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閣客棧之中,一名瘦弱的男子手中拿着一本《荀子》坐在窗邊,看得十分認真。偶爾看一處未明白的地方他會側着頭想一會兒,想通了再繼續往下看。
“吱呀……“房門被人推開,進屋來的是一名老者。
老者反手將門關上,然後說道:“王爺,他去了何府,並且還跟何夫人說了一番話。”
“哦?“瘦弱男子將書翻過一頁,頭也沒擡,問道:”說了什麼?“
雲閣客棧在京師並不算大,裡面住的達官貴人不多,而王爺則更是隻有一個。那就興獻王,朱佑杬。既然瘦弱男子是朱佑杬,那麼站在他對面的老者自然也就是福伯了。
福伯道:“江夏對何夫人說……”
如果江夏在這裡肯定會十分驚訝,因爲福伯幾乎就將他對何夫人說的話一字不漏地重新複述了一遍,彷佛他當時就在那裡的一般。
聽完福伯複述過江夏的話後朱佑杬淡淡地笑了笑,他點了點頭:“這倒是個聰明至極的人,竟然一眼就看出了破局的關鍵所在。”
“也許不是他看出來的,而是背後有高手指點也說不定。”福伯說道。
“高手?”朱佑杬將書一下合起來,他擡起頭道:“你說李東陽?”
“也有可能,李東陽曆經英宗、憲宗、孝宗以及當下四朝,算得上是個厲害人物。不過他年紀越大聲名越顯,做事反倒是越縛手縛腳,我猜他是不會指點江夏在這風口浪尖之時去何府找何夫人,所以不可否認這個江夏也是個有趣人物。”
“那現在怎麼辦?他已經找上了李芸,若是她被江夏說動,那……”福伯不無擔憂地說道。
“她不可能被江夏說動的。”朱佑杬又將那本《荀子》拿起來,一邊翻書的同時一邊說道:“死人怎麼可能被活人說動呢?”
“奴婢明白了。”說完,福伯離開了客棧。
朱佑杬繼續翻看着手中的書,接着窗外的陽光可以看清,他看的正是《荀子》的性惡篇,其開頭的第一句話就是“人之性惡,其善者僞也。”
這句話的意思是,人的本性其實是邪惡的,而那些善良的行爲不過是人刻意做出來的而已。而這句話,似乎更適用於朱佑杬。
江夏曾經猜測市井傳言會很快被朝中文武百官知曉,然後文武百官會向朱厚照施加壓力。這個猜測對,但也不對。
對的是文武百官自然會很快知曉,也自然不會容忍眼下的情況越演越烈。但是不對的地方在於文武百官不會一起去向朱厚照施壓,他們不敢也不會這樣做。這種摸老虎屁股的事很明顯是大個子才能做的。
哪些人是大個子?很顯然內閣七位大臣就是大個子,不過李東陽致仕以後,內閣暫時就剩下六位大臣。爲了湊一湊七這個數,所以內閣六大臣還把毛文舉給一起拉來了。
可能有人要問爲什麼一定要湊成七這個數。其實很簡單,如果最後大家都無法決斷需要投票表決的時候,七爲單數方便出結果。
七位大臣一起到乾清宮求見朱厚照,朱厚照自然知道他們來的目的,所以一開始全讓張永說自己在休息,沒有和七位大臣見面。
不過七位大臣很明顯是下了決心一定要見朱厚照,所以足足在乾清宮外等了兩個多時辰。朱厚照見推脫不過去了,最終還是接見了七位大臣。
進入乾清宮以後,武英殿大學士楊一清首先向朱厚照說了一下市井的傳言,雖然他話語已經儘量委婉,但是朱厚照依舊是勃然大怒。
“砰!“朱厚照一腳將自己面前的長案給踢飛出去,他大吼一聲:”朕的事容得那些刁民編排?張永!“
守在乾清宮外的張永立刻進宮跪在地上:“奴婢在!“
“傳錦衣衛指揮使入宮見駕,朕要問問他,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是拿來幹什麼的?若是無能,那就馬上回家種田去,別擋着有能之人替朕辦差。“
“是!“張永應了一聲後立刻退下。
朱厚照掃了七位大臣一眼,他冷冷問道:“如何?你們今日前來非要見朕是爲何事?是想問朕是不是好男色,有沒有斷袖分桃之癖嗎?“
朱厚照話語之中殺氣四溢,可以想象,若是這個時候誰說一個“是“字,恐怕接下來的結果就是人頭落地。
七位大臣哪裡還敢站立在原地,全都一起跪下齊聲說道:“微臣絕無此意,微臣惶恐,皇上息怒。“
朱厚照冷眼看着七位大臣,他大馬金刀地坐在龍椅上,點名問道:“楊一亭,你告訴朕,今日前來是爲何意?“
楊一亭深吸了一口氣,他沉吟片刻後道:“市井升斗小民,愚昧無知,只曉人云亦云。但三人成虎,衆口鑠金。悠悠衆口,堵不如疏。未免聖上英明受損,臣等認爲可將江夏公然審之,以正大明律法正典,以明陛下聖賢威名。“
楊一亭一番話說得十分有技巧,他大概的意思說的是“那些平民老百姓本來就愚昧無知,一些沒有的事兒傳着傳着就有可能當真了。爲了不讓這件事越來越烈,乾脆就把江夏弄出來當衆審問,這樣也顯得大明的律法公正,皇上的英明之名也不會受損。”
這一番話基本就是順着朱厚照說的,他先說百姓無知,這樣表明他堅信這事兒是假的。然後又站在朱厚照的角度,替朱厚照出了這麼一個主意。
但是楊一亭不知道,他那一句“公然審之”恰好就戳中朱厚照心中大忌。他如果願意把江夏弄出來公審,那哪裡還有現在這麼多事。
朱厚照大吼一聲:“混賬!”
楊一亭頓時一凜,脖子都縮了縮。
朱厚照憤怒地說道:“朕乃一國之君,不是哪個尋常人家的受氣小媳婦。朕的威名還需要故作姿態來證明?朕的威名就是讓他們明白,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皇上,三思啊。常言道‘君如舟,民如水,誰可載舟,亦能覆……”費宏心急之下張口便說出了唐太宗的爲君名言。
但是他卻不明白這樣的話只能君王自己說,而不能臣子說給君王聽。朱厚照一聽,雙目險些就噴出火來,他一下站起身來二話不說一腳將費宏踢翻在地。
朱厚照一下蹲下來看着費宏道:“你此言是爲何意?你的意思是在告訴朕,若朕不向他們證明,他們還敢反朕不成?你是在威脅朕?”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微臣絕無此意,絕無此意……”費宏驚慌失措地叫道。
朱厚照冷哼一聲,然後站起身來,他擺擺手道:“都滾,朕不想看見你們。”
“皇…..”劉忠張張口準備說點什麼,朱厚照突然大吼一聲:“滾!”
“微臣告退。”說完,七位大臣紛紛離開。
出了乾清宮,曹元忍不住說道:“皇上自有皇上的想法,吾皇聖明,爾等又何必非要讓皇上將那江夏公審,觸怒龍威,何其不值。”
“就是。以後這種事切莫再拉上我了。”樑儲也跟着說道。
剛剛纔被嚇得半死,猶如在鬼門關繞了一圈剛剛纔回來的費宏沒有說話。倒是那楊一亭忍不住說道:“怎麼?爾等享盡浩蕩皇恩,如今卻要眼睜睜地看着皇上被天下悠悠衆口所污衊?”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件事說到底也是皇上自己的事,我等的確務須再多言。”靳貴淡淡說道,然後離去。
毛文舉看了他們六人一眼,嗤笑了一聲後也離開了。
只不過他這一聲嗤笑倒是讓楊一亭他們六人老臉一紅,畢竟他們六個人都屬於文官的代表,此刻在毛文舉這麼一個武官代表面前爭執不休,好像有一點內鬥的感覺。
而此時此刻皇宮的右掖門外,江夏正站在那裡和宮廷侍衛們糾纏着。
江夏先是拿了大量寶鈔出來賄賂那幾個侍衛,表明想要見皇上,求通傳一聲。侍衛們沒有答應,也沒敢收寶鈔。
然後江夏接着又拿出了劉瑾交給他的東廠密探令牌給侍衛們看,侍衛們雖然嚇了一跳,但是仍舊沒有讓江夏進去。
最後江夏突然想了起來,他從錢袋子裡面重新拿出了一個令牌給侍衛們看。
那也是一塊銅質的令牌,上面寫着“豹房天字一號”。
看見這塊令牌,侍衛們立刻單膝跪地行禮道:“參見皇上。”
“啊?”江夏微微一愣:“原來這令牌是老二的。”
不過轉念一想江夏也就釋然了,他聽張永講過,朱厚照喜歡豹房多過於喜歡皇宮。他常常說豹房纔是他的家,而豹房能夠用“天字一號”當做令牌的人,自然也就非朱厚照莫屬了。
江夏立刻說道:“好,既然看見了這塊令牌,那你們就知道我跟皇上是認識的,速速帶我去見皇上,我有要事要找皇上商議。”
“是,屬下遵命。”其中一名侍衛應了一聲以後立刻起身帶領江夏往皇宮裡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