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特所說的小山離他們住的農莊並不遠,山勢極其平緩,下面有一帶水塘,臨着塘邊生了一叢叢蒲葦水草之類,綠意盈盈。山上樹木稀疏,三三兩兩生在一處,山頭上下都生了一層密密茸茸的細草,中間雜着星星點點的小花,色彩炫爛繽紛。
小孩子的天性就喜歡玩水,到了山下,利特先歡呼着脫了外衣,不顧水溫冷熱一頭紮了進去。上官清容看着那清也羨慕得不得了,只是性情矜持,心底深處還是不願讓人見到他的肌膚,因此不敢下水,只跪在塘邊洗手淨面。正陽春的天氣,水還有些微冷,潑在臉上讓人心膽俱舒,神清氣爽。
弄了一會兒水,他纔想起這次出門的目的,仔細分辨起水裡有無可用的藥材,一看之下,竟有意外之喜——他剛剛掬水的那處水面旁正長着幾株澤瀉,寬葉細莖,生得密密茬茬,只是天色還涼,沒有開花。
澤瀉久服能輕身,悅人顏色,正是他現在最需要的藥物,沒想到竟能在這裡遇見!
上官清容喜出望外,恨不得立刻就把這些澤瀉都採回去入藥,連剛纔那些玩興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伸手攥住起一株,用力向外拔起。他雖然餓了許久,但身上鍵子肉還在,如今精神一起,拔棵草只當是玩兒一樣,連着下面一大串飽滿的圓根,沒錯,和他前世見過的一模一樣。保險起見,上官清容還摘下一塊根塊在水裡涮了涮,放入口中嚐了味道,也和前世無異,看來這真是能讓他變得美麗纖弱的澤瀉了!
上官清容激動之下,手也不停着,把眼前能看到的藥草全都徒手拔了出來,還叫利特替他到夠不着的地方採集這種藥草。這一來動靜就大了,費倫和利特都發現了他採集水草的古怪行爲,問他採這種東西有什麼用。
上官清容一臉喜色難掩,嬌嗔道:“你不懂,這是藥,正對我病症的藥!”
利特是小孩子,三言兩語就被上官清容騙走,樂顛顛地替他採藥去了,費倫卻是大魔導師,對藥物也有研究,對着被上官清容堆在手邊的藥草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發問:“這也是藥嗎?怎麼沒有魔力波動在裡面?這能治什麼病,你該不會是認錯了吧?”
魔力波動是什麼?上官清容現在哪有功夫管這個,只顧專心致志地把澤瀉能入藥的部分摘下來,拿水漂淨了放進他準備的藥囊裡,等到洗耳恭聽完了纔有空問他的老師:“老師,什麼魔力波動啊?藥裡怎麼還有什麼魔力波動?”
費倫自己的疑惑雖然還沒解開,但身爲老師,傳道授業纔是第一位的,只好先耐心地給上官清容講解起來:“在我們的馬吉斯大陸上,魔力是無所不在的,就像人類一樣,動物和植物也能吸收外界的魔法元素,在體內形成自己的魔力波動。這樣的動物或植物即使死去,他們體內的元素也不會消失,藥劑師就是利用他們體內的元素進行配合,替病人治療。理論上來說,體內有魔力波動的動植物,就可以成爲製藥的材料,而沒有魔力波動的這種植物,是無法用來製作藥劑的。所以我才奇怪你要這種野草做什麼?”
“呃……”上官清容沉默了半晌,搜腸刮肚,努力地編了一個像樣點的理由:“其實這種植物的根莖很好吃,我特別喜歡吃……嗯,平常因爲吃不到,所以沒有食慾……所以,這個東西,其實是治我的餓病的。”
費倫不大相信地盯着他,上官清容也無辜地瞪回去,爲了表示這東西真的很好吃,他又忍痛吃了幾塊鮮根莖,還故意吃得又快又急——反正他這些日子天天捱餓,這具身體早就盼着能吃東西,那副狼吞虎嚥的勁頭兒還是相當有說服力的。
費倫將信將疑,也不再追究了,利特此時也採了一大捆澤瀉回來,還都細心地洗淨了,回來時見到上官清容在生吃塊根,卻把上面的枝葉都扔了,就學着他把粗根摘下來放到袋子裡。都幹完之後才向他報告道:“少爺,水塘裡的這種草我都摘光了,您還要的話,我明天可以去別的水塘給您摘來!”
上官清容有了小半袋藥材打底,心中大安,微笑着點頭答應了,也不再留連水邊,而是跟着利特上了小山。就連登山時,上官清容還只顧着低頭辨別藥草,無心登高望遠。利特在前頭帶路,一路指點遠處的風景;他就跟在後面,左看看,右望望,把眼前的野草和自己記憶中的藥物對比;倒是費倫對郊遊的興趣和利特一樣濃,拖着人家看不見的身子在利特前後飄來飄去,不斷讚歎眼前的美景。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利特已經鋪好牀單,放好籃子,準備好一切午餐用具時,上官清容也終於在兩棵老松樹下,發現了幾株還未開花的白芨。
白芨啊!上官清容小心地用手挖出它們的塊莖時,竟忍不住滴下了幾滴清淚。困擾了他這麼久的粗皮黑膚,終於有藥可醫了。就算他不知還有多久才能學那鍊金術,只要能再瘦一些,白一些,別長這麼粗糙,他離弱受的距離不就又近了許多嗎?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就算是天生長的不怎麼好看,但只要身姿窈窕,肌膚如雪,好歹也能落個乖巧可愛,溫馴動人吧?
他又跑到別處樹下轉了幾圈,又挖了幾株整的白芨,直到滿山尋遍,再沒有可用的東西,才戀戀不捨地到了利特鋪好的單子那裡,將自己採到的白芨交給他,殷殷盯囑他有時間了就替自己多采些這種植物。
利特得到了這個光榮的任務,又驕傲又自豪,拍着胸脯向他保證,自己明天就帶人給他挖藥去,有多少就弄多少來,一定會讓崔斯特少爺滿意的。
上官清容如今有了良藥傍身,心情大好,也肯從籃子裡拿一小片面包,一塊塊撕着吃了。正在他幻想着自己重新變得清麗窈窕、人見人愛的時候,費倫忽然飄了過來,指着遠處的小路說:“崔斯特,你看,那裡有人過來了,好像就是衝着咱們這裡的方向。”
上官清容也忙放下手中的麪包,站起身來手打涼棚,向遠處觀瞧,果然見到一隊裝束英武的騎士騎着駿馬,沿着他們來時的那條路往山腳下衝來。利特見他站起來,也起來向他看着的方向望去,看了一會兒,突然大聲喊道:“是拉維小姐!少爺,您看,那是杜茨因侯爵家的拉維小姐,旁邊跟着的是她家的……還有瓦拉哈爾家的僕人!壞了,雷歐少爺也在那裡面!”利特的小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慌張的神色,“少爺,咱們要不還是走吧?我怕他們也是衝着這裡來的。”
“走?爲什麼要走?”上官清容和費倫同時發問道。
利特的神色更是焦急,催促道:“少爺,您不是不知道拉維小姐有多麼刁蠻,她以前就喜歡笑話您不受男爵寵愛,如果被她看到您現在這麼瘦弱,她一定會用更難聽的話諷刺您的。還有雷歐少爺,他一向嫉妒您英俊強壯,鬥氣天分高,現在您病成這樣,說不定他會趁機要求和您比賽,侮辱您的!”
上官清容無言地聽着利特對他的形容,他現在這麼瘦弱?那個少爺還嫉妒他強壯?這世界的人都怎麼了,一個十二歲就長得比二十歲還強壯的小男孩,那值得誇嗎?那是怪物纔對吧?
不過,他不可否認的是,剛纔利特誇他瘦弱,讓他心裡感覺稍稍地,嗯,其實是非常地,好了一點。
費倫卻是怒火中燒,對上官清容說:“不要害怕他們,你是個魔法師,是全大陸最受尊敬的職業,不過是個粗俗的鬥士,怎麼敢對魔法師無禮!不要走,就在這等着他們,如果他們敢嘲笑你,我會幫你讓他們嚐嚐魔法的厲害的!”
本來事態應該也沒那麼嚴重,上官清容梳理了一下崔斯特留給他的記憶:那位雷歐少爺比他身份高得多,平時也就是見了他諷刺兩句,或是讓侍從之間互相較量一下,連親自動手都沒有過;而拉維小姐更是個小女孩,有時說話傲慢了些,喜歡笑話別人,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小利特可能還是年紀太小了,才把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看得比天大吧?
作爲一個死的時候已經二十好幾的成人,上官清容對這點小孩子間的爭執矛盾完全不當回事,安心地坐回了單子上,接着吃他的午飯。
等到拉維小姐的馬蹄踏到了他的午餐籃上時,上官清容突然發現自己剛纔想的什麼小孩子的爭執好像是,有點不對。
這位拉維小姐,在他記憶裡應該只有十三歲,怎麼親眼看見了,就覺得好像是得有個十七、八的樣子呢?還有在她身後的棗紅馬上冷冷望着自己的雷歐少爺,真的是十四歲嗎?不是二十?
利特已經張開雙臂,一臉堅定地擋在他身前,恐防那羣人趁着他病弱之際傷害他;而費倫也滿面怒氣地看着那位嬌蠻的大小姐,以及她身後,滿面不屑地盯着上官清容的雷歐少爺。
一身紅色騎馬裝的俏麗佳人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毫不掩飾其輕視地嘲諷道:“原來是休伯萊家廢物大少爺,我還以爲是哪裡來的骯髒的平民呢。居然穿着這種衣服,坐在野外吃東西,真是沒教養啊!難怪你父親要剝奪你的繼承權,如果讓你這樣的人當上了男爵,休伯萊家馬上就該搬到貧民區了吧?”
她的話還未落音,身後一身黑色獵裝的雷歐就誇張地大笑了起來,那羣侍從也附和着他一起笑,直到他笑夠了後,才一擺手,讓侍從們閉上嘴,自己開始諷刺起上官清容來:“喂,崔斯特,你不是馬上要成爲三級鬥士了嗎?怎麼現在連站都站不起來了,還要這麼小的僕人來保護你?喲,你那引以爲傲的好身材呢,你的古銅色肌膚呢?這才幾天不見,你居然變得跟女人一樣嬌弱了嗎?”
衆人誇張地大笑,利特和費倫這兩個人則是怒氣勃發。在這一觸即發的時刻,上官清容終於想明白了爲什麼他見到的這幾個人都這麼顯老了——維拉臉上的濃妝厚得完全蓋住了本來面貌,整個臉都是生生地重畫出來的;而利特和雷歐,還有他自己都是練習鬥氣的,身材厚實魁梧,襯得頭都小了一圈。
上官清容悲憫地掃視了那兩個來挑釁的孩子一眼,這麼點兒小的孩子就長成了這樣,他們心裡得有多敝屈,多難過,難怪要跑到外面散心,跟人說話就沒好氣。他要不是天生脾氣就好,有了委屈也是自己默默垂淚就罷了,說不定也要像這兩個孩子一樣鬱氣難抒,肝火上亢。
他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幾步,拉維和雷歐看着他無悲無喜的面孔,沉默包容的身形,都不自在了起來,緊緊盯着他的動向,誰也不敢動彈。利特則是面露喜色,崇敬地看着他,等他爆發。
上官清容默默地前行了幾步,從地裡拉出一株長莖細葉,鬚根細長的小草,拿到那兩人面前,給他們看了一眼:“這種草叫龍膽草,是一種很好的藥材,專治心情煩躁,頭昏目赤,尤其是女人……女孩子吃了很有好處。”說着,微微一笑,把藥直接塞到了拉維手裡。
拉維本來被他的行爲弄得有些發楞,聽到他說這藥草的特性,還特地把藥遞到自己手中,臉上微微一紅,心頭一喜,故意嗔道:“你胡說什麼,人家纔不要這種東西呢!”雖然這麼說,卻也沒扔了那草,把馬頭一駁,往來時方向奔去。她帶來的侍從自然緊緊跟上,也跟着往回走。
雷歐看到拉維的嬌羞之態,對上官清容更是妒恨交加,從馬上飛身滾下,摘下手套就要往他身上扔。沒想到手套沒扔出去,手裡卻被上官清容也塞了一根那種草,“我看你面色發紅,眼白紅赤,吃這藥可以明目瀉……可以讓你心情平靜,眼睛舒適,你回去把根洗乾淨,煮熟了喝這個水就行。”
雷歐剛要發怒,手裡就被塞了一株藥草,還被上官清容正說中了他這兩天的不適症狀,怒火便被阻了一阻,反而楞楞地問道:“你改行當藥劑師了?”
上官清容微微搖了搖頭,略帶着三分寂寞,三分倨傲,三分出世的神情,按着費倫的提示,輕輕嘆道:“我是個魔法師。”
這遠比從前瘦弱的身形,這有些蒼白的皮膚,這淡定的神態,還有對魔藥的瞭解,還真像是個魔法師啊。可是這小子什麼時候成了魔法師的?難道是生病之後,他父親給他請了個魔法師做治療,順便還教了他魔法?
一個鬥士是不能和魔法師動手的,這是鬥士的驕傲。
懷着幾分猜疑,雷歐也落寞地踏上了回家之路。與羞澀欣喜的拉維不同,雷歐的心中,此時對上官清容既有幾分敬佩和感激之情,也有更多的婉惜——
這麼一來,他就少了一個可以與他站在同一高度的對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觀衆朋友們,有木有看着這橋段很眼熟,有木有?嬌蠻大小姐和情敵,一起被主角光環征服,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