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郡治安邑都尉府內,都尉周陽由正會見遠道而來的平陽侯國侯令長丁回。
案前擺放着十口大小不一的鐵器,有的黑黝黝暗淡無光,有的白燦燦反射出人的影像,周陽由疑惑道:“足下說這東西名叫鐵鍋?竟能影射人的相貌,你就爲了此物,搜繳了平陽侯府的鐵匠作坊?”
“小臣以爲平陽侯聚集鐵料有不軌行爲,沒想到搜來一堆叫鍋的炊具,但是小臣以爲此乃一個大好機會。”丁回說話間打開一隻匣子,裡面整齊擺放着五十個形制相同的金餅,金燦燦的光輝晃的周陽由眼暈。
周陽由沒料到一個小小的侯令長竟能拿出重金賄賂,依照漢制一金爲一斤黃金值萬錢,五十金至少價值五十萬好錢,兌換質量稍次的劣錢至少價值一百萬錢,兌換庶民最愛用的劣質莢錢至少價值四五百萬錢。
任何時代黃金都是作爲保值的最佳硬通貨,奉行金銅二級貨幣的西漢更是如此。
在安邑最肥沃的地方,一畝上田價值三千錢左右,五十萬錢足以買下一頃半上田,餘下幾千錢購買三頭耕牛綽綽有餘,只需細心經營十年之內撈回本錢輕而易舉,這麼一大筆鉅款也由不得周陽由不動心。
啪!
周陽由將貪婪的目光收起,按下匣子推到一旁做出公事公辦的姿態:“吾奉天子所命協助太守監察河東郡治,主管軍務衛戍之責任,如果河東郡內出現不法之徒定將嚴懲不貸,有什麼大好機會盡管說來。”
丁回聽懂話外音,高興的合不攏嘴巴,不動聲色地把那匣黃金推到周陽由面前,俯身諂笑道:“都尉明鑑,小臣添爲侯令長十餘年日夜思慮以報君恩,於是小臣多年明察暗訪發覺平陽侯府有不軌之形跡……”
“足下所言的不軌行跡,莫非就是這鐵鍋?這樣我很難斷案的呀!”周陽由放下鐵鍋又把面前的那匣金餅推回去,熱切的表情也隨之冷淡許多,開玩笑讓剛上任的都尉去對付平陽侯,這純屬老壽星上吊找死,他甚至懷疑眼前這貨是要陷害他的誘餌。
丁迴心中焦急地抓耳撓腮,兩手拿住匣子權衡片刻,咬咬牙又重新推過去:“非也,小臣察覺的不是這鐵鍋,而是許多鐵料進入侯府消失無蹤,只做出這幾樣名不見經傳的的鐵器,小臣以爲平陽侯是在掩人耳目。”
周陽由又打開盛金匣子瞄了一眼:“噢,不知此話怎解,某願聞其詳。”
“平陽侯爲高皇帝所封之大國,原爲魏王豹之都城,上溯三百年爲韓國都城,戶有兩萬二千餘,人口九萬一千餘口,地處汾河西岸幅員廣闊,若論及富裕只遜郡內幾個大邑半籌,這樣富庶之地放在封侯手裡想必天子也不會安心。”丁回偷偷瞄了幾眼,周陽由盯着金匣子打開又合上顯得戀戀不捨。
“理由不充分,天子不會同意的。”周陽由合上匣子瞟了他一眼決定加點提示:“天子雖有意大削列侯,可平陽侯卻不在大削的名單之列,汝應知道平陽侯尚陽信公主,天家女婿豈是我等外臣可以離間,休要忘記故宣平武侯的故實。”
宣平武侯張敖是漢高帝的女婿,漢七年,高皇帝過趙國時張敖執子婿禮反而被辱罵,國相貫高謀刺高帝不成反牽連張敖入獄,最終得赦貶爵爲宣平侯,仍然尚魯元公主如故。
他想了很久不解其意,直到周陽由又加提示才明白,河東的平陽侯就好比五十年前叱吒風雲的宣平侯,要扳倒平陽侯沒有確鑿的證據一擊致命,極有可能會像宣平侯得到原諒並一切如故,那樣白費功夫還平白無故得罪一位列侯外加天家公主。
丁回着急的差點跳起來,當初一時負氣魯莽的查抄侯府鐵匠作坊,到頭來只抄走一大把毫無用處的鐵鍋,自己卻要冒着被列侯彈劾不敬罪的巨大危險,收益小的可憐還要隨時擔心小命栽在平陽侯的手上。
漢律殺人不眨眼,不僅對諸侯王、列侯產生莫大威懾力,更低一級的官吏、豪強更是畏之如虎,郅都、寧成在濟南郡殺的人頭滾滾血流成河,卻不見一個儒生士紳敢聯名上書狀告的,有膽子藐視酷吏的人都去地獄裡呆着了。
丁回一把摟住金匣子大嚷道:“如此怎生是好,小臣已經抄了平陽侯府的鐵匠作坊,平陽侯絕不會善罷甘休,如果小臣回去不給侯府一個交代,只怕小臣在這條性命就此葬送在侯府裡,那就萬事皆休矣!”
周陽由見金匣子被搶走,頓時勃然作色:“平陽侯令長丁回何其無禮也!汝以爲只有平陽侯會取你性命嗎?”
“都尉息怒,小臣一時情急失了分寸,攸關項上人頭的生死大事不可不察呀!”丁回放下金匣子不情願地推過去,又忍不住往懷裡拉了一點:“如果小臣性命不保的話,家中的另一支金匣子就要歸屬平陽侯府了。”
周陽由單手按在金匣子上,身體前傾雙目大放光彩:“噢,還有另一匣金餅啊!”
也難怪周陽由一時貪念大起,尋常坐府堂辦公務也用不到幾錢,奈何安邑是四萬五千餘戶的大邑,邑內百業興旺行人如車水馬龍,消費也比他曾單位的關東郡治高出許多,周陽由手中積財不多又需要時常在京師裡上下打點,日子過的着實不爽快。
他原本是天子提拔到二千石的郡守,只因行事乖戾常有不法事被御史彈劾,才被天子調任到河東擔任都尉以做警告,寧成爲他籌謀已久做出許多佈置,可週陽由早就厭惡在郡治裡打轉的日子,心裡謀劃着弄筆錢財到京師循着竇家疏通關係搞來個上卿噹噹,總比守着黃河沿岸不能上下其手要強的多。
不妙的的是郡治大權被太守申屠公牢牢把持,此人是故安侯申屠去病的兄弟,祖父申屠嘉曾在河東擔任過郡守,所以在郡內有大把的人脈運使,在位二年來已經把河東郡經營的水潑不進,大大超出中尉寧成爲他做的佈置,履職都尉半年來諸事不順只撈來大貓小貓兩三隻,且距離親信黨羽還很遙遠。
坐在他面前的丁回就是當初撈來的大貓,此前在郡內商議郡治時到是見過幾次,看起來是個不善言辭的悶葫蘆,卻沒想到這他悶聲不吭的要把平陽侯掀翻在地,這瘋狂的念頭着實嚇了個周陽由一跳。
他忍不住砰然心動,都尉秩比二千石,按月分發俸祿爲每月五千錢,米三十四石,上任不到半年只靠這份俸祿養家到不愁吃穿用度,但比起郡內豪商富戶前簇後擁卻差的很遠,更要緊的是手中無錢賄買軍吏差役的人心。
擺出上官架子以律法森嚴威迫也不好用,他頭上橫着太守申屠公不時暗中阻撓,如果沒有錢貨買人心做什麼事都不順心,諸多壓力加諸在身上心態也不自覺的急躁操切,爲了這一匣黃金,他在心裡反覆猶豫掙扎着,聽說還有一匣金子心裡的火苗更加劇烈的燒起來。
“小臣積蓄十餘年攢下兩匣金子,今日奉送於都尉一匣,如若事成還有另一匣奉上,屆時還請都尉運作一二,爲小臣在安邑郡府尋份差使,小臣來日另有重酬。”丁回乾脆把話挑明,赤果果的告訴他要用這兩匣金子換取都尉扳倒平陽侯。
周陽由不甘心地提醒道:“平陽侯乃天子之臣非外臣可治罪,你如果拿不出有力的證據我是不會支持你的。”
兩人僵持着討價還價,忽然門外傳來輕微響動,過會兒閃出一名年輕俊俏的僕役稽首道:“君,今日有拜帖三張,明日宴請一場……”
“且退下,吾與侯令長商議政務,莫要以閒雜事物相擾。”
“喏!”僕役見主人心情不暢急忙拜退。
丁回按住金匣用力推過去,低聲道:“都尉所慮者,平陽侯屹立河東五十餘載根深葉茂不可撼動,餘以爲此爲亡家之兆也!吾聞君子之澤三世而斬,而平陽侯歷四世不倒,早晚必爲天子所忌,不如趁此良機強搜侯府必能搜得不法之物,屆時都尉可奉於天子御前請求定奪,公主即使不甘心也無可奈何。”
周陽由知曉他的意思,所謂強搜是撕破臉的另一種稱呼,強行搜索侯府再怎麼笨也能找到違反漢律的證據,即便平陽侯清廉正直府內沒有違法的證據,他也可以隨便找個理由誣陷他有罪,比如內庫藏兵甲有反意,再比如侯府的建造逾制等等理由,只要想辦法把罪證坐實就有希望成功。
官字兩張口,所愛者撓法活之,所憎者曲法滅之的例子也屢見不鮮,只要處理的隱蔽小心不留把柄,太守申屠公事後知曉也來不及挽救,如果處理得當還可以藉機反壓申屠公一籌,像寧成那樣以都尉之職掌控郡治大權。
周陽由思慮已定,站起來吩咐道:“侯令長立刻啓程連夜返回侯國抽調差役二十人協助我,某從郡國兵裡調撥郡卒四十五人最快後天上午可至侯府,此爲動用虎符以下某所能調用的最大兵力,事不宜遲你立即出發吧!”
距離都尉府一街之隔最大的庭院是太守府,申屠公拿着木簡詢問侯府的送信人:“你家君侯請某參加午宴,不知這午宴以什麼名義?”
侯府送信僕役迴應道:“侯府鐵匠制器有成,得一庖廚之器可省十倍功而得鼎食正餐的美味佳餚,君侯得此器甚喜,於是特命外僕送書於馬足下(太守敬稱),另請河東高爵者六十人,商賈豪紳三十人,百家書生三十人共赴百餚宴。”
申屠公欣然道:“一百二十人赴宴果然難得一見,名爲百餚宴?吾須得親赴宴會見識一番,回報你家君侯說吾後日必然親去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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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周陽由在景帝時爲郎官,後遷爲郡守,又轉遷都尉,顯然是考覈不過關被刷了下來,否則應該升上卿或者轉任其他郡太守,按照歷史上應該是武帝朝成爲都尉,並留下撓法活之曲法滅之的典故,爲了行文方便,把他爲都尉的時間略提前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