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萱躺在黑暗的洞底,不知睡過去了多久,醒來時,經脈中一股熱力涌動,內力竟恢復了大半。滿月山莊的靈藥竟是如此奇效。
他將內力在體內運轉一週天,這才慢慢的睜開眼睛,眼前卻仍是一片黑暗,頭頂的洞口處,也是一團漆黑,卻有一顆星子的微光,從洞口中透了下來,微弱的一閃。
沈萱揉了揉眼睛,眼前更復明亮了一些。他知道自己已經復明,而內力也恢復了六七成,便將身一縱,在洞壁間幾個飛踏,躍出了洞外。
洞外星空燦爛,竹林蕭蕭,沈萱走下雲棲竹徑,回身望去,心中不免幾分悵惘:“雨珞,我其實早已經猜到,你的真實身份,便是滿月山莊的大小姐,那兩個合稱‘旋影流光’,譽滿江湖的英俊少年,便是你的兩個哥哥。可是……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夠再見呢?”
當沈萱帶着帶着裝滿清涼泉水的葫蘆,連夜趕回北高峰的時候,還在顧傾城的房門外,便聽到房內傳出“噼哩啪啦”一陣脆響,象是什麼被摔碎的聲音,跟着聽顧傾城喝道:“都說了以後不照鏡子了,還拿什麼鏡子來伺侯我更衣!都給我滾出去!”
跟着房門一開,幾個侍女捧着破碎的鏡子,衣物等退了出來,一句話也不敢說。沈萱推門走了進去,卻見顧傾城站在軒窗下,看到桌上有一面圓鏡,他低頭看着自己在鏡中映出的一頭白髮,心頭煩惡,忽的衣袖一揮,將圓鏡連同桌上的什物等通通揮到地上。
門外一個侍女聽到響聲,匆匆奔了進來。卻聽顧傾城道:“傳令下去,從今往後,臨風閣一律不得用鏡子。”頓了頓,眉宇間升起一片肅殺之氣:“若是閣中發現一面鏡子,我就將你們格殺勿論!”
那侍女一個哆嗦,連忙低頭收拾了地上摔落的殘物,慌慌忙忙的退了出去。
顧傾城這纔回頭轉向他,道:“你回來了?”沈萱端詳着顧傾城:“你臉上燒退了不少,病好多了?”顧傾城將手一擺:“外面的燒雖然退了,心裡頭卻煩惡得很,象是有一把火在燒。這幾個侍女也不懂事的很,在房間裡到處擺滿了鏡子。”他捋了捋胸前垂落的白髮,苦笑:“我現在這樣子看起來,是不是象個行將入土的老頭子?後日的祭天大典,倒要讓各位堂主和弟子們笑話了。”
沈萱笑了笑:“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你這一頭白髮如雪,不減你英挺之氣分毫,反而更增冷峻,依我看,倒是好得很。”他將腰間的葫蘆解下來,遞給顧傾城:“你這是‘妙回春’的熱毒從外表進入了體內,傷及心腑,所以煩惡,平常哪見你這麼大的脾氣?快把這清涼泉水喝了,”他微微一笑:“我爲了取這泉水,可是差點兒連性命都賠上,你可不要浪費了,一滴都不許留。”
顧傾城接過他手中的葫蘆,也是微微一笑,看着他:“我就知道這個世上對我最好之人,便是沈兄你。我有時想,爲什麼我的弟弟,不是你而是懷夜?跟他比起來,你反而更象是我的親兄弟。”他眼中閃過一絲慨嘆之色,仰起脖,將葫蘆中的水喝得一滴不剩。
將葫蘆擱在桌上,這才問道:“爲何去了這麼許久?已是一天一夜。”沈萱淡淡道:“我遇上了藏鏡人。”
顧傾城眼中一驚:“他沒有傷着你?”沈萱道:“是受了點兒傷。他的韋陀杵,內力果是相當深厚,我捱了他一杵,不僅受了內傷,眼睛還差點兒失明。”顧傾城看了看他,在他肩上拍了拍:“我就知道你小子一向命大。”
沈萱淡淡一笑:“不過他也沒有撿着便宜,他中了我的袖白雪,當即遁走,相信亦是受了重創。只不過,我當時眼睛已經失明,看不見是傷了他的哪裡。”顧傾城目光閃動,嘆道:“如此說來,豈非還是查不出藏鏡人的線索?”
沈萱道:“但我當時一刀劈中他的面具,面具上有血跡,他的臉上一定有刀傷。”顧傾城眼前一亮:“臉上的傷痕最明顯,這個人想要隱藏起來,只怕也難。”沈萱點了點頭:“若要想遮蓋臉上的傷痕,便只要把頭包起來,誰若是頭上纏了一頭繃帶,便是藏鏡人。除非他躲起來不見人。”
顧傾城灑然一笑:“我此刻,倒真是越來越着急想見見這個莫測高深的藏鏡人,到底是誰?”
這句話語音方落,突聽“奪”的一聲,空中金光一閃,一支金箭破窗而入,釘在了柱上。黃金的箭身上,插着一張大紅奪目的帖子。
顧傾城走上前去,將箭拔起,將帖子展開,只見紙上一行字:“超心鍊冶,明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反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明夜子時,滿月如鏡,萬鏡幽明,將自鏡中來取顧閣主性命,閣主素雅潔君子,必將秉燭以待也。”落款:“藏鏡人”。貼上字跡揮灑,竟是說不出的風雅。
顧傾城看完,將帖子在掌心揉皺,手掌再張開時,已化作片片碎片落下。顧傾城眉頭微微一皺:“他方纔明明在窗外,聽到我們的談話,卻還敢公然射箭留貼,真是囂張狂妄之極!”
沈萱沉吟道:“他帖中之意,是說明晚一定會自鏡中來殺你,但他怎麼知道你所在的地方,一定會有鏡子?”他想了一想,更加覺得奇怪:“更何況,自從你方纔摔鏡傳令之後,現在的臨風閣中,只怕一面鏡子也不會有了。”
顧傾城大笑道:“我便要看看,他是怎麼能從沒有一面鏡子的臨風閣,找出一面鏡子來。”
沈萱皺眉道:“此事不可大意。藏鏡人之奸滑,定必大出你我意料之外。我們須得想出法子,小心應付。”
顧傾城道:“我自然有法子,但須沈兄配合,明夜子時,必可以揪出藏鏡人的廬山真面目!”他想了一想,又道:“但這法子太過冒險,若是一個不慎,我們都可能會死在藏鏡人手上,不知沈兄……”
沈萱看着他,道:“你忘了我們曾在大漠屠狼時的出生入死麼?”
顧傾城笑了起來,一把握住了沈萱的手:“生死情誼,無時或忘。明晚,就讓我們再共同戰鬥一次!”沈萱也笑了起來:“可是這一次,我們面對的,是比狼要殘忍狡猾得多的藏鏡人,你我都要小心了!”
兩個人的手交握,眼角都有光芒在閃動,彷彿當年大漠屠狼的豪情與熱血,又回到了他們的身上。交握的掌心,都感受到了傳自對方掌中的熱力與溫度。
顧傾城的手掌,卻忽然在沈萱的掌中劇烈顫抖起來,他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彎下腰去,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鮮血噴在地上,馬上變作一片深紫色。
顧傾城用手指着那片血跡,掙扎着道:“有毒!清涼泉水……有毒……”然後他的人忽然暈了過去。
沈萱將他扶了起來,扶到牀上,伸指探了探他的脈博,脈息紊亂,果然是中了深毒的症狀。他忽的深深的懊惱與自責——他既然已經知道藏鏡人早就潛伏在清涼泉邊等他,怎麼沒有想到藏鏡人會在泉水中下毒?
他將雙手抵在顧傾城的背上,掌心一股熱力升起,緩緩將內力傳了過付出,替他驅毒。大約過了兩盞茶的功夫,顧傾城頭上升起一股嫋嫋的白煙,口中吐出一口鮮血,他緩緩的醒了過來。
沈萱收了掌,額頭上亦有細密汗珠沁出。“我方纔替你行功驅毒之時,以內力替你探視,”沈萱面色凝重:“你中的劇毒,名叫‘七葉一枝花’,乃是天下七種奇毒之一,以七種劇毒之花混合煉製而成,”他看着顧傾城,對方雖然醒來,面色卻仍是慘白得駭人:“我現在雖然可以內力替你暫時壓制毒性,可是這種毒,若不知道七種毒花的配製比例,便無法解毒。
顧傾城虛弱的笑了起來:“你放心,我現在還死不了。”他擡起手臂,想要拍拍好友的肩,無奈手臂似有千鈞般沉重,“我不會死的,”顧傾城的眼睛裡,卻流露出一種堅毅的光芒:“沒有找出真正的藏鏡人是誰,我一定不會死的。”
沈萱看着好友,默默的點了點頭。“此刻離明夜子時,還有個十三個時辰,你先好好休息一會兒。”他扶顧傾城躺下,替他蓋上了被子。
當沈萱從顧傾城屋子裡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微微放亮,東方露出了魚肚白。山風微涼,木槿花在清晨的薄霧中,顯得微微有些清冷。
幾隻早起的鳥兒,在木槿花樹間跳躍,清脆的鳴聲顯得特別的歡快。
一個人,穿着薄薄的淡紫色的羅衫,站在樹下,仰頭望樹上的那些木槿花,羅衫在風中隨風舞動。他清瘦的身影,在這初秋的清晨,竟顯出幾分單薄蕭索來。
沈萱靜靜的看着他的背影。
那一刻,他腦中轉過千百個念頭,他有無數次的想出手,殺了面前的這個人。他是殺死謝羽依的兇手,他是殺死蘇雨珞的師傅,同時也是她的姑姑的兇手,他叛出師門,殺師滅道,而更重要的,他很可能就是那個藏在無數個幕後,無數個面具後的藏鏡人!
薛懷夜!
他想起薛懷夜第一次傳書給顧傾城的時候,騙他說自己夜宿飛來峰下的清香別館,實際上他卻去了天香水榭,偷偷查謝羽依的身分來歷,並且暗中跟蹤她,直至最後將她殺死。既然他已早至杭州城,那麼他有什麼理由不會化身作藏鏡人,在西湖上對顧傾城持弓引箭?
他想起薛懷夜在顧傾城爲思念謝羽依積鬱成疾的時候,他彷彿不經意間拿出的“妙回春”藥,顧傾城在服下後卻中了藥中的熱毒。他彷彿早有所準備的說出,清涼泉水可解藥中的熱毒。
他想起自己在應允前往雲棲竹徑的清涼泉爲顧傾城取泉水時,薛懷夜脣角那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然後他就在清涼泉取泉水時遭遇了藏鏡人!
若不是因爲他一時大意,顧傾城差點兒就死在了藏鏡人下的“七葉一枝花”的劇毒之下!
沈萱的手暗暗握緊了袖中的刀。袖白雪在他的掌中,發出清冷的涼意,傳遞出急欲出鞘飲血的慾望。
他雙眼望着那襲淡紫長衫。衣衫上的紫色彷彿浸透了說不出的妖異與邪惡。
——殺了他。沈萱心中的那個聲音在對他自己說。他有一千個理由值得死在你的刀下。這世上,能夠擁有如此強大功力可與顧傾城沈萱相抗衡的人,只有他。與顧傾城最親近最熟悉最瞭解的人,只有他。
他就是藏鏡人。
爲什麼要身在明處,等着藏鏡人的出手?而不是現在就對他一擊必殺?
他的手指在袖中微微一動。袖白雪半出鞘!
正在這時,樹下仰望的人回過頭來。
沈萱微微一怔。
薛懷夜頭上包着一塊大大的白布,將整隻臉都遮去了大半,只露出兩隻細長的眼睛。那兩隻眼睛裡,此刻竟然射出兩道天然無邪的光芒來,純淨得出同初生的嬰兒。
沈萱幾乎以爲自己看錯了。
“沈萱,我……對不起你。”薛懷夜包在白布下的嘴裡,咿咿唔唔的吐出這句話。
沈萱又幾乎是以爲自己聽錯了。
他後退了一步,加倍警覺的盯着眼前的這個人。薛懷夜這次,又想耍什麼花招?
可是薛懷夜只是轉過頭去,又盯着那樹木槿花,喃喃:“沈萱,十四年前,我對不起你……那個時候我們都還小,都只是七八歲的孩子,……若不是遇見我,你的人生也許將會與現在完全不同……”他的語聲中帶着一絲難言的傷感,細長的眼睛裡流露出哀傷之色:“我的人生,也不會象現在這樣,我做了很多很多的荒唐事,每一件都足以讓人千刀萬剮,讓我在午夜夢迴的時候,常常被噩夢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全身上下,被冷汗溼透……”
他又慢慢的回過頭來,看着沈萱:“若是我們的人生換一個個兒,你變作我,我變作你,你說,我們現在會是怎樣?”
沈萱看着他,慢慢的從迴廊下一步步的走了出來,走下臺階:“你真的想知道?”薛懷夜慢慢的點了點頭。
沈萱一字字道:“人生沒有如果。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人生有很多條道路,很多種選擇,可是我們最終,只能沿一條道路走下去,永不能回頭。”
薛懷夜長長嘆了一口氣。仰目望天。天空中有白雲流過的痕跡,那朵白雲不知飛向何處。他茫然的閉上雙眼,是不是他也和那朵白雲一樣,不知命運終將去向何處?
沈萱的眼中,現出了尖針般的殺意。從看見薛懷夜以白布包頭的一剎那,他幾乎就可以肯定,他是藏鏡人!
他也幾乎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他白布下的那張臉上,有一道袖白雪劃下的傷痕!
就在這時,木槿花樹上傳來幾聲鳥叫,數只飛鳥掠過,其中一隻拉下了一粒鳥屎,正巧落在了薛懷夜包頭的白布上。
正沉浸在傷感中的薛懷夜霍然回過神來,一聲驚呼,忙不迭的將包頭的白布解了下來,極爲嫌惡的扔了出去。
當沈萱看到他白布下的臉時,沈萱幾乎是呆住了。
薛懷夜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卻就是沒有刀傷!
當薛懷夜解下了包頭的白布,一聞到木槿花的味道,他就開始忍不住的打噴嚏,流鼻涕,一邊咒罵:“該死的蠢鳥!竟然將鳥屎拉在本公子頭上,臭死了!啊切!難道不知道本公子對木槿花的花粉過敏嗎?啊切!該死的過敏,把本公子的臉弄得難看死了!”
他扔下呆若木雞的沈萱,幾乎是逃也似的跑回自己屋子裡去了。