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差不多是晌午,回去正好吃飯。坐在轎子裡,趙永晝從今天一大早出門醞釀滿的好心情一點點消耗殆盡。他想,即使他與封不染有了那樣親密的關係,可是他依然沒有觸碰到真實的他。就好像兩人之間有一扇門,他拼命的想要推開,可是封不染站在門後,抵着,他永遠也進不去。那門裡藏着什麼?他永遠也看不到。
轎子微微的搖晃着,上下抖動。趙永晝呼出長長的一口氣,將頭腦裡的雜亂趕走。掀開簾子,目光在外面遊走。京城的街道依舊繁華,華麗商鋪,富家車馬,滿目琳琅的美人美景,永不消退的聲色犬馬。趙永晝漸漸的認出了這條街道,他知道前面的十字路口,隔着氣勢恢宏的石門界牌,那後面的街上全部都是親貴王公們的府院宅邸。國相府便在那裡。夢裡無數次的從這條路走過,他甚至熟悉那石門的雕刻紋路,熟悉這條路上的每一塊打磨平整光滑的石頭。然而現在,轎伕在十字路口拐了個彎,方向剛好與那石門相反。
只有正五品以上官員的較攆才能准許進入那裡,五品以下的官員和尋常百姓是沒有資格到那裡面去的,除非有高官引領。
越走越遠,趙永晝放下轎簾,眼睛紅紅的。他心頭滋味百種,一方面思鄉情怯,一方面又對這種社會等級森嚴的制度產生了強烈的厭惡感。
白府位於下城西街,這裡一般匯聚着外來人口,還不是本地人,屬於最次的地區。不過由於這幾年發展的比較好,商鋪林立,街道乾淨清爽,街上往來的人也大多衣着富貴。看來經過十多年的打拼和磨礪,當年來京城的外地人,也已經在京城闖出了他們自己的天下。已生猛的力量,強勢入駐紮根了。趙永晝被周圍的這種力量包圍着,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是他們的一員。他隱隱有些清晰了,自己回到這裡,到底是要做什麼。
有了這種感覺,趙永晝下了轎子時,已經變得神清氣爽了。白府的宅邸真不算的上富貴,至多清雅。看得出這院子已經閒置依舊,門口的牌匾是新的,題匾上‘白府’兩個字蒼勁有力,筆力鋒銳中帶着幾絲灑脫飄逸,這是封不染的字跡。
就這麼個寒酸的院子,門口卻站着兩列衣着亮麗的俊男美女,年紀都不過二十,臉上掛着青春甜美的笑容。齊聲道:
“恭迎大人回府。”
這不倫不類的景象,引得鄰里和路人圍觀了多時。
趙永晝有些被這陣勢嚇到,阮顰從門裡走出來,正匆匆的捋下衣袖,遮住一塊明顯的燙痕。笑着說:“小將軍回來了,快進來。飯菜都熟了,就等着您呢。”
使了個眼色,那兩列男女都圍上來,簇擁着趙永晝進了府門。
趙永晝好不容易坐到正堂裡,出了一身大汗,半是驚恐半是無奈的看着那些小年輕們端上來一盤盤光怪陸離的菜餚。阮顰滿臉的笑意,一向大方溫柔的她此刻有些侷促的站在趙永晝身後,左手搭在右手腕上。
趙永晝環視了一週,茶几和桌子都是新買的,整座院子也打掃的很乾淨,連僕從們都是煥然一新,個個光鮮亮麗,百裡挑一。看來封不染是真的花了心思,不過似乎遺漏了廚娘。他目光落在阮顰不經意藏起的右手腕上,猜想着這姑娘是如何在廚房裡上躥下跳,最後還算能耐,只是燙傷了右手,好歹也弄出了這麼一桌飯菜來。
想到這裡,趙永晝儘量的拿穩了筷子,快速的刨完了一碗飯,阮顰還要再盛,他說不必了。
“我吃的少,以後不要弄這麼多。”
趙永晝說完,阮顰有些不好意思的揉了揉手,“小將軍恕罪,大人原本給您安排瞭望江樓的孫師傅,都怪我辦事不利,沒把人請來……您放心,晚上我就把人弄來。”
趙永晝聽了連連擺手,“我不是說你做飯難吃。你你別去給人望江樓搗亂,孫師傅那麼大年紀了,千萬別去對人家做什麼。廚子隨便找一個就好了。”
說完他又有些後悔,這話說得,好像隨便找一個人做飯都比阮顰好似得。
不過這姑娘的重點顯然不在這兒,驚訝道:“孫師傅才二十多,哪裡年紀大了?”
趙永晝心想你說的這個‘孫師傅’大概是我那個‘孫師傅’的孫子,他說:“哦,我記錯了。還以爲是我認識的那個孫師傅。”
“小將軍纔來京城,竟認得前御膳大師孫進香?”阮顰來了興致,刨根問底。
“什麼孫進香,我說的是我老家的孫瘸子。”趙永晝胡亂打發了她,便說:“我有些累了。你去給我準備一個拜帖,未時喊我起來。”
趙永晝說着站起身,一個伶俐的小丫頭立刻湊上來:“大人可是要歇息?廂房在這邊,我帶您去。”
那廂房也裝扮的雅緻,與靜夜閣裡的封不染的房間十分相似。丫鬟伺候趙永晝脫鞋退衣,趙永晝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奴婢巧兒。”巧兒紅着臉說道。
“什麼地方人?”
“回大人,巧兒是香洲人。”
“香洲?”趙永晝有些詫異。
巧兒點點頭,“大人或是不清楚。我們十人都是老太爺從香洲送過來伺候家主的,阮顰姐姐是最早過來的,在京城已經有十年了。我們剛過來不久,家主說大府里人太多,就把我們送來這裡了。”
趙永晝啞然了片刻,示意巧兒出去。躺在牀上胡思亂想了一陣,也就睡着了。到了未時起身,趙永晝先去沐浴更衣,再去書房擬了一份關於請假回鄉的摺子,與拜帖一同揣在衣袖裡,這便動身去了兵部。
到了兵部衙門,進了深宅大院,此刻是半下午,校武場上已有了將士在閱兵,聲勢洪亮。穿過抱廈迴廊,漢白玉馬石雕刻精細,上有麒麟奔馬,肅穆莊嚴。每間屋子裡都擺着紫檀木的桌椅,裡面坐着兵部大員,這些人做出的決定是關乎於大榮的榮辱未來。終於來到報備處,屋裡卻坐了一排青年後生,在案前奮筆疾書,旁邊摞着厚厚的書冊。
大概是進來的新人,正在抄寫軍冊,以熟悉龐大的軍事人員。這種變態的方法正是趙永修發明的,每個進入兵部任職的新人都要經過一個月慘無人道的謄抄,直到他們熟悉這冊子裡的名字。一個月後趙永修會親自主考,而被刷下來的往往是全部。所以歷來兵部人員精貴,多少人想入之而不得。
趙永晝在中堂前立了半刻,一個官差模樣的人緩緩走來。那人首先上下掃了趙永晝一遍,“你就是白弗生?白先桀的侄子?”那人問道。
白弗生這個名字是容佑按照嶺南白家的輩分給取的,趙永晝有一瞬的恍惚,“是。下官白弗生,見過大人。”
那人看了手上的拜帖一眼,丟在一旁的案几上:“嗯。你可以退下了。”
坐在藤椅上,翹起二郎腿,端起茶杯,一副要頤養天年的做派。與他身後那十來個滿頭大汗正在抄名冊的青年形成天壤之別。
趙永晝皺起眉,不僅不走,擡起眸,這纔打量起眼前的這個人。一看,這人還真有幾分特別之處。那樣貌五官立體飽滿,瞳仁卻些微泛藍,應該是異邦人與中原人的結合體。這麼細看,趙永晝覺得這人的臉有幾分眼熟。這種熟悉並不是說他見慣了師兄和多聞天的緣故,而是另外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這張臉,好像曾經自己很熟悉。但他一時半會兒卻也想不起來。
“你還有什麼事兒?”那人移過眼,瞪着趙永晝。他這一瞪,趙永晝心裡的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更加強烈了。但卻說不出哪裡不對勁兒。
“請問,尚書大人現在何處?下官有事拜訪。”趙永晝說道。
“尚書大人是你想見就能見的?”那人瞪着他,眼睛瞪的大大的。
趙永晝皺起眉,強壓下心頭的不悅,先不說他想見五哥了,這請假的摺子,如果沒有兵部尚書的批准,可是通不過的。
“下官有重要的事需要面見尚書大人,還請代爲通傳。”趙永晝的語氣已經有些強硬。
那人啪的一下將茶杯重重的放在桌上,這動靜引得正在謄抄名冊的青年們的稍稍的往這邊看了一眼。
“敢這麼跟我說話的,你是頭一個。”眼前的人坐着,眼神危險的警告道。
趙永晝見他這麼嚴肅的威脅,也有些怕自己真的惹到什麼大人物。他看了看那人茶杯裡泡着的東西,稍稍放緩了臉色,平和道:“您請息怒,別壞了品茶的雅興。君山銀針珍貴無比,若是慍怒之時下肚,豈非暴殄天物麼。下官實有要事,只求見趙尚書一面,還請通融一二。”
誰知那人聽了趙永晝的話,非但不收斂,還一下子笑了出來,像是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這茶珍貴?我頓頓喝,月月喝,喝得都想吐了。你喜歡?賞給你便罷了。”他隨手端起方纔用過的茶杯,遞到趙永晝跟前。
“你喝了這茶,我就讓你見尚書大人。”
看着那快見底的茶末兒,趙永晝擰着眉。他想今日還是算了,這人存心刁難他,他何必自取其辱呢。要見五哥,法子不多的是麼。
“既然如……”
“晚燈。”正在趙永晝剛開口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道嚴厲的聲音喊了一個名字。
一聽這個聲音,趙永晝心底一喜,那人卻是嚇的臉色白了一下,緊接着將手裡的茶杯放下,站起來快速的跑過去。
“五爺,您回來了。”
趙永晝轉過身,就見方纔對他百般刁難頤指氣使的男子正對着趙永修甜甜的微笑,眼睛由下而上的瞪的大大的。他一下子明白了一開始的那股違和感是什麼,這男子的某些動作非常的明顯。尤其是他瞪人的動作,雖然惟妙惟肖,但總給人一種刻意爲之的感覺。
趙永修顯然也有些不悅,“你在做什麼?公文也沒拿過來,還讓我親自來取?”
“哎呀五爺,我這不是被纏着了麼。這人非要見您,我說您在午休,他說自己有要事無論如何也要見您一面。”名叫晚燈的男子乖巧的笑了笑,對趙永修歪着頭:“約莫他是真的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要找您呢。”
那晚燈也就十七八歲,這一套嬌憨可愛的動作下來也算行雲流水,但趙永晝不知怎麼的就是對他瞪眼睛的樣子特別難受。
聞言趙永修的眸子終於看過來,那細長眸子裡所射出的目光犀利又嚴酷,讓人覺得彷彿在冰水裡過了一着。
趙永晝心裡一寒,還是趕緊拜禮:“下官白五拜見尚書大人。”
“你找我有什麼事?”趙永修開門見山的問。他收斂了情緒,表現的似乎對白五這個人沒有絲毫的興趣,木着臉,冷着眼,沒有喜,也沒有厭,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將五哥的態度看在眼裡,趙永晝心裡萬分難受。這可真是恍如隔世啊,五哥,我站在你面前,你卻絲毫沒有認出我。
儘管心內覆雨翻雲,趙永晝還得忍着煎熬,道:“回大人的話,下官需要請幾天的假,回三清縣接來家中老母。這是下官的摺子。”
雖然青年的動作很快,幾乎在立刻就垂下了頭,但趙永修還是敏銳的察覺到,白五的眼睛裡有淚水,瞬出瞬收,稍縱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