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巳不知西棠是如何拿到,又是在何處拿到天桴子的,他將鉤吻從懷裡拿出來與天桴子擺在一處,手指磨蹭着它們較弱的葉子,心中彷彿落下了一塊巨石。他看了看四周,高大的樹叢密不透光,上山足有一個月有餘,真的是來之不易。
辰巳將兩顆草藥放進懷中,看向西棠消失的那片樹林,想到這幾日的朝夕相處,到如今也算是結束了。自己爲何會跟他牽扯在一起呢?
說明白了,只是我身患有疾,而他正巧是大夫,而我自己還是註定了孤獨一生。
辰巳一路回到竹樓,看到樓前多出個土包,前頭立着塊木牌,走近了看竟寫着西棠的名字!
這……
神醫老頭從屋裡出來看見了他,驚得連退三步,顫顫巍巍的指着他道:“你!是人是鬼!”
辰巳有些暈,皺眉道:“自然是人。”
老頭看了眼地上的影子,捋捋鬍子走了過來:“怎的就你一人,西棠呢?”
“西棠?”
老頭子大驚:“你沒見着他?誒喲,我的好師兄,你死的真冤枉!”
辰巳被他唬住了,忙道:“你先莫哭……西棠他,沒回來過?”
“沒有!一月之期已過,我只得每年給他上一回香咯!”老頭乾脆坐在土包旁邊,趴在木板上哭。
“……”辰巳沒想到西棠先走了,卻沒有回來,更沒想到的,他竟是這神醫的師兄……
“我遇着他了,只是下山後,他先走了,我卻不知他沒回來。我去尋他……”辰巳說着就要走,卻被老頭攔住:“你說你見過他?”
“是。”
老頭忽然一臉輕鬆,將木板一腳踢翻道:“那便好,你不必尋他,他若是想躲起來,便是幾百條狗都尋他不到。”
“……”辰巳心道:爲何要把我與狗相比較。
辰巳的確沒有去找他,他將破爛的大氅洗了洗,掛在竹樓院中,如今他它沒了往日的光彩,倒是顯得實用了許多。
待辰巳忙完,已是夕陽西下,還是不見西棠的蹤影。他回屋熄燈睡下,卻聽到前院有鋤地的聲音……
下牀開窗,便看見月光下,一個人影舉着鋤頭在樹下刨着……
那是西棠。
辰巳靜靜的立在窗邊,看着西棠連衣服也沒有換,胡亂的將下襬甩到肩上,一下……一下的刨,不知他挖到了什麼,蹲下身子拎出一個大罈子。
“莫非是酒?”
的確是酒,西棠起了泥封,就着罈子灌,淋了一身的酒水……
辰巳看着他跌坐在地,靠在粗壯的樹幹上,仰頭看着夜空,不知爲何,心中有些疼。他看見的西棠向來是笑着的,如此這般的頹廢樣子,辰巳想都沒有想過,他這樣的人會有怎樣的憂愁?他……又會不會感到孤獨呢?
月光下的西棠顯得的很蒼白,額前的碎髮被晚風拂起,不知……醉酒的他會不會臉紅呢。
辰巳拾起一塊小石子,朝着西棠的方向丟去,正砸在樹幹上,西棠緩緩地側過臉,那摸樣……欲說還休大概就是如此。
辰巳翻窗過去,居高臨下的看着西棠,只聽到他低低的說了句:“坐下,我請你喝酒。”
“還記得你欠我一頓酒麼?過了今晚,便是欠了兩頓。”西棠伸直手臂,將酒罈子遞過來,辰巳接過來灌上一口,滿嘴的米香,前韻是甜,到了舌根是苦,入喉便是辛辣,辰巳閉着眼回味,道了一句:“陳年花雕。”
西棠輕笑一聲,輕聲說:“你可知花雕爲何叫花雕?”
“相傳生了女兒,便要買下一罈子黃酒,等到女兒出閣開封,這是女兒紅,而花雕是新婚之日埋下一罈,等到花甲之年再開封。”
西棠點頭道:“確是如此,我家原在紹興,後來我娘遠嫁大理,便將那罈子女兒紅帶了來,直接埋在土中,我爹一走便是二十年,那幾年娘一直說‘等我死了,你便將那罈子花雕啓出來,花雕花凋,倒也應了景。’如今娘沒了,我竟遲遲不捨得開,此行去藥山,我卻是放下了,原來從那時起,便只留我一人,連喝此酒,都要你做陪。呵……”
“怎的,我不夠資格陪你喝上一杯?”
西棠吸了口花雕的濃香道:“夠不夠如今也只有你能陪我。”
“好了,你好歹還有個娘,我從小連我娘是圓是扁都不知。”辰巳道。
西棠聽了卻笑了,他說:“有些東西,你若從不曾擁有,那最多便是遺憾,可若曾經擁有,失去後便是不知多少年的懷念,倒不如未曾給予過我。”
“……你若這麼說,那我便無話了。”
不知過了多久,辰巳飲下一口酒,指尖敲着酒罈開口道:“不如……我也給你講一件故事吧。”
“講。”
“你可記得山上那塊方璽?”
西棠眯了眯眼,點頭嗯了一聲。
“那玉璽本該是一對兒。我們師徒是爲朝廷效力的,多少也聽過了一些傳聞,當場三王爺的私印便是拇指見寬的碧璽,我有幸見過一次,同那石室裡的一模一樣。”
“……啊?”
“如此,便有兩個可能。其一,那石室是三王爺建造的;其二,建造石室的人,認識三王爺。”
“不管怎麼說,三王爺與那石室都是脫不開干係的。傳聞說三王爺年輕時曾好過男風,更是與一位公子交好,兩人相攜出遊一走就是五年。衆人都道三王爺怕是不會回來了,沒想到五年之後,他回來了,獨自一人。”
“那位公子呢?”
“不知,只知道三王爺回來後便娶了王妃。當時王爺回來時,衣衫襤褸,若不是帶着那塊私印,連侍衛都未必認得出來。”
“他們二人,這五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辰巳看了看西棠,向後靠在樹幹上道:“你問我,我又問誰?”
“……”
“我們不妨來猜一下。”
“如何猜?”
“……還記得燭臺旁的那一具屍骨麼?”
“!!!”西棠坐直了身子,雙臂環住酒罈道:“莫非那屍骨便是那位公子?”
“我也曾這麼懷疑過。”
“那……你也說那石室有人經常進出,那又該是何人?若真是這樣,那公子又何至於死在那裡……”
“石室有水,水裡還有魚,若不想死,怕也不是那麼容易死的,許是他一心求死。”
“……魚?”西棠皺眉,辰巳說的莫非是那條人神共憤?
“……”
聊熱鬧了,西棠的臉上又掛了笑,一罈子花雕被喝了個底兒朝天,兩人便醉倒在這大樹下。第二日清早,辰巳醒來便看見西棠垂在自己肩頭的腦袋,睡得正好……
辰巳極快的撤了肩膀,西棠便頭一歪倒在了地上,卻依舊睡得不省人事……
“起來。”辰巳踹踹他的胳膊,西棠順手抱住辰巳的腿,向前一拉,辰巳還無防備登時被摔了個狠的。辰巳揉着肩膀坐起來,見西棠笑得月彎彎的眼睛調笑道:“真當我沒醒?”
“……”
“哎?別走啊~咱們如今回來了,該瞧病了吧?”西棠爬起來追上辰巳,兩人走到竹樓門口,神醫老頭正巧推門出來,大喊:“喲,是起得早,還是沒睡啊!”
西棠故作沒聽見狀,老頭卻不知趣的又喊了聲:“師兄~今早喝蓮子百合粥如何?”
“……”西棠黑着臉看他,那一頭花白的發,往少了說也到了耄耋之年,二十年前當娘讓這個關門弟子喊他師兄的時候,他便覺得渾身彆扭,而他卻爲老不尊的喊了二十年。
“好了,想我做飯就直說,都說了別叫我師兄……你看看你那一把白鬍子,我可受不起啊~”西棠轉身進了竈房,留下老頭跟辰巳四目相對……
“他是你師兄。”
“正是。”
“那……誰纔是那藥山神醫?”
“小老兒是這山裡醫術最卑微的那個。”
“……”西棠你果然是個騙子!
“年輕人,此行可有收穫?”老頭挑着眼皮看辰巳。
辰巳點頭,從懷裡掏出草藥道:“都在這裡了。”
老頭子恨鐵不成鋼的嘆出口氣:“哎……我說的不是這些,我那師兄是個頂好的人,當年師父在山上出了事,他便從此不上藥山了,可他爲了你還是破了規矩。”
辰巳垂了眼眸,覺得手心的兩株草藥有些燙手。
“他兒時便喪了母,雖說有我陪着,性子卻養怪了,他向來沒什麼朋友,我見他對你也是掏心掏肺的好,你莫要騙他。”
辰巳說:“我怎會騙他?倒是他騙了我。”
“你若是說神醫一事,那也不能怪他,師父當年被稱作神醫,四里八方的人都慕名而來,沒少出亂子,而且師父最後那一趟上山,便是被這神醫名號逼去的。當時有個樵夫抱着摔斷了骨頭的女娃娃來瞧病,家裡沒有藥,若是晚些便怕是救不回來了。那樵夫就跪在門前,一遍遍的喊着“神醫救命,神醫救命……”任誰也聽不下去。
如此師父帶着師兄上山採藥,纔有了這許多悲事。藥是師兄帶回來的,你是不知道他當時的樣子……衣裳被割破了一大截,滿臉又是血又是水,一雙眼睛腫的像是桃子,渾身擦傷數都數不清,他就這樣跑進屋,將藥研碎,調了藥膏給我,我去給那孩子治的傷,可師兄卻整整消失了十天。我找遍了附近,都沒有頭緒,這便是我爲何昨晚不讓你去尋他。”
“其實他是個倔脾氣的人,若是決定了,便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他想給你治病,你便跑不了,哈哈……這何嘗不是一件緣分呢?”
辰巳聽了他的話,心中重新有了琢磨,等殺了師父,還了師兄弟們自由,不如就回來,讓西棠給自己瞧病,他想瞧多久,便瞧多久。
他將草藥收好,擡腳去竈房找西棠,一進門,腿腳便軟了下來。辰巳伸手扶住門框,卻無力撐起身體。
“西……棠……”辰巳捂住胸口喊着西棠,緊接着“噗——”的一聲,噴出一口黑血,盡數灑在石板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