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顰每日晨昏定時的放出一隻信鴿,並沒有寫明地點,只說一切都好。趙永晝看見了,但他也不問。那天晚上他並沒有睡的太熟,他知道封不染風塵僕僕的回來,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又匆匆離開。他知道封不染對他好,可是他分不清,這種情分裡究竟摻雜着多少利益關係?是的,他開始懷疑他,這份懷疑咋看之下很不公平,然則封不染又何嘗對他敞開心扉過呢。
不過還好,他沒想過放棄他,可能是現在得到了一些,就想要得到更多吧。人總是這樣不滿足。
到達三清縣的時候,正是第四天的傍晚。
邊陲小鎮,天邊掛着霞雲紅緋,遠山低矮,瓊海風起雲涌;近處則是農人耕作,田埂黃土,收莊稼的季節,到處一片黃燦燦金澄澄,美不勝收。
官道上,兩匹快馬飛快的跑過,引得路人側目。驚鴻一瞥,只能看見兩個背影,一個桀驁瀟灑,一個婀娜無雙。
張玉明早就收到封不染的信,只是沒想到這麼快。聽到家僕來報說有一男一女兩人騎着快馬朝這邊而來,他就猜到是白五來了。連忙穿戴整齊,去廂房請了白老夫人和翠玉,還領着自己的三個兒子兩個幼女,全部站到門口去迎接。鄉里鄰里也來湊熱鬧,道路兩旁幾乎都站滿了人。這陣勢頗有幾分當年白五花魁遊街的時候,張玉明額頭冒冷汗,這要是白五發起火來給自己吃癟那可怎麼辦。
一晃眼,張玉明好像在人羣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然而人頭攢動,很快就看不見了。這時人羣中爆發出歡呼,張玉明按下心頭的悸動和不安,走出去迎接。
白五身後還跟着一個高挑婀娜的女子,戴着天藍色的面紗,只露出一雙杏仁眸子,也是瑰麗誘人的很。張玉明迎上去對白五行禮的時候,她也是站在一旁,安靜的眉眼彎彎。然而那雙眸子飛快的在人羣中掃射了一遍,衆人只覺得一瞬間的陰涼,如芒在刺,卻不知緣由。
趙永晝一下馬首先是直奔那白氏和翠玉,兩個女人早就淚眼汪汪的望着,三人相擁了片刻,趙永晝這才轉過身來:
“這些日子有勞張大人了。”
“將軍言重言重,快裡面請,什麼都準備好了。”
趙永晝扶着白氏,阮顰也上去扶着翠玉和她懷裡的孩子,由衆人簇擁着進了張府。
人羣慢慢散去,而在人羣的最後面,花樹下,站着一道清麗的人影。他穿的粗布麻衣,發紅的玉手緊緊的揪着腰間的圍裙,另一隻手上提着藥包。
“白兒……”
有認得他的男人來拉他的手,“喲,乖乖,錢不夠花了?來來,爺這兒有。”
他甩開男人的手,眼神如驚慌的小鹿看着張府的門口,生害怕被裡面的人看見似得。轉身狼狽的跑開了。
在張府用飯完畢,趙永晝首先是對張玉明表示了一番感謝,讓阮顰將包裹裡的幾樣珍品:白玉珍珠、前朝大師鉅作山居圖、纖毫筆等奉上。張玉明推拒再三,連說愧不敢當這些都是應該的,他的樣子不僅僅是禮貌,甚至是真的有點害怕。趙永晝不明其意,“張大人這是怎麼了?您幫我照顧家人,晚生聊表心意罷了,何以這點面子都不給?”
“將軍這是折煞老夫了,不敢不敢。”張玉明又是推辭。
他神態之間已有些焦躁,似乎真的做了什麼對不起白五的事兒。再看張府,自從趙永晝方纔進來開始,這些人神態之間,包括白氏和翠玉,都處處透着怪異。
趙永晝看在眼裡,擺手一笑:“罷了。多謝張大人的款待,明日晚生就要回京了。大人有什麼需要幫襯的儘管說一聲,晚生能辦到的一定盡力而爲。”
張玉明還沒說什麼,翠玉就先驚呼出來:“這麼快?”
白氏趕忙拉了拉她的袖子,然後看了張玉明一眼,好像是讓翠玉不要多嘴,讓張玉明來處理的意思。
剛纔在飯桌上也是,翠玉抱着孩子坐在趙永晝的下手方,她旁邊坐着張玉明的小兒子張圖笑。張圖笑一直給她夾菜,翠玉就拿眼瞪他,兩人一舉一動早就落在趙永晝眼裡。
趙永晝一直忍着沒發作,現在連白氏也這樣,讓他不禁心頭火氣。這狀況是個什麼他是看不懂,也不想懂。
“這還叫快?”趙永晝一挑眉,“京城到此處路途遙遠,不早些趕路,回去晚了,我可是要受罰的。”
手中的茶杯重重的擱在桌子上,在場的衆人都不經意的縮了一下脖子。
張玉明想說什麼,額頭冒着冷汗,張了張嘴。這時一直在旁邊察言觀色的阮顰開口了,她笑着對衆人說:“小將軍急着見家人,晝夜不停的趕了好幾天的路,覺都沒睡過呢。眼下也累了,不如先去歇息,明兒個一早再說吧。”
最後她是對趙永晝說的。他擰着眉看了她兩眼,沒說話。
張玉明立刻說:“是是是。快帶將軍去客房歇息。”
進了房間關上門,趙永晝坐在椅子上,臉色不怎麼好。他能聽到外面人來人往,輕言細語,似乎她們在糾結着誰進來跟他解釋。沒一會兒,阮顰走進來。
“瞧你這黑着一張臉,你娘和你姐姐怎麼敢進來見你。”阮顰打趣的說道。
“她們跟你說什麼了?”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緣由,大老遠的跑回來接人,結果一個個的都跟張家人扯到一堆去。這個張玉明,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阮顰一笑,給他斟茶倒水:“您快消消氣。她們都是您最親的人,怎會揹着你來跟我說呢?就算是有什麼隱情,也是怕你生氣。你靜下心來聽一聽,什麼事兒都好商量的。”
趙永晝看了看外面,天色已黑,院子裡站在張玉明和張圖笑,翠玉和白氏站拘謹的往這邊看,又很畏懼的不敢進來。
他沉了沉氣,對阮顰道:“你去讓她們進來吧。”
“這就對了。記着,無論怎麼樣也別跟你的母親和姐姐發火。”阮顰走出去,囑咐了幾句,張圖笑就有些腿軟的要跑,張玉明踹了他一腳,張圖笑跪在地上。
阮顰領着母女倆進來,退出去的時候關上了門。
白氏和翠玉兩人站着埋着頭,趙永晝站起身,扶着她二人坐下。
“娘,四姐,我是小五。你們這麼對我,好像不認我了一樣。”趙永晝一說出這話,聲音就有些哽咽。他就是心裡難過,明明是他的親孃跟姐姐,怎麼就跟着外人站在了一起。他們合起來,把他排除在外。
“我兒,你千萬不要誤會。”白氏急忙說道,她華髮斑白,臉色焦急。她和翠玉身上的穿着配飾也名貴起來,已經像了有錢人家的老夫人和少奶奶。
“我走的時候說過,很快就會回來接你們。皇上給我賜了宅子,金銀珠寶,僕從成堆,你們去了就是享福的……咱們明兒個一早就走,行不?”趙永晝微笑着說。
翠玉揪着手帕,咬着脣不說話。白氏猶豫了片刻,開口道:“小五,有件事娘考慮了好久,還是覺得該告訴你知曉。其實……我不是你的親孃。”
她的臉色有點蒼白,說話也帶了顫抖。
“那年我去縣上走看病,回來的時候路過城南的後山,當時你身上還沾着血,臍帶還長着,是剛從孃胎裡出來。那山上常年多豺狼虎豹,我當時也沒敢多停留,就抱着你走了,後來也沒人來找過你。我也時常後怕的想,說不定當時你的生母就在那附近。她沒來找你,或是有事,又或是當時已經……我那個時候剛小產,還沒敢告訴人。我男人半個月後回家,我就告訴他你就是他的兒子。你也曉得,我前面四個都是女兒。我原本想,有了一個兒子,多少能讓他收點兒心。誰知他不但不收斂,反而還把你也推進火坑裡……現在你功成名就,全是靠你自己的本事。我斷不敢讓你把我接去京城享福,你該去找你的親生父母的。”
白氏說的斷斷續續,趙永晝沒有打斷她,一直等着她說完。
沉默了一會兒,等着白氏稍微平靜一點,他才慢慢開口:“如果您是爲了這個原因纔不跟我去京城,大可不必。您養育了我十年,也是我娘。我接你去享福,是天經地義的事。翠玉就更別說了,她現在帶着孩子,去了京城之後,我會養着她。如果遇到合適的,再嫁也不是什麼難事。”
白氏欲言又止,最後嘆了一口氣。對翠玉道:“小五是個通情達理的孩子,你就都跟他說了吧。”
趙永晝看着翠玉。
翠玉囁嚅着,低聲道:“我不想去京城。”
“爲什麼?”趙永晝輕聲問,然後他說:“京城很大,也很漂亮。我會保護你,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人家都把你當貴夫人,整天有許多人圍着你,賞花,看戲,遊園,沒有人敢給你一點氣受。我會給你榮華富貴,生活無憂無慮,你完全不需要擔心任何事。”
“我不想當什麼貴夫人。”翠玉忽然硬着聲說道,她還是沒擡起頭,“什麼賞花看戲,榮華富貴,上層社會,我只想要我孩子有個爹。我寧願跟他一輩子窩在這個小縣城裡,只要他陪着我,只屬於我一個人。”
趙永晝的眼神幽涼,“你說的那個男人,是張圖笑麼。”
翠玉忽然擡起頭來,撲過來跪在趙永晝面前。鼓起勇氣道:“小五,求你了,你讓我們在一起吧。我真的不想去京城,我只想跟他在一起。”
“……爲什麼?他有那麼好麼?”
“他是我孩子的親生父親啊。”翠玉淚如雨下,握着趙永晝的衣襬顫抖着哭泣。
趙永晝慢慢的吸了一口氣,“原來他就是那個畜生。”
他摸到腰間的佩劍,站起身來。
“不!不要!”翠玉抱着他的腿,她就是怕他這樣。
“小五,你這是要幹什麼呀!”白氏也站起來,巍巍顫顫的求情。“你四姐就是怕你這樣,你先別衝動,坐下來說,坐下來說啊。”
“他把你害了,人家要把你浸豬籠,他也不出來,就眼睜睜的看着?”趙永晝的眼睛發紅,他想起了師兄跟他說的話,也想起了師兄這個人。翠玉死也不把那個男人招出來,一想到那個時候她的悽慘,他就恨不得宰了張圖笑。
“不不不!小五我求求你,你要是殺了他,我也沒什麼活頭了!”翠玉哭喊道。
趙永晝氣的推開她,“你這是鬼迷心竅了!”
他一把推開門,院子裡跪着的張圖笑一見趙永晝手上出鞘的寶劍,臉都嚇白了。張玉明也立即跪下來,“將軍,老夫管教不嚴,都是老夫的罪責,請將軍息怒,饒恕孽子。”
“你個老匹夫!我說你怎麼不敢正面看我,原來你是做了虧心事!老子先砍你,再砍你兒子,你們張家今天別想活着走出這個大門!”趙永晝一下子潑辣起來,臉都急紅了。
阮顰趕緊攔住他,一個腕力就將他的手捉住,將那劍奪下來。趙永晝瞪着眼睛看她,她好笑的說:“瞧瞧,真是氣急了,連這種小孩兒話都說出來了。要是家主在這裡,我只怕你乖的像只貓。”
趙永晝一腔怒火,剛到門口就被阮顰堵回來,氣急敗壞又自覺失禮,憋的臉紅脖子粗無處發作。
阮顰說:“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你再鬧再急也沒有用,還不如坐下來好好商量,今後該怎麼做。你說你現在要殺了人家,不是逼死你四姐跟你老孃麼?你就全然不顧了?”
將趙永晝推進屋子裡,又喊院子裡的張氏父子:“還不快進來說話,非得吵吵的街坊四鄰都聽見。”
張玉明領着兒子進去,路過阮顰的時候,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阮顰禮貌的笑笑。
進了屋子,衆人打開天窗說亮話。趙永晝被白氏拉着手安撫在坐位上,黑着臉一言不發。張氏父子坐在一旁低着頭大氣不敢出。翠玉先講自己在陳家如何如何受氣受累深閨怨婦,又是在哪一次廟會上遇見張圖笑,兩人如何偶遇相識相知相愛,天雷勾地火寶塔鎮河妖。沒過多久張圖笑就進京趕考,這時翠玉發現自己懷孕了,一個不小心又被陳家人發現了要浸豬籠,多虧了念一師父一力保她,揚言若是翠玉出了事就拿陳家所有人抵命,這才逃過懲處。張圖笑落榜之後歸來才知道翠玉出事了,他又不敢大聲喧譁,只能一直在背地裡暗自尋找。直到征戰巨瀾的軍隊歸來。
這事兒張玉明老人家根本不知情。都是後來白五把翠玉和老夫人送到府上暫歇,那翠玉和張圖笑兩人認出了對方,事情才捅破。
翠玉一席話說完,幫張氏父子把責任推的老遠,但趙永晝的臉色可不那麼好看。屋子裡大眼瞪小眼,白氏看了看張玉明的眼色,又開口勸道:“兒啊,這事兒已經是這樣了。你再氣,也是不可能變回去的。好在老天爺保佑,沒出什麼事兒,最後大家都又聚到一起,有驚無險啊。”
趙永晝仍舊不說話,他知道翠玉的話裡有許多地方都是在爲張圖笑開脫,爲張玉明開脫。事情說道這種地步,他已經不是在氣張氏父子的不負責任,而是嘆翠玉的一片癡心。
張玉明又解釋了好半天,說自己將兒子怎麼怎麼教訓了一頓,怎麼對不起白將軍愧對封大人等等。張圖笑則賭咒發誓,說自己對翠玉的真心青天可鑑日月可鑑,以後一定會對她矢志不渝怎麼地怎麼地。
說來說去,說了大半夜,趙永晝仍是不說一句話,把衆人都急了。張玉明偷偷看向門口的阮顰,阮顰只是靜靜的看着趙永晝。
末了,趙永晝看向翠玉,輕聲問:“你可想好了?”
翠玉望着他的眼睛,“我想好了。我要嫁給他。”
“不後悔?”
翠玉搖搖頭,突然一笑:“以前我是不敢的。父親把我賣進陳家,我就老老實實的給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子當小姨太。不敢想未來,不敢想自己。知道麼小五,其實讓我開始奢望幸福的那個人,是你啊。我那個時候嫁進陳家已經三年,沒有半點樂趣可言。可是我看到你,你明明已經在火坑裡,冒着下地獄的危險去反抗。當時的你,真的給我很大的震撼。我和娘送你去服刑,看着你走遠,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也有資格,可以去掙脫禁錮我的牢籠?遇上張公子,我知道自己很危險,可是依舊忍不住要那麼做。我以爲自己反正也活不了多久,只要跟他在一起,我願意用一輩子的時間,來換跟他的一時快活。他並不知道我那個時候已經嫁人了,是我騙他的。”
翠玉說着笑,笑着哭。這時一直埋着頭的張圖笑,也滾下了眼淚。
趙永晝看了他一眼,嘆着氣道:“你飛蛾撲火,破釜沉舟,就爲了這麼個男人。”
“反正我也什麼都沒有,拼一把,還會有得到幸福的可能。”翠玉笑着說。
趙永晝突然很奇怪,“誰教你的這些想法?”
翠玉沒有讀過書,又是小地方長大,她怎麼會有這些領悟。
翠玉有些懷念的說:“我剛從陳家逃出來那會兒也很害怕,很絕望,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毀了自己的一生。我幾乎想自己死了算了。但是念一師父救了我,他開導我,給我講了很多很多我從來沒聽過的人和事。念一師父真是個好人,我不知道佛祖長什麼樣,但大概就是念一師父的那個樣子罷……我後來再也沒見過念一師父。他說他要去尋找他的聖心,其實我不太能理解他說的是什麼,但我想他一定能找到的。”
趙永晝點點頭,他不經意的抹了抹眼角,聲音有些沙啞。
“好吧。既然你都拿出這套說辭來,我斷不能再強迫你跟我走,只是你記住,你現在不是什麼都沒有。你有我,你也有了後悔的資格。將來不管發生何事,不管我死了還是活着,我會保你一生無憂。”
翠玉和張圖笑的婚禮在後天舉行,這是趙永晝堅持的,只給了一天時間,要張玉明請來縣上鎮上的鄉紳富豪,官差平民。雖然情況緊急,但張玉明還是樂哈哈的去辦了。
張玉明還給阮顰準備了一份豐厚的大禮,意在答謝她穩住白將軍,控制大局,沒殺他兒子。
“這回真是感謝姑娘,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還請姑娘笑納。”
阮顰客氣道:“都是看在家主的安排,奴家只不過奉命行事。”
張玉明忙笑說:“那替我謝謝封大人!若有機會,小老兒一定親自去拜訪,當面感謝。”
他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言語間似乎與封不染關係親暱,好像從今以後,攀上了大樹似得。
阮顰向來溫柔成熟,但不知怎的,她有點想潑這位張大人的冷水。
“我勸張大人不要去京城,不僅如此,也別讓您的什麼親戚去。你也知道,白將軍是雷聲大雨點兒小,現在又因爲姐姐的關係,定然會對你們照顧一二。然則家主這個人最怕麻煩,見不得有亂七八糟的枝枝丫丫在身邊轉來轉去。到時候一剪二燒,燒到您這兒來可就不好了。”
張玉明的臉色有些僵硬,“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