譜了。
這可不是個好現象!
青冥見她沉凝不語,以爲是遇到了什麼難以解決的問題,連忙問道:“王妃,可是哪裡不對勁兒?需要屬下去查什麼,您儘管吩咐!”
顧惜若擺擺手,站起身,雙手撐着桌面,眼睛卻不離那些資料。
半晌後,她才緩緩道:“之前讓你去找那小倌,可有找到?”
青冥愣了愣,待反應過來,她指的是什麼,一張臉竟是詭異得紅了起來。她頓覺稀奇無比,身子微微前傾,笑着問:“給你提供特殊服務了?”
“王妃!”青冥臉色更紅了,本以爲顧惜若多少會顧忌一些,不想,見到自己這副模樣後,她竟笑得愈發開懷,狠狠握了握劍柄,便要轉身離開,“王妃,您若是再取笑屬下,那接下來的事情,可就沒屬下什麼事兒了。”
這話,說得也夠大膽,完全不像是一個屬下對主子該有的態度。
好在顧惜若也不在意這些虛無的東西,咬脣憋笑了會兒,才勉勉強強整肅了顏色,佯裝正經的問,“跟我說說,你在那裡都有什麼發現了?”
青冥見狀,才按壓住胸中的彆扭,頂着一張大紅臉,如實稟報:“屬下發現,那小倌是東樑國人。”
“你說什麼?”顧惜若霍然站直了身子,“怎麼又是東樑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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